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仍未结束,就好像它不会结束一样,像是个有生命的实体,倔强地朝着某个漫长的终局,无限地延长伸展着,直到自身的存在被撕裂为止。
不论是季节还是烈日,都有其存在之理。
维茵这么对我说。
她还这么对我说过另一句。
如果南叶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将它们消灭掉。
当然,在我义正言辞的恳求之下,它们幸存了下来。
某种意义上的自讨苦吃。
就在昨天,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们的世界毁灭了。
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可能是因为爆发了可怕的病毒,甚至也有可能是外星人降落在了地球,以拆除违章建筑为由夷平了地上的一切。
啊,真要这么说来,第三次冲击、天网、启示录、燃烧军团入侵……诸如此类的借口也相当的不错。
简单点的话,光是因为维茵一个心情不好也可以。
所以,看吧,想解释这个世界为何而毁灭,是多么劳神费力的一件事。
还是让我们着眼眼前吧,这个世界已经灭亡了的眼前。
荒漠,黄沙,烈日。
我背着包,站在公路边上,一手拿着冰镇的维他柠檬水,另一手向着公路伸出,握拳,拇指朝上。
如你所见,我在这梦中打车。
因为世界已经毁灭了,所以看不到太多的顺风车,偶尔有这么一辆从我眼前驶过去,也完全没有减过速的迹象。
直到某人骑着辆军绿色的柴油驱动的老式侧三轮摩托车,一路发出突突突的垂死哀嚎似的惨叫声,慢悠悠地停在了我眼前。
我记不清那个人的容貌,只记得她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挺着腰,潇洒地跨在摩托的那条弧线上。
她指了指挎斗后面的行李架,那里还有足够的空挡让我放下背包。比起先前试图搭乘的那些四轮车来,这狭小得多的挎斗是如此令人不适又安全可靠。可我急着想用睡眠来安抚自己,在梦中,便坦率地坐了上去,在梦中。
只是刚刚坐上去,就让我感觉到了这几天徒步旅行下来的疲劳和困顿。
我听到了一串爽朗的笑声,她给我丢过来一个头盔,看着我戴上它之后才将摩托发动。随着那发动机开始鬼哭狼嚎,车子也有条不紊地沿着公路行驶起来。
我感到脸上该有风沙吹过,但它们却被那碍事的头盔挡住,发出喀拉喀拉的撞击声传到我的耳朵里,对疲倦的我来说是正好是效力极强的催眠。
我好像睡着了。
我好像还做了一个梦,即便明明是在梦里。
梦见我们的世界还未毁灭,我和驾驶这辆车的人仍在一块儿,仍在一辆车上,不过与现状相反的是由我载着她,还是辆自行车。我们顺着一个行道树上开满了花的坡道慢悠悠地向下滑行;她和我有说有笑,偶尔还会相互发发脾气,好像我们有着历史悠久的孽缘一般;我还看到了烧红的天空和炽薪一般的云与日,还有……
我想看到那坡道的终点,看见的却是已经毁灭的世界。只剩下了公路和远方,以及可能的邂逅的世界。我们的世界是因何而毁灭的呢?着实令人头疼的问题
我喝了口维他柠檬水,感受那带着酸味的液体淌过我的喉咙,落入我的胃里的凉意。
猛然感到不适的我抬头看了看,看到了烧红的天空和炽薪一般的云与日。
再低下头来,眼中还是看不见终点的公路。
于是我醒了,从这个真实得令人厌倦的梦中。
可恨的是,这已经不是我头一次做这个梦了。
我呆滞地望着时钟,和挂在时钟上面的亚力克斑马吊坠,出了浑身的汗。
直到维茵出现在房间门口。
该做早饭了。
该帮她洗漱了。
该从床上起来了。
这个世界还远远没有毁灭,这个暑假也是,我们自身也是。
镇上新开了一家西式快餐厅,就在海洋诚外围的步行街上。
店名是叫做“Tango”还是“Tenga”之类的,因为招牌上的花体英文过于龙飞凤舞,双休日造访于此的我,站在店外快两分钟还是没看清。
两间店面屋大小的店内除却常见的油炸类小吃与甜点之外,还出卖一种叫牛排杯的东西,听说是在饮料杯顶端架上煎牛肉之类的食物,也是我会来此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是会长的邀请,她在两天前打电话给我,说着“正好和学生会的各位熟悉一下吧”,告诉我这个地址之后,连答复都没有让我说出口就爽快地挂断了。
就好像我一定会来似的。
但结果我终究还是来了。
留下维茵一个人在看家。
会长和雏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桌上的菜单还没有撤下,明明是暑假两个人却都还穿着制服,所以非常好找到。
“抱歉,我来晚了。”
但我并非到场的最后一人,在我点下单的五分钟之后,严利本才悠哉悠哉地走进店里——当然,一样穿着制服。
“你们来得很早嘛?”
全然没有后来者的自觉。
等他入座之后,这家店的角落里就形成了一幕除我之外全是穿制服的学生,仿佛时光错乱般诡异的场面。而更为诡异的,则是我们四人坐下之后,长久地再未说过一句话,死寂一般沉默的这件事了。
会长异常认真地处理着眼前的大份甜食,严利本则打开着一本叫什么《池袋西口公园》的书之后就没转移过视线,雏更是从一开始就塞着耳机,看着窗外不知道什么方向。
这是要怎样熟悉一下啊?
无计可施的我只能兀自品尝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牛排杯,可遗憾的是,虽然是牛排加上饮料这样双倍的享受,却不论哪个部分都连基础的分数都拿不到,合在最后只有一个味同嚼蜡的平均分。
到头来,只有价格老老实实地高于两者的相加呢。
我绝望地捧着杯子,用它遮住了死气沉沉的脸,却在杯壁的简体印刷字上,意外地发现了进店以来唯一的高光点。
原来这家店叫Taja啊!
可并不会有人在意我眼前的小小发现,会长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动了第二杯帕菲,尽管仪态一如既往地的端庄,但这惊人的食量却令人汗颜,难道说之前在电影院门口的那四份爆米花并不只是个偶然吗?说到底,我甚至连会长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呢,在过去从来都没有想过,或者说想到了也不敢去一探究竟。向着这个浑身都令人不适的女人提问什么的,光是设想一下就令人不适。
而这边这个严利本,虽然是话比较多,看上去比较开朗的那种类型,但实际上他也是个“会毫不犹豫把图钉钉在墙上”和“把铅笔买来就会想象它用尽的模样”的那类人。不论哪方面都和那个会长无限地接近,在不近人情的程度也不见得比她差多少,就像个会长的影武者一样。如果会长的角色是幕后BOSS的话,那么他给人的感觉就是随时会出卖会长的小BOSS候补一样。戴着眼睛又不笨,这种角色很难说得上是好人吧?
那么可以交流的人,似乎只剩下了同样和我坐在靠窗的一边,就在我的对面的雏了。
她虽然点了一杯饮料却一口都没有碰过,只是把两只手插在制服的口袋里,慵懒地将身体靠在沙发靠背上,耳朵里塞着一对白色的耳机,随意地看向窗外的街道,旁若无人地发着呆。自然的粉色短发零散地遮盖住白皙的面颊,同样是粉色的大而有神的眼睛,搭上小巧的鼻梁和嘴唇,如同漫画中的人物一般。
嘛……虽然印象中也不是很好接近的样子,但总归会比另一边的蛇蝎们好一些吧?
可就当我盘算着如何率先开口之时,我的手机却在口袋里默默震动了起来,准确而短促地震动了一下,在热闹的店内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诶?
但是我完全不记得有把它调成静音啊,何况还只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了手机,却发现那震动的来源并非来电或是短信,又或者是任何其他的通讯程序与软件广告,而是直白地写在待机画面上,未标注来源的一行字。
——人家就那么好看吗?
这什么啊?
在我诧异的同时,第二条信息出现,将刚刚那条消息给顶掉了。
——忘了吗?是人家啊,用双通道山寨货的笨蛋处男!
哦哦哦!我明白了,因为这条信息提到了双通道而明白了。在不久前,和斯图亚特来的魔法使们作战的时候,也有人嫌弃过我手机型号的老旧,就是那个强行安装在我的系统内,还反过来满口怨言的……
——Super AI Hinachan Dayo!
她既非寻常少女,也不是什么异世界来的魔法使,而是个虚构的实体,就连我的手机里都有一个备份的机器人。
但这么说的话……
我尝试着点开了那个对话气泡,果不其然弹出了一个输入窗口。
——抱歉,因为实在不敢多看另外两个人。
我这么输入进去,又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收到了回复。
——你在嘲讽人家是这里最弱的那个吗?
——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啦!
——虽然也知道不可能……果然你也不习惯吧,这两个人。
是说会长和严利本吗?
——平时的时候一言不发,事不关己一样不作反应,可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又立刻像什么都知道了一样成竹在胸,明明只是人类居然会有这样可怕的一面存在呢。
——明明只是人类这样的发言,就好像是人类的公敌一样。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雏依旧保持观望着窗外的状态,却远比和真人交流更要迅速地回复信息给我。
——人家可是为了“根绝人类”这一大目的而被制造出来的,“设法将人类从这个星球中抹去”这条依旧写在我主程序里面哦。
——诶?????!!!!!!!!!!
多亏了不是对话会谈,我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出自己的惊讶之情。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
——感谢您的高抬贵手,光是一个关系到世界存亡的魔法使住在我家这件事就已经搞得我焦头烂额了。
——哦,你是说……
雏终于通过她本人做出了反应,她不再观望着窗外,而是稍稍面向了我,虽然依旧保持着瘫坐在沙发中的姿态,可那张漫画人物似的脸上却露出了玩味的微笑。
——那个在对面一直偷看我们的女孩子吗?
啊?
我循着雏的目光看去,在街对面的凉棚的阴影中寻找着维茵的身影,结果极为轻易的,就在这家店的正对面,看到了那个绿色头发的身影。她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像座雕像一样死死地盯着这边。
“哈啊!?”
这样的发现让我忍不住惊叫起来,却因为这情不自禁的冲动表现而引起了两个沉寂的恶魔的注意。
“怎么了,南叶同学?”
会长的嘴里还叼着汤匙就关注起了我的状况,那个严利本更是放下书就靠到了我的身边,越过我的肩膀朝着窗外望去。
“啊……是这么回事吗?”
他像是抓到了别人把柄一样面带得意地坐了回去,又把一度合上的书又捧了起来。会长注视着严利本完成了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又把目光转向了不知所措的我,可仅仅只是一瞬,她便又低下头,拿汤匙挖起眼前的甜食来了。
这……
“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南叶同学。”
会长没有抬头,仅仅是在享用甜食的同时向我发话。
“维多利加的那种行为是可以预测,可以接受的。她是个不善于表达的女孩,甚至还有些木讷,或者干脆说是愚蠢,除却坚韧不拔的意志之外豪无可取之处的笨孩子。”
她说得很有道理,更是再确切不过的事实。
维茵住在我家已经一个月了,就算我再怎么愚笨,也渐渐发现了她不断暴露出来的各种问题。总的来说,维茵,自称也的确是魔法使的这位维茵·斯图亚特·维多利加,就是个毫无生活能力,日常的思维模式就和小孩子无异的可怕麻烦。除却会自己穿衣服和自己吃东西……不,就连这两点都做不好,总是把衣服穿成七零八落的样子,又总是一不小心打翻食物,就连最基本的自理能力都极为堪忧。
尽管她能轻松地和怪物们作战,可对于我来说举手投足一般轻易的这些琐事,却毫无取胜的机会。就连今天临出门前,我都在担心让她独自留在家中是否会发生意外……比方说眼前的这样的。
“不过正因为是维多利加,所以她作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就都不显得奇怪了。来自那个世界的威胁可并没有因为拉撒鲁的败退而就此消失,尽管不想承认,但我们还不得不仰仗维多利加这个即战力来帮我们维护未来的正当性呢……”
会长面带微笑,嘴角残留着一点奶油气泡。
“虽然她一度想要扭转这‘正确的未来’。”
会长曾经看过那本记述了未来状况的日记本,归根结底,那本日记本身就是未来的会长留给她的。尽管会长直言不会按照未来的自己的期待行事,但在和会长短暂交往过的如今,我也会忍不住思考会长如此极端的应对手段,又是否是未来的她所早已预料的呢?小孩子是不会因为被告知了某种大道理而一夜之间成为大人的,这般难以预料的会长也绝非是因为得知了未来的图景一蹴而就的。
我在怀疑会长向我描述的未来,因为那是除了会长和维茵之外无人见过的东西,而维茵又完全不会透露一丝一毫给我,那么这个未来只不过是个任由会长把玩的洋娃娃而已,她说怎样就是怎样了。但我的此番怀疑是极为无理的,在不久之前面对那样强大的敌手时,全靠这会长的运筹帷幄才取得了胜利。虽然我对细节的记忆有些模糊,但会长那将全盘都掌握于手的可怕印象却清晰得和就在眼前一样。
我不相信会长,可我却没法怀疑她,这就是为什么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和这个女人,甚至是她的化身严利本多谈一句的缘由。可我又没法和不在一个频道上的维茵交流这份怀疑,那只不过是给自己徒增烦恼而已。
那么,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似乎我可以交流的唯一的人,就是眼前的雏了。
哪怕她并不是个“人”。
所幸通过手机和雏交流并非任何已知的通讯方式,至少在这方寸之地,我可以安心地将自己所想写下,然后发送给眼前之人。
——雏大人是怎么看的呢?
——这个鬼扯的称呼是怎么回事。
——身为人类对在座的最像人类的存在的尊敬。
——人家接受了。但是你说的具体又是什么呢?
——我是说,会长所说的,未来存在的威胁,这方面的内容。
——呼呼。
回复了一个奇怪的拟声词,我抬眼瞧见了雏正冲我露出胁迫式的冷笑。
——这个人家知道呢。
她在这同时发送信息给我。
——知道的很清楚呢。再清楚不过了。
连珠炮似地发给我。
——虽然人家并没有看过会长所说的那本日记啊什么的啦,但是……
像个正牌女子高中生一样,她调皮地冲我打了个飞眼。
——因为那个威胁的源头,就是人家的【妈妈】啊。
暨“我是为了根绝人类而被制造出来的”之后又一大爆料,但大概是渐渐习惯了,我并没有因此而中断思考。
——能确切地说一下吗?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人家挺喜欢雏大人这个称呼的呢,所以……
接下来的台词并非信息,而是摘下了耳机,从瘫坐中站起,双手用力拍打桌面,来自雏的,堂堂正正的,令人瞠目结舌的宣言。
“你来做人家的下仆,如何呢?”
我感受到了,餐厅里众人的视线。
我感受到了,会长和严利本讶异却不甚难堪的微笑。
我感受到了,即便距离遥远,也切实地听到了这一席话的,维茵冰冷的注目。
“作为交换,你想从人家这里知道什么,或者想对人家做什么都行!”
事情最后还是朝着无法预知的方向上发展了。
各种意义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