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只是个小学生,我的父亲还健在……不,那只是浑浑噩噩地像个僵尸一样,死赖在这世间不肯走罢了。
死也不肯先给自己挑块墓地的那个老家伙,常常在午后三四点钟,这个正常的社会人还远没有结束工作的时间,准时地跑到学校门口来接我。我每每看着别的小朋友被家里的长辈殷切地送迎,都会忍不住问父亲。
“为什么爷爷奶奶不来接我呢?”
父亲总是不屑地对我说。
“因为那帮老东西已经死了啊,白痴。”
把自己的父母称作老东西,把自己的孩子称为白痴的这个人,在学校接到我后,总会到离家比学校还远的河堤边上。那个时候的卷帘门墓地还是一副生意兴隆的模样,除了老婆婆的杂货店,还有五金店啊,餐馆啊,茶楼啊诸如此类的营业。
除此之外,还有一家用了四个卷帘门的台球室。
他总是先买两包烟,然后拍拍我的后脑勺,像拍打小马驹的屁股一样。
“去玩吧,南叶。”
然后他就走到那里面,把我独自一人丢在河堤边上自身自灭了。
但是河堤边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些提供给游手好闲的大人们用的东西,而我的放学后时光,也就一直这么沉静在满是大人的世界里。
无处可去的我,总会躲在那边的一家餐馆里,那个留着八字胡的店主在店里放着一台电视机,平常就放些电台的电视剧。在我经常地拜访之后,他突然就增设了一台当时来说还是高级货的DVD,用租来的碟片播放起那个时候还被叫做《神○宝贝》和《数码○贝》的动画片来。
动画的内容很有限,一边直到橘子联盟为止,另一边也只有第一部,而且还弄丢了最后两集。但对于愚笨到没有察觉它们在反复播放的我来说,这就够了。
后来,店主新买了一套忘了叫什么标题,但我始终记得其中那个把整个学校都变形成身体一部分的机器人的动画。在兴致勃勃地观看这部动画时,我认识了在童年时光中,在学校之外的第一个同龄人。
她似乎也是这家店的常客,和我一样进到店里完全不吃东西,但和我不一样的是她也从来不看那台电视。我起初都没注意到,直到两集过去,店主跑来换碟时,才发现她一直坐在桌子上盯着我看。
“你也想当地球防卫队吗?”
她率先问我,我摇了摇头。
“那么是想当夏古帝国那一边的吗?”
“不想。”
我依旧摇头。
“那你就什么都不想做吗?”
这一回,我没有再否认。
我只是个小孩子,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她叹了口气,然后耸着肩摆出一副大人的模样。
“现在的小孩子可真是没有理想。”
可你又才多大呢?
“我可是有这么大哦。”
仿佛是听到了我的心声,又仿佛没有,她张开了双手,在我眼前比划着一个范围。
“我的理想啊,可是有这么……这么大哦。”
把臂展张开到人那么高,她夸张地仰着身子,就差从桌子上翻下去了。
那是什么啊?
莫名其妙的我,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古怪的女孩子,在我眼前表露出各种丑态来。
这个宣称着自己的理想有那么……那么大的家伙,如今也正恣意地在我眼前展现着丑态。
“热死了。”
半夏正一个劲儿地喊热,还一个劲儿地歪头在公园的水龙头底下喝自来水。
“热死啦!呜噗……噗噗!”
然后不出意外地呛到了。
“慢一点啊倒是。”
哇,鼻涕都流出来了。
“喏,纸巾。”
“靴靴……”
因为沉重的鼻音,我完全没听明白她叽里咕噜地在对我说些什么。
今天是个恼人的大热天,也是和维茵约好了去学校的日子,结果半夏却一大早就跑到了我家里面。
“反正店里也没什么生意,还不如来看看你这边的状况。”
于是就变成了三个人一起前往学校,却在半途被酷暑打压着被迫休息的现状。搜索引擎的主页上写着今天的温度有42℃,这可是往年完全不敢想象的高温,两眼望去满是被热气扭曲的空气,即便是坐在树荫下面也能感受到从地底升腾的热量。
可即便是这样的热天,维茵她依旧穿着昨天换上的那件兔子外套,尽管只穿了短裤的两条腿彻底地露在外面,但那一身在阳光下散发出刺眼光辉的绒毛还是让我光看着就觉得头皮发麻。
你这样子不热吗?虽然很想这么问,可一旦看到她心不在焉的表情,我就又硬是把这没种的问题给咽了下去。
相比起来这么大个子的我,可不能输在这种地方。
“要走咯,半夏。”
我站了起来,像拍小马驹的屁股一样拍了拍维茵的后脑勺。
“要走了哦。”
维茵所说的学校,碰巧也是我和半夏所就读的,新剡私立晓雨中学,建立在两界河的上游,城市南边的警钟山山脚下。这里原本是县政府的所在地,下游的开发开始后便搬到城西去了,本地一位姓“诗”的老板就把这里买下,然后盖了一所学校。
据说这所学校是诗老板给自己的子女专门准备的,校内所有的配套设施也都是他自己挑选的,所以这所学校在很多奇怪的方面和县里的公立学校不太一样,像什么异常巨大的体育场,像什么独栋的社团大楼,都是在本地人看来相当多余的东西,可能有钱人的想法就是让人搞不懂。
也许有一天,我也能把一座山买下来,只是为了修个给自己一人用的墓园的话,我大概就会理解了。
通往学校的老路上有两排茂盛的行道树,一排比两边的老屋都要高的水杉,和一排除了落叶期没什么存在感的银杏。不过也多亏了它们,在临近目的地时,我们终于有了一种从酷暑中解脱的快感。
得救了。几乎是这么喊了出来。
校门口有一位保安,虽然对于我们这两人一兔子的组合表现出了明显的惊讶,但他并没有出手阻拦。似乎是有意在炫耀自己的财富,学校虽然在假期关闭,可是那个总是拿来开文艺晚会的体育场,在假期反而是对市民开放的。
所幸在这样的大热天却不开放游泳馆,也并没有什么市民前来就是。
我们毫无阻碍地通过了大门,在宽敞的操场前停下了脚步。前方在升旗台后面的六层建筑便是教学主楼,在它之后,通过天桥就能进入社团大楼;而操场左边那个巨蛋一样的建筑物就是本地最大的体育场附赠游泳馆;至于右手边的,则是与前几个存在一比较而言相形见绌的矮小行政楼。
“那么,你说的那个人在哪儿?”
我问维茵。
但是等我回过头,却发现走进门时还是两人一兔的配置,到现在只剩下了两个浑身臭汗的人。
“她人呢?”
“说了那边有在意的气息,然后就离开了。”
半夏指了指体育场的方向。
“你为什么不拦着她?”
“我为什么要拦着呢?”
她笑眯眯地,仿佛我说出了什么可笑台词一般地反问我。
“可是……”
可是这样的话谁带我们去找那个人呢?
我本想这么说,却在仅仅说出可是两个字后反悔了,半夏说的没错。
打那开始便一直是受害者的她,不管是处于责任还是好心,都没有替我阻拦维茵离开的理由。但这么说有些过于严苛,实际上,就算是我和她一起出行而决定中途离开,她也是不会阻拦的。
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就好,我不要紧的。
她大概会这么和我说然后就轰我走吧?
那么再见。
我会这样回答,我也确实这样回答过,不止一遍。
“那我们自个儿找吧。”
我最终妥协了,既没有责怪半夏,也没有去找回维茵,而是选择一声不吭地继续着手头的工作。
但结果不出所料地毫无收获,从一楼到六楼,一年级到三年级,教室和办公室,甚至是卫生间。
“一个人都没有。”
从女厕所出来的半夏告诉我。
“一个人都没有。”
从男厕所出来的我附和着。
“那接下来去后面看看?”
后面指的是和教学楼相连的社团大楼。
“好啊,不过在那之前,先去下那个地方吧?”
“哪个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
半夏在这里卖了个关子。
但仅仅不到一分钟后,只走了几步路之后,我便知晓了答案。
半夏带我来到的,是门框上镶着“三年2班”的教室外——在这个暑假结束后,我们两个会在其中待上一整年的教室。
“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吗?”
像个小恶魔似的,半夏把手按在我的肩上向我耳语。
好好好。我只能点头如捣蒜,但四下打量了一圈紧闭的门窗后,又反问她。
“可是怎么进去呢?”
“这儿。”
她手指向了门框顶上,一格开着的天窗。
这种事情,小时候可没少做啊。
“行吧。”
我捋起袖子走上前,却被她给拽了回来。
“让我来让我来。”
于是我只能退到了一边,等待着半夏灵巧地从那个窗格里钻进去。
因为相比起总被人说阴沉的我来说,半夏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活泼好动的——跑得很快,跳得很高,什么运动都很擅长,骑自行车更是风驰电掣的。加上总是笑嘻嘻的表情,十足的充满了活力的少女模样。
如今,我眼前的这个浑身元气的少女,正像只摔在地上的癞蛤蟆一样挂在了门框上。
“那什么……南叶,能过来帮帮帮一下忙吗?”
在意料之外的地方格外笨拙的她胡乱地蹬着双腿,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始叫救兵了。
我只能再度捋起了袖子,走到门框底下,接住了她的两条腿,把它们扛在了自己的脖子两边。
“嘿咻。”
半夏松开了手,结结实实地坐上了的我肩,这一下差点使我站立不稳。
“好重啊你!”
脑袋被她的身体给按住因而抬不起,我只能冲着她大喊来表达自己不满。
“才没有!”
她冲着我喊了回来。
“而且好臭!”
“你也很臭!”
实际上洗过汗水浴的两个人都好不到哪儿去就是了。
虽然骂战无休无止,但我还是努力配合着半夏向那个窗格靠过去。
“诶,再往前一点。”
“这里可以吗?”
“好了好了。”
半夏的一条大腿从我的肩膀上离开了一小会儿,又坐了回来。
“我要站起来了咯?”
“站起来吧。”
于是那条大腿再次从我的肩膀上消失,接着,一只脚便踩了上来。因为穿着鞋,那坚硬的触感让我的肩膀有些疼痛。
“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
于是另一条腿也从我的肩上移开了,这一刹那里,踩在我肩头的那只脚忽然变得无比沉重,像要一下子就把我给打垮那样压了下来。我只能双手支着门口,努力维持着自己身体的稳定,以免踩在我身上的这个人掉下来。
但不止是出于什么缘由,这个过程感觉格外的漫长,每一秒的消耗都和过去一分钟差不多。
“好了吗?”
我只能大声询问着看不见的那方,来确认时间的流动。
“差一点……嘿,好了!”
在得到回答的一瞬间,那压在我肩上的力量消失了,我如释重负地后退了一步,然后久违地抬起了头,看到自己的青梅竹马已经一只脚跨进了那个窗格里,眼看着就可以从中通过了。
“早上好啊,两位。”
这时候,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呜哇!”
“啊啊!”
半夏从门框顶上摔了下来,掉在了我身上。
实打实的疼痛中,我的视线里有一个女人正低头看着我,她穿着我们学校的西装制服,领口和袖口都是代表三年级的红色衬里,领着一只棕色的书包,鬼魅一样的黑色长发从肩后一直披到了腰间。
“光爬上去可不行呢,这两格天窗之中只有一个是能打开的,就算是小孩子也没法靠那一格窗户钻进去哦。”
她弯下了腰,那黑色的长发也随之滑落到了身前,发梢距离我的脸仅仅数厘米之遥,光是看着发梢那晕开的黑点就让我全身都泛起了痒。
“偷溜进教室可不是优等生该有的行为哦,苏半夏同学……”
她有着那些价格难以想象的人偶一般精致的脸,和那些深夜频道里的女主播一般诱人的声线,她一边摇着头摆出一脸唏嘘,一边说出了半夏的名字。
“还有凉南叶同学。”
以及我的名字。
我的头脑因为这陌生人的如此称呼而一片空白,然而半夏却恰恰相反,与她发出了剧烈的反应。
“呜诶,学生会长!”
“嘘……”
她立起一根手指,闭上一只眼睛冲我们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探手在书包里翻找了一会儿,从中拿出一片银光闪闪的钥匙来。
“请好好地用这个打开门走进去吧,凉南叶同学。”
“可是会长,钥匙不是应该归教职工保管,假期前就上交给总务处了才对吗?”
我自然是不清楚这里面的内情,但半夏这两年来一直都担任着副班长的植物,对于这些琐事可是烂熟于心。
对于半夏这样的疑问,学生会长将钥匙立在了嘴唇前,歪着头说道。
“那就,我会给你们学分的,所以替我保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