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自己生活的城镇。

讨厌自己出生的家庭。

讨厌自己的父母。

也讨厌自己。

要问我为什么的话……

它们都一样没有生气,没有灵魂,没有存活着的痕迹。就和两界河的两岸一样,纵使有着不同的外观,内里的却是相同的冰冷灰白。因为一切都已经注定了,这个地势低洼,人口稀少的镇子,在不遥远的未来,会被当做水库的基底而彻底的废弃,是心早已死去的事物。

就和我一样。

到山的那头去,从这个死掉了的城镇里逃出去……我无数次幻想着,却总在半途折返。

因为这个城镇里存放着我降生以来对一切的认知,对一切的回忆,这个城镇里还有和母亲不一样的,会明白我心里所想,会尊重我的想法的人。

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到比我们,我和她,更互相了解彼此的人了。

再也没有比你我更能心灵相通的存在,再也没有可以不计代价地容许对方的所作所为,再也没有会无条件支持对方的所思所想的,这样子的人了。

相比起我的摇摆不定,她专心而且果决,相比起我的半途而废,她总能坚持不懈。她总是先我一步,做出让我艳慕不已,迫切地想要追赶上的事来。这个人,我的青梅竹马,苏半夏,永远如同这个苍白世界中的太阳一样,永恒地向着大地洒下无私的光彩。

我世界色彩的源头,她正微笑着告诉我,她打算离开这个世界。

“你会尊重我的决定的,对吧,南叶?”

她正用我已经用过无数次了的威胁手段,反过来威胁着我。

这样擅自地做出决定,等待着她来谅解,我已经做出多少次了,而她又忍让了她多少次了?

她终究会退让的。

我总是这么想,总是这么依赖着她。

就和先前利用维茵那莫名的感情一样,在面临选择时,我总是这样自私任性。

于是,现在终于轮到我。

我看着半夏热切的眼神,明白了结果不可避免。

“我不同意!”

但是只有半夏不行。

“你知道这样的决定意味着什么吗?”

只有她不行,说什么都要否决掉她的决定,说什么都好。

“就算那些问题可以靠谎言和所谓的魔法解决,但是货真价实的缺失该怎么填补,苏老板要怎么度过一个人生活的日子?我们班要怎么解决缺少了一个副班长的问题?”

“南叶明知道这些都不是问题的吧?”

“可是……”

我被反问得一刹那哑口无言,但还会立刻找到了能拉上嘴边的话。

“万一你轻音部的申请通过了呢?”

“反正那是不可能通过的吧,会长?”

“会通过的吧!会长?”

原本站在一边的会长同时被我们的矛头指向,作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摇了摇头。

“万一呢?”

她还是摇了摇头,脸上挂着浅笑,让我不明白是在拒绝还是退避,这个可恶的聪明人。

“可……”

但是我不能就此放弃。

“可是……”

我不能就此放任半夏擅自做主。

“就算……”

我不能……

强烈的执念涌上了我的脑门,冲击得我头晕目眩,满脑子只剩下了“我不能”三个字,空有目标,没有过程的三个字。

我做不到。

在那混沌的目标中,出现了这样的一行。

我做不到。

它在滋生,在膨胀,逐渐巨大,压碎了其它嘈杂无用的想法,独自霸占起了我的脑子。

我做不到。

我无法将这个想法甩在背后,因为它的背后赫然写着“现实”二字。

归根结底,我是个毫无可取之处的人,就连个留下半夏的借口都编不出来。不光把好事做坏,就连坏事也办不好,不论做哪边的人都是半吊子,随便抛去哪部小说里都彻头彻尾没人喜欢的路人角色。

也难怪半夏会想要离开。

换做是谁都会想要离开。

换做是谁……

在我业已绝望,准备放下负担的这一刻,有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我。

“人只有对自己的时候一定要诚实哦,这是南叶教我的,南叶送给我的,但是我取走了它,南叶反而变得有些困扰。”

维茵那有些虚弱,缺乏感情的声音从脊背一路溜上我的耳朵。

“现在,我来把它还给南叶,也许南叶会变得幸福起来……”

不知怎的,我的内心里忽然有个声音突然哀嚎了起来,它哭喊着“住手”,叫嚷着“快停下”,全身心地让我感觉到必须阻止维茵继续说下去才可以。出于这感知危险的本能,我当即回过头想要做些什么,却为时已晚。

“‘如果半夏离开了的话,以半夏的目标为目标而生活的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南叶是这么想的。”

她的脸上还满是伤痕,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将这禁忌说出了口。

她为什么会知道?

我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却无法从那张一脸死水中看到答案。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维茵·斯图亚特·维多利加,是个魔法使,这个说明我起码听到了两次,但是除此之外呢?除此之外呢?

“不要害怕,南叶,”

像是在得意一样,她竖起了一根拇指。

“魔法使什么都知道哦。”

依旧是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哈,原来如此吗……”

半夏轻笑了一声。

“这还真是有南叶的风格呢。”

她背过身,将瘦小的后肩展示在了我的眼前,两只手也背在身后,来回地揉搓着。

“哇哈……我可真是笨蛋呢,没有注意到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满脑子光是终于见识到了真正的魔法,见识到了有趣事物的念头,完全忽视了身边的南叶的感受,我可真是笨蛋呢。”

她的确是个笨蛋。

就连别人当面将我自私的想法说出来之后,也依然毫不在意的笨蛋。

“‘我或许是太着迷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事物了’,在被南叶遗忘的那段时间里,我也认真的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哦……但是果然,我还是没法放弃呢。梦想也好,空想也好,不管大人们怎么说,我就是想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出来,创造一些能让自己变得与众不同的东西。南叶,我们的相识,和彼此遭遇的不幸绝对不是无差别的恶意,它一定被什么驱动着的,给予我们的试炼。维茵的存在不正好说明了吗,这个世界有它的意志,而任何一个会用头脑思考的人都是不会去做无意义的坏事的。如果像我这样的存在对宇宙而言是毫无意义的,那为什么人还会对星空产生遐想呢?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偶然,即便或大或小,或好或坏,我们的努力也是一定会产生结果的。

所以我……虽然听起来很可笑,我,果然还是想去做一些只有在这个年纪才会想去做的事情,想成立轻音部,想去魔法世界,想和世界这个庞然大物取得联系。所以南叶,就算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我可是很清楚的,南叶绝不是那种离开了我就无法生活的软弱的人,换句话说,我原来才是那个离开了南叶就会丧失勇气的人才对呀!现在,我已经决定了,在南叶幸运地撞上了这接二连三的事件之后,我也必须得经历些什么才对,怎么能让南叶一个人就偷跑了呢,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向着前方走去呢……”

她的双肩耸立起来,不住地颤抖起来。

“明明一心想要不一样的未来的是我才对,在这同时又放不下故乡的一切的也是我才对,所以,怎么能让南叶你一个人背负责任,渐行渐远呢……”

她垂下了手,冲着地面,紧紧地握拳。

“就算是……对,就算是用抢的,我也要把握这次机会,所以南叶,请表……请不要再阻拦我!表……不要再让我们互相伤害彼此了!”

随着半夏在不知道往哪儿用力,她的话也断断续续地,变得不好辨认起来。

结果突然,她大喊了一声。

“听好了,南叶!”

同样是在河堤上,同样是在话题开始变得不可挽回之时,她站得笔直,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像是一座灯塔。

然后她回过了头,露出了一张满是水渍,表情丑陋的笑脸。

“不要忘记我啊……”

她抛下这句话,迅速地转回头,向着那坠落的飞船跑去。

“等一下……”

我想要追上去阻止,却被来自身后的力量给紧紧地束缚在了原地,维茵的双手依然环抱在我腰上,她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地,就已经使我无法挣脱。

“看着我,南叶,看着我……”

什……么?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如此问道,又在霎时反应过来这个场景是如此的熟悉。

“不看的话,会好受一点。”

展现在我眼中的,是一张令人窒息的美丽的少女脸庞,出现在我二中的,是一句让我心跳骤停般冰冷的话语。

“你说什……”

还没等我问出口来,它就已经发生了。

先是雏不满的抱怨。

“你们这些人可真是有够烂的。”

而后是骤然响起的引擎声,充满了重量的庞然大物缓缓爬起的动静。

我想要把头再扭回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目光却被维茵的脸所吸引,就算脖子扭得生疼,也没法和谐地转过弯来。

“不要看……”

维茵翡翠一样闪亮的眼睛里,有一道蛇一样狭长的瞳孔,它们凝视着我,它们之中映射的我也呆滞地凝视着我。

机器剧烈的轰鸣中,维茵用细微的,轻柔的语调对我说。

“她不会死的。”

压迫着我脖子的力量在话音落下的一刻小时,我赶紧回过了头,看到的,却是曾经存在的庞然大物的轮廓逐渐华为破碎的虚影,连同这虚假的夜色一样,一齐在我眼中淡褪。只在须臾之间,天色又从黑夜变回了黄昏,霞光下的两界河泛着红色的波光,墓碑商业街安静地早早睡下,落了灰的一道道卷闸门完好无损。

消失了。

结界,飞船,魔法使们。

还有半夏。

消失了。

它们都消失了。

我茫然地回顾着四周,看见了抱着我的维茵,冷笑的会长,满脸厌恶的雏,和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严利本。

“你这是怎么了呀?”

他推了推眼镜,好奇地审视着我。

“明明我们大获全胜了,为什么你却露出一副有谁死了一样的难看表情呢?”

这话语勾起了我的怒火。

一股孕育已久却没有来由的怒火。

“你在说什么傻话?大获全胜!明明她……明明……”

怒吼到了嘴边却又不得不咽了下去,我明明有无尽的怒气想要发泄,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取而代之的,是我被一股巨大的空虚感包围。

我……

确凿无误地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对不起……但是没关系的,一切都过去了,南叶。”

维茵依旧从身后抱着我,小心地将热气哈在我的背脊上,瘙痒得我龋龋不安。

“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