我头一次知道,人的脸,是可以作出这么可怕的表情的。

此刻的雏脸上的嫌恶感,简直可以用大坝开闸时的洪水形容,她的面容扭曲,五官颤动着无法保持在同一位置上。就和在游戏中心里的那次一样,我仿佛看见了她背后正在升起一个无形的怪物。

怎么……我刚想开口发问,雏就伸出了手。

“这里面是什么!?”

她眼看着维茵,手指向了维茵的脚边。我这才发现,紧挨着维茵的站立之处,正放着一只黑色的手提袋,表面覆盖着雨珠,里面像是装了个篮球一样鼓鼓囊囊的,以一条拉链封着口。

这是什么东西呢?

“这是对你依然站在我们这边的表彰。”

维茵冷冷地回答道。

“也是你注定对我们进行背叛的证据。”

我不明白。

我完全听不懂维茵在说些什么。

但是雏好像听懂了。

好像听懂了的雏的表情,变得更加恐怖,逾越了人类的范畴。

“正是因为……”

她喘着粗气,连言语也开始变得破碎起来。

“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存在……人类才没有获得自由的资格啊!!!”

雏声嘶力竭地发出了叫喊,那充满着有形之力的哭喊声让雨幕都随之摇动,而后随着周遭空间的一次震颤,雏的躯体化成了无数的细小射线,消散在了我的视线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搞清现场的状况。

什么“你这样的人”?什么“证据”?

归根结底……

我将视线转回了维茵脚边的手提袋上。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维茵仅仅给了我这样的解释,但也没有阻止我一探究竟的意思。

于是我提起了那只手提袋,感受到了其中相当的重量,接着滑开了那条拉链,将内容之物展示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仅仅是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雏会散发出那样可怕憎恶的原因。

那是身为常人所见都会觉得不适、反胃、毛骨悚然的东西,哪怕是刚刚见识过超常之物的我在这一刻,也被不断袭来的深入骨髓的恶寒给包围。

倒不如说,正因为我先前的遭遇,这股恶寒才会显得如此强烈,强烈得好像能将我的身体拆散一般。

我再度看到了斑鸠小姐的脸,她的脸上依旧带着亲切的笑容,不可思议地出现在了那只黑色的手提袋里……

——以脖子被切断,只有头颅存在的形式。

紧接着,暴雨再度袭来。

一个小时后,私立诗雨实验中学学生会室内。

斑鸠小姐的头被安放在了圆桌上,湿漉漉的我和维茵坐在圆桌的这头,会长则坐在我们的对面。她以手指撩拨着鬓发,面带和善的笑容冲我们开口:

“你是说,我校学生会成员楚杜鹃同学和南叶同学你去修学旅行,在路上遇见了楚杜鹃同学的家人;结果在你们返程的时候,她的家人被维多利加给杀害了,知道了这件事的楚杜鹃同学因此赌气出走;于是,你们两个就抱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的脑袋跑过来,问我现在该怎么办,对吗?”

对。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的这样子呢……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空荡荡的长途车站里就只剩下我和维茵两个人了,对现状不知所措的我,和对事态毫不在意的维茵,全然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突发的状况。数个小时前,我还刚刚见证了雏和斑鸠小姐的相遇与离别,而现在,斑鸠小姐从世上消失的证明就被我捧在手中。我无法再多注视斑鸠小姐的面孔一眼,只能草草地将手提袋给拉上,将目光落到了对此还毫无自觉的维茵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

“我清剿了她会为之背叛我们的据点。”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我跟踪了你们。”

“从什么时候?”

“从一开始,直到事情解决。”

解决?

我看了看手提袋,双手被迫感受着它的重量,感受到一股从脚底窜出的热流翻涌过全身,使我不受控制地冲着维茵喊道:

“你管这叫‘解决’?”

这可是几个小时前还在我眼前,亲切地与我交谈过的人啊?

维茵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突然显得畏缩起来,抬着眼,诚惶诚恐地看着我。

“南叶,生气了?”

“这当然会生气啦!”

她越是像这样表现得毫无恶意,越是让我心里积压的那股邪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你知道这是对雏而言,多么重要的人吗?”

“……”

维茵不答话,任凭我数落起她的罪状来。

“这就是你怂恿我和雏进行这次旅行的目的吗?”

她如同承认了这般罪恶地低下了头,任凭雨水顺着额头的发尖流淌。

“对不起……”

她小声地道着歉。

“我没有那么聪明,找到并消灭隐藏的威胁,是唯一愚笨如我也能做到的事。”

她小声地解释着。

“为什么斑鸠小……为什么她一定是个威胁?”

我厉声质问她,质问一个刚刚杀死了他人,却在我面前不敢反驳上一句的女孩。

维茵的声音在嗓子里卡了半天,许久,才慢悠悠地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在她的据点里,我发现了一千个被摘取的人体样本。”

“……”

大雨还在继续,刺骨的寒意恰如其分地在这时侵蚀了我的全身,让还沉浸在感性思考中的我想起了这些被我给忽视了的问题。

关于斑鸠小姐真的在着手毁灭人类这件事。

尽管雏不认同,而且也和她达成了最终合解,可斑鸠小姐已经做下了的罪行并不会消失,她预备做下的更多的相同行径也不会因此打住。

而我却因为她和雏所牵连在一起的,模棱两可的亲情而打动,完全将这一事实给抛在了脑后。

既然如此,那么维茵又做错了什么?

我又有什么可指责这个眼前人的,说她是个没有感情的杀人魔吗——在我明知道斑鸠小姐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的前提下?

事到如今,做错了的又是谁?

尽管难以置信,但事已至此,我也没法冲着眼前的这个女孩生气。要说起来的话,甚至还有一丝愧疚。

只有当最真实的现实由彼岸渐渐逼近,我们才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如此的单纯,即使掩上双耳也依然会被掠过双手的真实所迷惑。

我凝视着眼前的维茵,拥有如此细小身躯的她,究竟要怎样用力才能支撑起自己所担负的命运?

而雏呢?

渺小如这个星球上的无数尘埃,现在的我无法理解。

那个像是无所畏惧的战士般行动,在无意识下,仅凭着他人写下的本能,任性地磨砺前行的女孩,就和童年时和床底的怪物一样,等我真鼓起勇气探出头去张望时,她却早已消失不见了。

这下该怎么办呢?

我归根结底只是个普通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经历了些怪力乱神的普通人,怀里抱着个人头还能勉强自己思考对策已经是我的极限了,真的想出个合适的办法来解决它,显然也不是我的指责。

如此思考着,我想到了一个不能算是对策的对策。

——去找会长吧,找那个在我人生中最不寻常的存在,那个总觉得不论何时何地都能想出主意来的会长。

话是这样说,但是该去哪里寻找会长呢,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光是一直管她叫学生会长到了现在呢。

诶……

我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那道灵光上篆刻着一行荒诞的小字——去学生会长应该出现的地方不就好了。

结果就演变成了现在的状况:我确实在假期的学生会室里找到了穿着制服的会长,她好像早知道我们要来找她一样冲好了三杯红茶,门口的电源附近还有一台已经预热完毕的烘干机,但在我拿出斑鸠小姐的脑袋时,她还是相当不自然地露出了一脸苦笑。

风雨拍打着学生会室的玻璃幕墙,不时有闪电在上空划过,于夜空中留下一道浅浅的裂隙,接着,在暴雨敲打玻璃的脆响声中,雷声姗姗来迟。

轰隆隆。

会长把玩着茶匙,悠闲,却咬字清楚地向我们问道:

“你该不会认为我早就准备好对策了吧,南叶同学?”

难道不是吗?我心里想着,却不敢说出来,可桌上的三杯红茶和地上的取暖机,又明明地就告诉了我会长并非毫无准备。

“那的确是我准备的,但有个人不包括在内。”

会长看透了我心思般微笑着摇动着茶匙。

“这其中的一杯茶是给我们学生会的同僚准备的,而不是那个身兼无业游民、跟踪狂与杀人犯数职的不速之客。”

而且针对维茵的用词十分地尖锐。

“我当然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毕竟我早就看过了,那本记载未来的日记里自然有关于这一天的记录,我怎么会预料不到事情会怎样发展?”

茶匙从茶杯中被取出,加了许多糖浆的浓茶中心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雏会因为同类的蛊惑而背叛我们这件事,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打从雏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时,这些准备就已经在进行了。雏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雏会去骚扰南叶;雏会组织今天这场旅行;全部都和我安排的那样,巧妙地避开了早已写就的未来,除了一件事……”

当啷。

茶匙被掷回了茶杯中,溅起了些许液珠,赤坦坦地滴落在圆桌上,像是自宅发电完没有清理掉的精斑一样惹眼。

“除了她没有按计划那样坐在我对面,像个小学生一样和我汇报可笑的旅途感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论如何都不愿意将未来改变,沉默而幼稚的偏执狂坐在那里,告诉我,雏按照日记里所写的那样,成为了我们的敌人。”

哪怕是言辞已然激烈到快要爆发起争执来,会长却依旧以不急不缓地语调讲述着,仿佛是在念谁事先写好,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剧本一样。

“你真的想过要拯救未来吗?你想拯救的未来,又到底是谁所期待的那样呢,维多利加?”

“我正是为了防止未来发生的歪曲而来到这个时代的。”

“歪曲已经发生了,在你来到这个时代的那一刻起。”

“那恰恰是为了确保未来不被歪曲所作出的,必要的牺牲。”

“这些牺牲包括你抹消了我们的记忆,让我们不记得你做下过的诸多恶行吗?”

“我从来没有对你们的记忆做过任何手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按照南叶所希望的样子进行下去。”

“口口声声说着为了南叶的你,守护的那样的未来甚至重要到,连南叶当下的愿望都可以违背吗?”

“……”

维茵没有答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端起了茶杯,仰起头来一饮而尽,等到空空如也的茶杯被放回杯垫上时,才蹦出来两个字。

“骗子。”

我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会像如今这般水火不容。

会长是令我尊敬的长辈,博识而且充满远见,虽然一度怀疑过,但现在的我愿意相信会长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所有人的利益。

维茵则是使我无法舍弃的……同居者也好,临时的家人也好,她的出现让独自生活了两年的我觉得每一天都开始充满了意义,照顾这个除了战斗之外什么都不会的孩子让我感到自己被需要,使我觉得无与伦比地充实。

就像是个气球一样。

无端的,我便这么发想到。

轻飘飘,而又笨拙的漂浮着,看着让人有些不安,却因为手里攥着的红色的绳索而放心下来。

但是稍微放开手的话,让它漂浮到橡树那么高的高度的话,就会想到可能会就这样子飞走了,就这样子向着宇宙飘去,就会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但是没关系,红色的绳索牵绊着呢,所以没关系。

轻飘飘的,像风一样漂浮着的她,会知道我在担心着什么吗?

如果她知道了我此刻担心的事情,又会怎么样呢?

我的手中真的握着那条红色的绳索吗?

我的手会不小心松开吗?

绳索会松开吗?

每每她会就此飞向我无法触及的天空的想像一出现,那条我还说不清楚根本的无形的红色绳索就会被我攥得更紧一点。

可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她不仅没有就此飞离,反而有些泄气了呢。

“可是会长……”

我想替什么都争辨不出的维茵说点什么,要说什么我没有想好,但总之就这么先张开了口。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在谁身上的时候……”

“实际上——”

但是会长打断了我尚未开始的辩白,侧着头对我说。

“我的确准备好对策了。”

什么?

“虽然与其说是对策,更不如说只是随波逐流一样的见机行事罢了。”

“具体是怎么样的呢?”

但是有办法就好,再差的办法也总比没有主意好太多了,我迫不及待地想从会长口中知道这一对策的内容。

而我这殷切的反应似乎也正中会长的下怀,她卖了一个关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舒展着四肢,闲庭信步地走到我和维茵之间,俯下身子,乌黑的直发瀑布一般垂披下来,遮挡住了维茵的身影,侧着的脸正对着我。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方法,简单到令人发笑,让我一想到让南叶同学来做这个就止不住地会笑出声来……”

她的确在笑,脸上满是因为自信于自己的判断而展现的笑容,让我的心底有些发毛。

“这……是要我来做的吗?”

“没错,这件事非南叶同学不可。”

“为什么?”

“因为如果是由我来伤害维多利加的话,那后果我可承担不起呀。”

啪。

我仿佛听到了那个气球被刺破爆裂的声音。

要伤害维茵才行吗?

这样的想法让我感到惶恐。

“您是说,这会伤害到维茵吗?”

“换做任何来说都是如此……”

会长回以了我肯定的答复。

“但如果是南叶同学来做的话,维多利加大概不会将它当作是一种伤害来对待吧?”

她微笑着,将用来刺破气球的针放在了我手心里。

“不然,就只能让雏受到进一步的伤害了。”

还保持着微笑地,将我的手掌合拢了起来,让针头和针尖的刺痛,确实无误地传达到了我的神经,蔓延到我的五脏六腑。

会长这是在报复吗?

我不由地如此想到。

因为维茵扰乱了会长对雏的掌控,会长才借此机会向维茵发泄起个人恩怨来了吗?

“你的手出了很多的汗啊,南叶同学?”

会长的一句话将我惊醒,我才注意到她的手不知何时,居然真的握在了我颤抖不止的手上。

“你在紧张些什么呢,南叶同学,难道在你的眼中,我的信誉就那么一文不值?你宁可毫无根据地替维多利加辩护,也不愿意尝试着相信我吗?”

我……

出于自卫一般的本能,我摇了摇头,却想不出辩解的说辞来。

“那么,在南叶同学的眼中,我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随着会长能掌控人心的话语,我定睛看向了眼前之人:

不论看多少次都会觉得,会长果然是个美人,和平面杂志与综艺节目上那些充满了隔膜感的美人们不同,出现在我眼前的会长既没有化妆,也没有惺惺作态地摆出什么造型,只是弯下了腰,将我的手握在了手中,那勾勒出会长姿态的线条就天然地以一种极其和谐的方式成列在了我的眼前,我甚至连会长的脸都还没有看清,只是粗略地扫视了一眼她的全体便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会长果然是个天生美人,而且因为这超凡脱俗的美貌,而让我不敢认真审视,只有如昨夜一般在路边摊的氤氲雾气中,才会因为无知才产生主动接近上去的念头。

让我这样一无是处的胆小鬼来评论会长是个怎样的人,简直是如同登天一般的难事。

可是会长却不以为然。

“在我小的时候,因为羡慕大人们的特权,我也迫切地想要长大。”

她放开了我的手,在圆桌上以手枕头,饶有兴致地望着我。

“幸运不常伴,伤疤也揭不完,每时每刻都慌乱不安,因为害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脆弱和无助,我总是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比实际上坚强,比实际上隐忍,比实际上游刃有余,比实际上完美无缺。时间长了,不论我是真的努力拼搏,抑或是在碌碌无为,在旁人的眼中都已经看不出区别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但是我总相信,肯定会有人能明白这其中的区别,肯定会有人能明白,我一直以来细细描绘的人生,不只是看上去的那个样子。我固然一往无前,但其中也自然困难重重,我切身地感受过穿过喉咙的酸甜苦辣,切实地大快朵颐,切实地饥肠辘辘,然后装模作样地满不在乎,希望有人能好气地靠近过来,看清楚我以为世间百味苦恼的样子。

“可是没有,不论是你也好,是雏也好,还是最为接近的严利本也好,所有人都在看清我模样之前别开了视线。我的真实仿佛是禁忌一样不容触碰,唯有将之束之高阁,才是正确的应对,在连我自己都开始习以为常,将之视为常识的当下,怎么着——”

她张开了双手。

“维多利加她出现了,她从未来出现了,带给了我在此之前绝对不敢想像的一切,现实的、不现实的……更绝妙的是,她的常识就像不存在了一样,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一直以来所作的伪装,一眼便看穿了我。”

会长卖了个长长的关子,满面笑意地注视着我,看得我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才轻声地对我说:

“尽管打从心底里厌恶这个女孩,打从心底里希望她从这个世上小时,但我是绝对不会对这样的维多利加做出什么的,至少以我的手,我什么都不会做。”

她有些令我不安的许诺着。

“所以相信我吧,像过去一样,像往常一样,尽管相信我便是了,南叶同学。”

这话像是富含着某种魔力一样,让我无法再装聋作哑下去,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那么究竟要做些什么呢?”

“古人谓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何忧令名不彰邪?”

什么……

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会长在这时候说的文言文是什么意思。

“您说什……”

“嘘。”

会长将一只手指挡在了我的嘴唇上,阻止了我的提问,同时抬起了另一只手,像是撩开一层纱帘一样将自己的头发拨开到一边。

维茵再度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微微地皱起眉头,以平静,却无时无刻都透露着咒诅般怨恨的眼神凝望着会长。

回以这眼神的,是会长一如既往,神秘而自信的微笑。

“好刀子,那是你的鞘子。你刺了进去,让我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