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充满节奏感的,火车的铁轮发出的清脆声。
碰——碰——
微弱的,在耳边回响的雨滴拍打在玻璃上时的低音。
盲人做梦,以声观景。即便闭着眼睛,也能清楚地看到周围的事物,玻璃上滑落下来的水珠,长满了青草的百年铁轨,弥漫雨雾的绿野丛林,穿梭前行的老式绿铁皮火车。这些所有的景象都能通过各种声音一一地在脑海里绘制而出。
雨滴偶然拍打在窗户上的细微响声,列车和铁轨那一阵阵有节奏的低沉轰鸣,轻风在丛林中穿行而过时带来的振动,不同的音色合奏在一起,犹如一首融进背景的乐曲,悠扬缓慢而显得缠绵惆怅,抑扬顿挫似如高山流水。微冷的空气中散发屡屡茶香,身体感受到的温热让人怜惜。
「呵呵,醒了么」
柔和的女性声。
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两个熟悉的身影。父亲戴着耳机,坐在对面的席位上眯着眼睛,端起茶杯吸了一口。扭动着睡在女性大腿上的脑袋,映入眼帘的那双眼神,以及那只轻抚着刘海的手,一切都令人感到怀念。
「雨」
女性将视线投向了列车窗外的雨雾中去。
「快要停了」
那个轻声细语的音色,到底是有多久没有听到过了?
妈妈……
嘟哝着这个已曾多时不再呼唤的词语,再度在她的轻抚中沉入睡梦深渊。
咔擦——咔擦——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在列车沿着铁轨徐徐前行的背景声中,我在一个梦中睡去,又从另一个梦中醒来。朦胧的感觉很快随着列车前进发出的声音散去,尽管花了点时间,我终于理清了自己的现状。
头脑垫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有些温暖又有几分柔软的东西,空气里能闻到淡淡的柑橘气味。我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扭过头来,不出意料的脸颊逐渐进入了我的视线范围内。
「早安,哥哥」
察觉到我醒来的少女绽放出来的笑颜,与梦境中母亲的笑颜有几分相似,一霎间仿佛回到了梦境。果然自己还没完全醒过来么?
我想要对她说什么,但是却不知道为何张开的嘴无法吐出任何话语来。
「雨快要停了哟」
靠在窗边的少女转头看向窗外,窗外流动的风景是沐浴着微微细雨的绿色茶园,她的侧脸映照在玻璃上的半透明的镜像与玻璃另一边流动的绿林风景重叠在一起,让我有一种回到过去了的错觉。
真奇怪,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没有来由的错觉——
在我这么发愣着,打心底觉得自己像是个傻瓜似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开始通过声音观察着周围的景象。同样的景象,只是朦胧间,稍稍地,觉得邻人的侧脸变得有些不同。
「喂,哥哥——」
突然间,在眼前出现了一抹阴影,打断了连绵不断流动的绿林景象。
「怎么了?」
「“怎么了?”,不是这么说的吧。你又在发愣了」
我从窗外回过神来,眼前的浅金发少女有些伤脑筋似得用手指按着太阳穴。
「果然是我的错么?虽说是为了赶上列车,但还是不应该醒来那么早」
深黎依然保持着伤脑筋的模样,她为难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在我看起来觉得有几分可爱。不过引起我注意的是,她身上的穿着。与以往不太一样,身上穿的是以轻飘飘的蕾丝褶皱的组合,层层点缀起来的白色连衣裙。看起来倍感新鲜。
「果然我的眼神没有出错,连衣裙真的很适合你」
「同样的事情说了三遍之后就没感觉了」
本人似乎对我的评价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昨晚说了一遍,今天早上又说了一遍,现在已经是第三遍了」
「才第三遍,还在保质期内不是么」
「不,已经算勉强出局了吧」
「那换个说法怎么样?」
「嗯?」
「可爱。跟平常比起来还要可爱」
少年使用了夸奖技能。
「哈、哈——!就、就算说这种话对我也没用」
深黎别过头去,侧脸有些发红。
看来效果不一般。
「反正刚刚发愣的那会功夫,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吧」
似乎着急着转移话题似得,深黎的责问里明显能感受到埋怨。
那么问题来了,刚刚到底谈的什么话题。
毕竟都是你一句我一句,没有任何目的性,随意聊的东西。中断了线索之后,思绪想继续追上去也有点难度。
嗯……
我还在琢磨着的时候,一阵明显跟背景不相容的鸣声响了起来。是肚子叫的声音,想当然的,我看向了深黎。
深黎本来就红着的脸又红上加红,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肚子。
「早上明明吃了那么多……」
「已经中午了,就算肚子饿了也没办法的吧」
「不不,广东人的喝早茶基本可以一餐顶两餐了,就算到中午了肚子会叫也太奇怪了」
「人家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消化得快很正常的事」
多么无力的辩解啊,平常明明就吃不了那么多……
我默默地在内心里吐槽。
早上在等火车的时候,在附近的早茶馆里带着深黎叹了一把早茶,贪心的深黎基本上每个种类都点了个遍,什么肠粉奶黄包凤爪虾饺,铺在台面上的时候几乎就是满汉全席的模样。本着不浪费的精神,在女生特有的第二个胃的加持下,最终将台面上的糕点夷为平地。看来女生有两个胃的传说是有实际依据的。
「对了,说到火车,就提到火车饭盒!餐点时间也到了,火车上应该是时候提供午餐了吧」
「绿皮火车会有这种东西么?」
「找找还是能找到的」
「别说得像挤海绵一样,该没有的还是没有」
「那我去找找了」
「别跑太远了」
「知道了~~」
深黎挥着手敷衍着我小跑离去了。
也罢,这车厢也不会太长,不抱着希望等待着吧。
正当我撑着头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的时候,火车驶出了丛林,在高架桥上行驶。窗外的景色突然变得豁然开朗,壮丽的蓝色大海出现在眼前,海风从玻璃窗涌了进来调皮地把刘海吹乱,一行行白色的鸽子在海岸边上飞行戏耍。
虽然没见过其他活人,路上见到的小动物倒是挺多的。而且开了那么久,没想到还是在海边么。
「哥哥、哥哥,快看外面,有双彩虹哦双彩虹!」
深黎双手捧着两个大饭盒小跑了回来,口里嚷嚷着什么。
双彩虹吗?
我又重新望向窗外,刚刚没有留意到,远处的天边确实挂着两条彩虹,外侧的彩虹相比内侧显得较暗,但大了不少。从这边看过去,犹如一堵巨大的门挂在天边一样。真是奇特的景观,人生第一次见也说不定。
「真幸运,居然能在海边遇到双彩虹。对了,难得的吉兆,拍下来留念吧」
深黎退后了两三步,拿出了翻盖式手机,蹲了下来对准这边咔嚓地一声拍下了照片。
「为什么连我也拍了进去」
「不要在意不要在意,来来,开饭了」
哪能不在意?再说这话也不是该你说的吧。
话虽如此,我也就心里抱怨抱怨。最近的深黎似乎喜欢上了用手机拍照,看到她那开心的样子时,我觉得那一定是一个好的倾向。至少比起以前来说,她现在爱笑了许多。
「快看快看,高级豪华套餐!甜点饮料都有!好厉害,这一辈子第一次见这么豪华的饭盒」
诚如深黎所说,饭盒里尽是些豪华得跟铁皮火车的印象一点都不相符的阵容。
「情不自禁地期待起高铁的饭盒了,会不会比现在的还要丰盛!」
双眼闪闪发光的深黎捧起了脸陷入到妄想中,明明眼前就已经有丰盛的午餐了却在打起其他饭盒的注意,这就是大人常说的精神出轨么?不过我想说的是,你这个幻想是徒劳的。
「别想太多,高铁的饭盒根本不是这样的。又贵又不好吃,跟丰盛差远了」
「诶!?骗人的吧!那可是高铁哦高铁!」
「没有撒谎的必要。话说这是什么」
我用筷子戳了戳饭盒里的一块纯黑色的东西,看起来有点像龟苓膏但是有弹性且黏软。
「芝麻糕。没有吃过么?很好吃的哦」
深黎用筷子夹起了一块芝麻糕,美滋滋地开始享用。
「好吃!真甜!」
「这黑成这样的,还以为是『雪国列车』里的蛋白质块呢」
「呜诶——」
深黎发出了被恶心到的声音。
「为什么在吃饭的途中提到那玩意!完全不一样的好不好!」
「哦——原来你知道那东西的呀」
「知道!话说很恶心不是么,感觉都吃不下第二块了!」
记得『雪国列车』里的蛋白质块确实是由蟑螂作成的,那个就跟眼前的这个芝麻糕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深黎被恶心到,大概是想起来电影里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小黑们被作成蛋白质块的片段吧。
「没关系的,又不是电影里的那玩意」
「可是被你这么一说,我的胃口大减了」
「我的份也给你吧。我记得电影里的蛋白质块实际上是由海带和糖作成的,所以实际上吃上去应该味道还行」
「是那样的么?」
「不过真意外,你居然有看过那部电影。是以前跟朋友一起去看的么?」
「不是,是跟监护人一起去看的」
监护人?是指父母吧。
当深黎又夹起一块芝麻糕时,我又想起了一件关于蛋白质块的事情。
「就算是真的蛋白质块,其实也无所谓的吧。科学家都说是会风靡世界的未来食品」
「你是故意的么」
深黎一副微妙的表情,筷子夹起来的芝麻糕悬停在空中。
「你给我吃!」
然后猛地将它塞到我嘴里。
甜得超乎想象。
「满足满足!饭也吃饱了,照片也拍了个够」
「刚刚经过的高架桥挺长的」
多亏如此,午饭时间段火车一直行驶在桥上,深黎也借此机会在这个绝佳的地点拍了不少的照片。
开过了长长的高架桥后,绿皮火车一路缓缓下坡,现在终于来到了海岸边。浪花在窗外几米开外的地方涌动起舞,白色的鸽子四五成群,这时吹起的海风有了一股海腥的气味。
因为吃饱了之后实在无事可干,又开始了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时间。
「为什么海水是咸的,海风却是腥的呢?」
「海里的蛋白质分解时产生的气味,叫什么来着?二甲基硫醚?」
「二甲基、基……算了,不过这样看来,就好像火车在海上行走一样,就像是『千与千寻』里的海上火车一样,要是车里再有几个那样的人影就更像了」
「据说剧中的海上火车片段就取自斯里兰卡的海上火车。啊,斯里兰卡就是东南亚的岛国,离印度南边挺近的小国」
「嚯——这样子啊」
「铁路修建在海边的地方其实不少,除了斯里兰卡以外,美国的海岸星光号,中国的粤海铁路等等」
「为什么哥哥知道的这么多?火车铁粉?」
「这个啊,你看我不是说过老爸的工作么?」
「记得是业务员来着」
「闲的时候就经常被带着到处跑,利用高铁的次数也多,自然高铁杂志也读了不少」
「高铁杂志么,原来如此。感觉挺有趣的」
有趣吗?哪里有趣了?感觉有时候不太懂得深黎的点。
「快看外面,我们开到海上了哦」
深黎兴奋地趴在窗边。确实,在我们闲聊的这一会,火车已经开到了海平面上,仔细一看铁路竟然是沉在海水之下的。随着火车行进的路线上,海面划起一波波涟漪,拍打在车身的海浪声悦耳动听。这么一来还真成了海上列车。
「说起来美国的加州那边也有这样的铁路,据说是淘金热的时候建成的,现在沉入到海面下成为了当地的景点」
「嚯嚯,这么一看来还真像『千与千寻』里面的海上火车呢。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难不成我们是神隐了?」
「我倒不这么觉得,硬要说的话更像是庄周梦蝶?」
「你是说在做梦?还有这样真实的梦境么?」
「天晓得,世上的事情大多大同小异,当做一场梦也没什么不可」
不管是哪个,并非现实这一点对于我来说是明了的答案。
「是这样的呀,要是真的神隐了,想想好像也不错,呵呵」
她的这种笑容并没有活气,我喜欢不上来。我转头看向了窗外。
「深黎」
「嗯?」
「你听说过法国的格伊斯通道么」
「那是什么?没听说过」
「据说被称为疯狂的公路,一天只出现两回,其他时间都是沉在海里」
「这样啊,世界还是大呢」
「退潮的时候才会出现,四公里长,路的两边修建了标志杆提醒司机公路的宽度,还修建了安全塔当作自救措施」
「听起来被海水困住了还挺麻烦的?」
「就是这样。顺便一提,海水已经淹到列车的一半位置了」
「哦……诶?」
反应慢了一拍的深黎赶紧趴在窗边一看,海水已经快要上涨到窗边的位置。
「为什么不早说!还这么若无其事地看着外面」
「只要关上窗,大概就没关系了吧」
「那赶紧关上呀!」
「要关的话,把车厢门也关上比较好哦」
「啊哇哇,为什么哥哥一点都不急呀」
「我觉得大概不要紧的吧」
「你在说什么呀!」
啪——啪——啪——
深黎话音刚落,车内的各个窗口一齐紧闭。没过多久,海水漫到了玻璃窗的位置,然后完全盖住列车顶端。长长的列车在反射着太阳光芒的海面下依旧徐徐前行,如同巨大的鱼儿一般在海面下游过。
「啊好热啊——是谁说的双彩虹是个吉兆」
用手遮住耀眼的阳光,从额头里蒸腾出来的热气扑在了手心上。午时的海洋,真的是想热死人。被海水没过的脚裸凉丝丝的,海风吹过时就更是凉爽,但暴露在阳光底下的其他部分全方位地张开汗孔,一刻不停地蒸发着体内的水分。特别是跟背包紧贴在一起的衣服背面,几乎快要被汗水浸湿得像被泼了水一样,加上衣服前面的部分,衣服表面与留着汗水的肌肤隔着一层的热气的情况,让人联想到柏油路上扭曲的炙热大气。这剧烈的反差让我想扔掉身上的行李,直接躺在海里享受大海。
「那游泳过去怎样?」
「那不比走着累人」
「那就赶紧走!快!点!嘿!」
走在我前面的深黎一边提着凉鞋一边在海面上踢起水花催促着我。
这么热的天,居然还那么有精神,真想把这一份精神分一半给我。眼下这般火热,就算是高利贷我也愿意了。
「喂别闹了,好不容易干了一半的衣服这不又湿了么」
「没事没事,这么好的太阳,湿了也很快就晒干的,嘿!嘿!」
在海里潜行了几百米,最终列车驶出了海面上。虽然全程封闭关窗,但并不是完全防水,外面的水还是一点一点地漏了进来,好歹没把整个人给淹了,但大腿处以下的地方都湿了个透。加上列车开到中途就完全地停了下来,迫不得已的我们只好落成现在这个地步,在炎热天气下往肉眼不可测的远处火车站进发。
啪——
「球进了!深黎选手获得本场比赛的首杀,目前比分是1:0」
深黎一记漂亮的水花完美地击中我的头部,此时我感觉到绷紧的忍耐神经嘣地一声断了。
「又不是!世!界!杯!欧拉欧拉欧拉!」
我放开了手脚,毫不留情地将水花踢了出去。
「老虎不发威,你就当我汤姆猫!」
「哇哇哇,生气了生气了,赶紧跑!」
「你给我站住!看我不给你来一套尼亚加拉大瀑布制裁你是不会知错的」
「哈哈,才不停下呢。哇哇哇住手不对住脚!内衣透出来了!透出来了!」
「嚯嚯今天是水蓝色的么,再来再来!」
两人像个傻瓜似得,又走又跑,一路折腾下来,两人终于以极其狼狈的摸样来到了火车站。火车站破破烂烂的,看起来年久失修,规模也不大,而且被海水给包围住,一看就是废弃了的车站。幸亏老旧的自动贩卖机还能正常工作,于是我们两人躺在车站的长椅上喝着冷饮小憩。
「咕咕咕,哈——透心凉,辣椒汽水真不错」
「咕咕咕——这热天你还喝得下这东西,你的味蕾是不是有点怪」
「才没这回事呢!这个很好喝啊!」
居然还能斩钉截铁地给了好评!?此乃神人也!
「呜呜——内衣还是湿湿的,好不舒服。都怪哥哥,都求饶了还不停地把水花踢过来,我的内衣被看了个精光不是么」
「水蓝色的」
咣——
深黎手拿铁罐往我头部一锤。
「别说了,就你占便宜」
「我今天的内裤是黑色的,这样一来就公平了吧」
「你、你在说什么呀!谁想听这事了!」
「那啥,你别介意,挺可爱的款式不是么」
咣——
又来了一记。
「哥哥你个笨蛋!」
小憩之后,衣服还尚未完全干透,我们两人又重新出发了。虽然深黎有些不情愿,但毕竟也不能在车站过夜,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上路了。
我们出发的时候炎日还在高照,当进去了森林里时,一丝丝大自然的凉意扑灭了午后的燥热。沿着并不平滑的林间小径,绿叶繁枝陪伴着我们徐徐前行。走在先头的深黎在林间里如鱼得水,轻车熟路地踩着轻快的步伐一路领先,林缝间的阳光照了下来,明亮的光斑照在了她那晃动的浅金色长发上。忽地,她转过身来,笑着对我说,我走得太慢。我无可奈何地苦笑,跟了上去,用着别无新意的理由辩解。
虽然是这般没什么特别的午后,但我抬头看着一块块随风闪烁着的缝隙时,会这么想到。
像这样平淡无奇的时光,肯定对于我们来说,将是最值得珍重的时候。
「哥哥呀哥哥」
「怎么了?」
来到稍宽一点的小径上时,深黎缓下脚步跟我并行。烈日在上,而绿荫在下,附近传来蝉鸣的声音,盛夏的绿意在两侧一直延展到更远处的地方。微风吹乱了深黎的发丝,她丝毫不在意地将它撩了起来,露出了白嫩的耳朵。
「来说些有趣的事情吧」
「说什么?」
「发挥一下哥哥那博闻强识的脑袋瓜,一个两个总能想出来的,加油!」
「别说得像韭菜长出来那么简单」
「诶——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吧」
「什么都没想」
「真的一点点!一点点!都没有想点什么?」
「倒也不能完全否认」
「那说给我听听」
「就是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没什么脉络的东西而已」
「就那些也行!」
「嗯……你这么坚持的话也行,不过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
「嗯嗯」
少年用左手按着下巴,想了一会儿。
「我就是在想,明明这么大片的景象就在眼前,居然还有我看不见的东西」
「嗯?这不是很正常么?背面当然看不见」
「不是那个意思啦,就是视野里能看到的全部的表面,其实并不是完整的」
「诶?」
深黎愣了一会儿,一时半会没听懂。
「简单来说就是,你眼睛以为看到了,其实并没有看到」
「哦……是这样的么?」
「嗯,眼睛是存在盲区的。事实上我们看东西的原理就跟拍照差不多,所以在两张照片中间,无论拍照拍得有多快总会有一定的空白间隙,不过这个间隙我们难以察觉。就跟电影或者动画片一样,看起来连续,其实都是错觉造成的运动假象」
「有点意外,跟想的不太一样」
「而且不止存在盲区,连看的东西也只是选择性在看,虽然我们的视野里能看到很多东西,但是大多数我们觉得没必要的信息会被淘汰掉,只剩下我们关注的一小部分」
「啊,好像是这样。不过好奇怪,为什么我们会很自然地就会筛选出自己关心的信息?这不是一个复杂的工作么?」
「……没想到你还能提出这么好的问题」
「姆——」
深黎不满地嘟起嘴来。
「你这是把我当笨蛋么,我告诉你,我在学校里成绩也算优秀的了」
「……是么」
「什么反应!?我说真的!」
「只是有些出乎意料?」
「哇,火大!」
深黎一把抓住我的腰,往前后摇晃着。
「啊啊啊,反对暴力」
「感觉被小瞧了。算了,你继续说吧」
摇了一会儿,深黎才松下手来,不过看样子好像还是有些不解气。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是潜意识」
「诶?」
「看你表情不怎么相信呢。一般人的意识同时只能处理两到三项的任务,每天发生的大多数事情都是由自己的潜意识处理。你可能觉得说到潜意识就跟自己的主观意识无关,但其实两者互为表里无法剥离。比如你走路,大多数的情况下就是由潜意识来操控你完成的,甚至踩单车保持平衡,开车注意交通规则都可以依靠潜意识来完成。如果以一张二十行的白纸来做比喻的话,我们的意识大概就只能写满第一行,甚至可能第一行的写不满。跟潜意识的部分比起来,简直就是冰山一角」
深黎眨巴着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所以我们的行动和思想,切实地受到了潜意识的影响。基本上,人类都是不可自知的,想要知道自己行为背后的动机非常困难,倒是给自己找一个过得去的解释却容易许多。吃东西会突然想吃酸的,听歌时会想切到某首歌,这些都未必是随机的选择。更别提像是为什么会喜欢上某个人,为什么会这么执着于某件事这种难以找到真正答案的问题了」
「我还是有点不太相信,这就好像是在说自己没法听到内心的声音一样」
深黎看起来似乎有些纠结。
「这也是人类为了保护自己的需要。时而,内心的声音犹如猛兽,过度的意识会引起不必要的焦虑」
「猛兽?」
「没错。不过人的内在基本要比想象中的乐观,曾经有科学家做过实验,让实验者们预测某些坏事在他人生中发生的几率,结果实验者们的回答大多都比参考答案的要低,即便知道了参考答案再重复同样的实验,得到的回答仍然是偏低的。相反,换成预测某些好事发生的几率时,第二遍的时候他们的答案就会偏高。想要向前走就得向前看,人类史的发展换句话来说就是以乐观的精神开辟出来的征途。所以就某种程度而言,有时候我们确实需要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要明白自己真正所希望的事情,而不是一直悲观地停滞在原地」
我轻抚着一旁少女的脑袋瓜,结果少女似乎对我这样的举动感到不太满意。
「为什么要摸我的头呀」
「不由自主地就摸了」
「撒谎,肯定有背后的动机,肯定把我当小孩了!」
「你的确是比我小……」
「哇,真的火大,我已经高中了」
「你要讨厌的话,那以后我改了」
「谁、谁都没说讨厌,只只是有点、有点心情复杂,呜呜呜——」
少女摇了摇头,灵巧地转了个身,面对着少年背着双手向后倒着走路。
「感觉好不服气,明明哥哥跟我年龄也没差多少而已,但总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不,你的确比我小吧」
深黎无视掉了我的吐槽。
「难不成哥哥是天生的老师料?」
「别捧了,我也只是多读了几年书,把别人教给我的东西照搬过来而已」
「诶,为什么?不是说人要比自己想象中的乐观么」
「这个结论倒不是有错,毕竟你看,成功的例子不就在面前么。跟刚见面时想必,现在的你简直判若两人,都会活蹦乱跳的了」
少年笑着看向深黎,深黎被这么一提醒后羞耻心作祟,脸不禁红了起来。
「那那那、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人也是会变的」
虽然深黎这么说,其实也就没多久的事。在这趟旅途开始后,虽然很慢很慢,但是跟第一次见面时的她已经有很大不同了。
「那倒没问题。话说深黎你倒是好好走路,不好好看着前面的话可是会栽跟头的」
「没事,路也变平了不少,不会发生摔倒这样的事情」
「不听老人言——噢噢噢」
话还没说完,深黎刚刚立的FLAG立马被回收了。眼看磕到小石子往后倒去的深黎,少年眼疾手快地用手搂住了深黎的腰。
「说了吧,可是会吃亏的」
两人的距离很近,被搂住的姿势如同跳交际舞时男方搂住女方时的舞姿,深黎一片空白的脑袋里只联想到了这个。半响,回过神来的她眼见着脸颊染上了一层粉红,心脏鼓动的声音好吵,然后自己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发愣一般盯着眼前这个人的脸颊。
「……太、太近了!为什么要抱着我!?」
「不抱着会摔倒的呀」
「那就用不抱着我的方式让我不摔倒,话说干脆让我摔了吧!」
「这话听起来不觉得奇怪么」
「啊啊,一秒都好,赶紧让我走,我要受不了了,好害羞」
羞耻心占据了上风的少女赶忙挣扎,像逃离一般往前小跑去。
「哥哥个笨蛋」
「应该不是我的错吧?」
不过也罢,多亏这样也看到了深黎可爱的一面,作为回报而言不算太吃亏。
「等等我,别跑太远了」
少年耸了耸肩,追了上去。
在接近傍晚时分,我们在林间的小河岸边找到了一片营地,驻扎在此的帐篷无人看管,露营所需的用具和材料完备俱全,看上去就像是刚刚有人待在这里一般。在不远处的地方,就能看到象征着文明的工具之一的水龙头。不管怎么说,作为落脚点而言没有任何可以抱怨的地方。
我们的旅行一般不会选择偏僻的小路,丛林探险什么的更是没有过的事,在这无人的世界里,如何利用好交通工具,如何选择路线才是关键点。多亏这样,大多数的场合都能找到一个睡觉的好地方。因此这回能够在野外露宿,对于我来说算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我和深黎分工合作,我去整理帐篷顺便看看有没有其它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完了之后再捡些柴火回来,因为营地里的似乎不太充足。深黎则负责准备食材的准备和炊事。
傍晚时分独有的霞光色彩普照林间,火红的光辉穿透云间自天而来,打在了森林的叶面上,落下朵朵的阴影。周围显得暗淡并且寂静,能清楚听见的唯有自己的脚步声。走出树林,视野变得恍然开朗,橘红的云彩在空中飘荡着,仿佛一颗石子落入天上之湖泛起了涟漪一般,向远方不断扩散。低下头来,一个孤独的身影坐在了河边的石头上,一动不动,映在鹅卵石河滩上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看起来显得过于瘦弱。我把柴火放下,走到她那边去。
直到坐在她身边,她依然犹如石头一般一动不动,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抓着鱼竿的那个样子如同思考者的雕塑。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盯着水面在发愣,偶有眨眼的动作证明不是人偶,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实在是过于安静,甚至有了种认错人的错觉。
「在钓什么?」
「鱿鱼……」
「不,河里没这东西吧」
「那就鲍鱼……」
「那个钓不上吧」
「那就虎纹鲨鱼……」
「甚至都没这东西」
扯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感受到了她的一丝失落。大概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又想起了什么事情吧。
「在想些什么呢?要是有什么烦恼可以依靠我一下」
「那就那么做」
深黎靠在了我身上。
「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有些伤脑筋地说道。
「不过算了」
「哥哥」
「嗯?」
「对面那家人看起来好开心啊」
「嗯,是呀」
我们并不是这片营地的先客,在对面河岸的营地里能看到忙活中的黑色人影,从样子看起来似乎是一家人。他们似乎其乐融融地一边交谈着些什么一边与我们一样正在做晚饭的准备。在身为旁人的我们看起来,确实是在享受着露营这项活动。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想起了自己以前和朋友们一起野营的事情。那个时候也跟现在一样呢,在大大的湖边搭起帐篷,又是手忙脚乱又是嘻嘻闹闹地好不容易准备好了晚餐。玩着跟平常没什么不同的游戏,聊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话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真的很开心。等回过神来时,大家毕业了,朋友一个一个地离开了身边,突然就只剩下自己。那个时候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像是虚假的梦,没有半点现实的感觉。我甚至会怀疑,那个时候的自己努力做过的事,拼命想要达成的目标,真的有意义吗?」
深黎低下头来。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么。
我尽可能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尽管这并不能派上什么用场。
「哥哥?」
「我想你知道,人是容易怀旧的。过去的事情看起来像是镀上了黄金一样闪闪发光,因为我们总是只能回首但无法回去。可我们回头并不是为了沉湎过去,而是让我们记住我们的生命是有意义和价值的,我们可以从中找到前进的动力和面对未来的信心。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再次回想过去时,又会发现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现在是多么可贵,惹人怜爱」
她靠在我身边,默默地看着水面,过了一会儿开始吐槽了。
「听起来真像鸡汤,就像个老师一样」
「唔——我也知道我嘴笨啦,不过……」
「嗯?」
我拿开了放在她头上的手。
「我不认为深黎的那份努力是没有意义的事。白天的时候说过了吧,人的主观意识只占到全部意识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已,所以遵循本心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能够对自己坦诚,为自己的目标努力,为自己在意的事情苦恼,我认为这样的人很棒」
「……」
深黎稍稍低下了头,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
「……诶嘿嘿,有点小害羞」
忽地,她手中的钓鱼竿动了,浮在水面上的浮漂一并摇晃。
「啊,鱼上钩了」
「哦哦哦感谢上帝,我的虎纹鲨鱼终于上钩了」
「都说了没这鱼啊……」
「伙计,让您瞧瞧我钓鱼柴可夫斯基二世的厉害,小兔崽子哦不小鱼崽子,今天你算是被我逮到了,可别想跑了」
「你说话就不能正常一点么……」
我坐在一旁看着以夸张的戏剧动作演绎着人鱼大战的深黎,不久前还留有落寞之情的面容上此时再度洋溢出精神抖擞的光芒。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果然还是这样的表情适合深黎呀。
夜晚,我们围在篝火前享受了炖汤和烤鱼。主食不是米饭虽然有点不太习惯,但在深黎的料理水平的加持下,这些都成了小问题。从碗中捞起一块热乎乎的熟透了的土豆送进嘴里,咬下一口,半分密实半分脆爽的触感在嘴中绽放,汤汁的味道恰到好处地融入在里头,简单而又好吃。炖汤中的胡萝卜块则是松软的,吃下一口便化在嘴里,散发一种淡淡的甜味,让人无法停下。
泡澡是那种大铁桶的泡澡,第一次这么泡澡才得知的事实就是,实际上铁桶外面是铁的里面却是木头做的,看来并不是随便哪种铁桶都能用来泡澡。想想也是,真是完全的铁桶的话,在水还没热之前,自己都要被铁给烫到了。
洗完澡,我们围在篝火前,漫无目的地聊着毫无新意的事情。篝火偶尔发出燃烧柴火时的响声,在远离城市的这里,夜晚的一切总是那么平静,连风声都能听得清楚。当我们躺在打开了的帐篷里,看着天上的银色河流,耳里传来营地附近的水流声时,仿佛自己背对的这幅帐篷,这个土地,离银河仅有咫尺之远,而这环绕在耳边的水流声,似乎是从对面传来的。偶尔不远处尚未燃烧殆尽的篝火传来噼啪的响声时,才能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身在这片土地,这个星球的事实。一瞬间,天上的河流变得无比得遥远,深邃,并且令人敬畏,甚至害怕如果被吸过去,自己如何才能回到这个星球。
在做着这些幼稚的妄想的我,不由地握住了躺在一旁的深黎的手。柔软的,温暖的,却并不怎么大的手。这样的行为,我想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理由,仅仅只是觉得应该如此而已。
我们默默地,默默地看向星空,直到这片宁静被深黎的提问打破。
「我们是在看向过去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毋庸置疑的。
「是啊」
群星的光芒从遥远得不可言喻的地方过来,经过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几万年的时间,才抵达到这个星球。我们看向的这片星空,是当祖先们在艰苦生存中博得一片余裕抬头看向夜空时,那时的群星所发出的光芒。
「乡下地方,总是缺乏着新意,每一天都过得无聊,值得看的东西除了没有开发过,跟城里比起来比较自豪的大自然之外,也就只有头上的这片星空。每次仰望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是在边缘看向银河的内部,这片星空只是来自遥远过去的产物。就会觉得自己的烦恼是那么地微不足道,自己的存在是多么渺小,感觉不管是什么事,都没有了意义」
「自暴自弃?」
深黎似乎握紧了我的手,她摇了摇头。
「不是,只是感觉有些不甘心。感觉跟这些亘古不变的存在比起来,为什么我还要为这样那样的小事感到烦恼,感觉自己就像个傻瓜似得。但是每次感到烦恼的时候,还是会抬头仰望起这片星辰,到底为什么呢?」
「那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星星的孩子吧」
我半开着玩笑打趣说道。
「星星的孩子?」
「对啊。漫长如星辰,终有一天也必定迎来死亡,头上这片星空并非亘古不变的存在。组成我们的每一个原子,每一个元素,都来自众多遥远的恒星。当它们迎来终结时,逝去之光能够使群星变得暗淡,它们的死亡带来了碳、铁、钙等等这些组成我们的基本单位。我们看向星空,虽然是看向遥远的过去,却也是在渴求自己存在意义的答案」
「但是,我找不到那个答案」
「不要太急躁了,你这个年纪就像恒星的青年期,还未到最闪亮的那一刻。人类就像星辰一样,死去也应如星辰一般。我觉得存在意义什么的,是在面向终点的路上寻找的。肯定总有一天,会找到自己想要做的事,自己想要成为的人,自己想要走的路。我认为深黎会有这么一天来临,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就尽情地烦恼,然后努力地前进吧」
我看着一脸安稳的深黎的睡脸,大概是因为累了一天了吧,看起来睡得很香。像这么一看,总觉得令人怜爱。
我轻轻地拉起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关上了帐篷的门帘后,抚摸了一下她的头。
「晚安,希望有个好梦」
之后,我也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我在不停地往下坠落,风声在耳边呼啸,睁开眼睛,群星的夜空展露在眼前。不禁地伸出手来,星光从手指的缝隙间划过,群星的残影映入眼帘。手中无一物,天上星辰依然遥不可及。
不断地坠落,不断地坠落,不停地离星星远去,然而看到的这片星空依然未有改变,看不出一点变小的迹象。令人惊叹的宽广,令人惊叹的深邃,全能的神明也得屈居拜服于此,凡人则感叹自己的渺小无力。即便如此,我们会无数次地仰望星空,无数次地将手伸向星空。与这片似乎亘古不变的星空一样,我们的生存方式亦应如此。这刻印在本能里的东西似乎细语——生而为人,就当如此活下去。
天上在下雨,无数的星光从天而降,以比我更快的速度坠落,一条条拉伸延长的光线如同列车快速驶过留下的影子,在我的四周不断往下坠落。在这时,我才终于发现,自己是从那遥远的星辰而来的事实,而我在不停地下坠,是为了去往更遥远的地方。我往前看去,一颗蓝色的星球出现在眼前,我看到了遥远的地平线,在那地平线上,耀眼的光弧逐渐升起,告知着我梦境即将迎来结束。
怀着些许遗憾的心情,我闭上了眼睛,结束了这趟梦中之旅。
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在营地的打水处洗漱着,看着脸盆内的清水回想起了昨晚的梦境。
真的很奇怪,就算是做梦为什么会梦见这种看不出任何意义的东西。有人说,梦境能够体现一个人的思想,这些奇怪的梦境如果不是出于偶然,那么到底表达了什么。每当扯上这种莫名的问题时,总会让人在意得不得了。
搞不懂为什么人类总是对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那么着迷,这个人也是,那个人也是,似乎大家都如此。
我洗漱完,擦干净自己的脸,关上水龙头后便收拾洗漱用具走出打水处。多亏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我比以往起得要早很多。
没有走出多少步,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那个瘦弱得让人心生怜悯的身姿,胸口正因剧烈的喘息上下起伏,有些乱糟糟的长发没有往日的亮丽,赤裸的双脚因为泥土而变得有些脏,连身上的睡衣看起来也是东倒西歪的。但是那个表情过于鲜明,以至于让我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么」
她冲过来一把把我抱紧,力气大得跟纤细的胳膊带来的印象格格不入。
「我做了一个到处都找不到哥哥的梦,我拼命地找拼命地找,但是始终找不到哥哥,我好害怕,好害怕……」
她紧紧地抱住我,带着哭声向我倾诉自己的不安。
我只能尽可能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安慰她说。
「别哭了,我现在就在你眼前。而且我可不喜欢不辞而别,要告别的时候会好好告别,别小瞧了我这转学多年的经验」
「……哥哥,一点都没有安慰人的天赋」
深黎从怀里抬起头来,带着鼻音吐槽我。
「我可不想被你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哭了吧,先来洗把脸」
就算真的迎来了那个时候,就像从前至今做过的一样,一定要好好地告别。这是我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清晨刚过去的早上,我们从露营的地点沿着林间小路往前走,走了大约两个小时终于看到了小镇的风景。不过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小镇破败荒芜,满目苍夷,如同被遗弃一般到处长满了野草,公路间爬满了裂痕和草丛,各种废弃物散落一地。不远处,生锈的摩天轮出现在视野当中,更是为这个没落的小镇增添上一份寥寂。即使这里是现实世界,这里也不像是有人生活的地方。
啪啦——
深黎踢起脚边的空易拉罐,易拉罐在路上缓缓滚去然后掉入了公路陷落下去的坑里。
「就好像来到了普里皮亚季小镇上一样」
「普里皮亚季?」
合上刚刚还在拍照的手机,深黎转过头来问我。
「切尔诺比利核电站附近的城市」
「噫——不要说那么吓人的话啦」
「我只是说像而已,不过看起来应该就是废弃城市没错了」
即便是之前经过的无人城市,城市的各处都显露出有人生活过得痕迹,而这么破败荒芜的小镇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里毫无生活的要素存在。路边的荒废小屋的半个屋顶被掀开,不远处的别墅的铁门锈迹斑斑,路边的交通标志杆上的文字经过长时间的风吹雨打变得扭曲怪异。
「话说你以为普里皮亚季会有什么?」
我踢开脚边的从路面里被掀开出来的瓦砾。
「诶?异变的巨鼠,凶恶的变异犬类,变异人之类的,以前在科普杂志上不是刊登过么」
「……」
「嗯?为什么不说话了?」
白云从空中飘过,遮住了阳光的照射,一层厚厚的阴影在地面上移动,掩盖住破裂的地面以及废弃的房屋,加上一丝丝微风带来的凉意,明明是大白天,竟然显得有些可怖起来。
「不……你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着」
「噫——难、难道是变异巨鼠?」
我用手指指着深黎的身后,深黎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当然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我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啊,难道你骗我?」
「嗯,我骗你的」
「好过分啊!」
瞬间炸毛了起来,如同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猫咪在发怒一般。
「我没想到你真的居然会信那种东西,变异动物变异人那些东西都是杜撰出来的」
「可是我在科普杂志上真的有看见过!」
「不是什么东西放进书里就是对的,反正从哪本不知名的三流杂志上看到的吧。再说辐射变异哪是那么神奇的东西,变异后还能正常存活的例子太少了」
「姆——」
似乎有点在闹别扭了。
正当我挠着脸颊,想着如何让深黎转变回好心情的时候,余光突然瞥见了一抹黑色的,轻飘飘的某样东西,看起来像是长裙的一角。我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然而看到的只是充满裂缝的混凝土墙和表面伤痕累累的电线杆。很快,白云带来的阴影褪去了,阳光又重新照射下来。看向的地方,仍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跟刚刚白云的阴影覆盖时看到的一样。
「怎么了么」
「不,好像看到什么人经过」
「又来这一套么?高中女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被骗两次。该出发了,想要一直呆在这里什么时候?」
我跟上深黎的脚步,但还是有些在意地看了看刚刚的地方。
真的好奇怪,不太觉得自己是错觉,而且自己似乎有些太在意了,这种感觉怎么回事?
同样是无人的城镇,在荒凉颓败的小镇上行走时却有一点新鲜。走在并不算平坦的,已经裂开了的路面上,经过了破损的橱窗里,试装模型人偶东倒西歪的店面。杂草在行人道上随意生长,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自然作用从超市里被推出来的购物手推车。看着这些象征着一个城市的死亡,消逝的痕迹,让我想起这里曾经有人生活过的事实。在不知道多久的过去,昔日的人们就在这片如今看起来一片狼藉的土地上行走往来,平凡地度过自己的生活。
不过倒是身旁的深黎似乎与我抱有不同的感受。这并不难怪,途中经过商店广场时,路边的招牌被大风吹起来刮着地面撞到对面街道的店铺上,发出了巨大的响声,以及在路过服装店时,模型人偶从橱窗的开口中滑落下来,直生生地就掉落在离深黎只有两步远的面前。这些无疑在本就不怎么安心的深黎看来,这里处处充满了惊悚的要素。我那被深黎搂着紧紧的胳膊,如同被揠苗助长的稻谷一般,力气之大以至于我都觉得快要脱臼了。
深黎抱怨着我的行走路线,让我选些路况更好的地方走。
「就算你这么说,这哪里都一个样啊」
「总、总之走那些不这么暗的地方嘛!看起来没那么鬼的」
什么叫做看起来没那么鬼的?
叮铃——
突然传来了风铃的声音,这种声音在这种地方显得过去稀奇,因此我很快地就分辨出了声音出来的方向。
「走那边吧」
「等、等等,那不是小巷么!?所以说去那种看起来没那么鬼的地方」
所以说这到底啥意思?
「但是那边看起来似乎比较干净,先走着试试吧,不行再倒回来」
「唔——」
在小巷中步行了一会儿之后,看到了一家与周围的荒废景象格格不入的杂货店。虽然从外观上看来显得古老,但店面却显得整齐干净,方才传来清脆悦耳的银色的风铃挂在门上,随风摇晃叮铃叮铃地发出声响。
我们两人驻足在这家店面前,对这种地方居然会有像样的店铺感到些许的惊讶。
「在这种地方居然会有店铺」
深黎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店面基本一半的位置都放满了零食,而且还是相当老式的那种,基本上属于童年时期见到的那种零食——江米条、状元糕、大白兔奶糖、无花果、大米棍之类的,就连另一半的杂七杂八的商品几乎全是二十年前的风格。
「哎呀,真是稀奇的客人,没想到一觉醒来会看到这么稀奇的面孔」
在杂货店的里头,阴影笼罩的地方,与从外面照射过来的光线形成鲜明的分界线的另一端, 一位老奶奶在安乐椅上坐着,戴着黑色的圆框眼镜,膝盖上放着织到一半尚未完工的围巾,桌子上放着零零碎碎的工具。安乐椅在她身下随着摇晃发出吱呀的声音。看起来直到刚才为止,她都在享受着午睡。
「来来,让我看看你们的面孔」
我和深黎面面相觑,最终我眼神示意过去看看后,便一起走了进去。
「少年和少女么,真的是稀奇的来访」
「稀奇的来访?」
「是呀,这个地方一般不会有像你们这么年轻的人过来,除去我知道的一个熟人之外。而且就算是来访,通常只有一个人,我的老脑袋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第一次有两个人过来」
老奶奶重新开始中断了的作业,她一边手巧地织着围巾一边回答着深黎的问题。
「话说回来,少年少女,你们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呢?」
「不,只是不知不觉就来到这边了」
「没有目的的旅途么」
「额」
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所以我并不能反论。
「才不是呢,只是还没有找到而已」
但在一旁的深黎却表示不同意上面的说法。
「原来如此」
「对了,这里是哪里啊?」
「天晓得,我也不知道」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如你所见,在织围巾」
「明明是夏天?」
「有些事情还是尽早的好,夏去冬来,时间总是很快,我们的人生总是很短」
老奶奶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回答着深黎的问题,手上针织的速度如同流水线上的机器一样,井然有序,速度没有一丝变慢,看来是相当不得了的针织老手了。
「额不对,我不是想问这个,我是想问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跟这围巾一样,只是为了完成遗留的事情而已」
「什么意思?」
深黎歪着头,表示无法理解。
「等到有一天,我的心里没有放不下的东西时,我就会从这里消散」
「能说得再简单一点么」
「呵呵呵」
面对着深黎伤脑筋的模样,眼前这位老人笑了起来。
「要说出来,就会是很漫长的故事了。在那之前,少女,你先去屋里头帮我这个老人家泡一下茶吧」
「诶——好吧」
看似有些不情愿的深黎,却行动起来干脆利落,刚抱怨完就马上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任务,她走进更深处的屋里头,开始寻找器具和茶叶。
「好了,在少女泡完茶之前我们谈点别的吧」
老奶奶的作业中的手停了下来,流水线的生产戛然而止,就好像方才吵吵杂杂的工厂内部因为停电而变得一片安静一样让人感到有些难以适从,我下意识地有些紧张起来。
「你是从海边过来的吧,我能从你身上闻到大海的气息」
「二甲基硫醚?」
「哈哈,不是说这个,不过你也可以当做是这样吧」
「我们确实是从海边过来的,准确来说应该是坐着船和火车过来这边的」
「是么,大海呀?对于你来说,应该是特别的风景吧」
「额,确实我还挺喜欢看大海的,但是对其他人来说也一样吧,老奶奶也喜欢的吧,毕竟这里离大海也挺近的」
「谁晓得呢,如你所见,我一个老人身,并不太经常外出,离上次看到大海,不知道已经有多长时间了。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改天有空去看一眼好了。大海呀,会看到怎样的大海呢,感觉有些期待起来了」
老奶奶端着下巴笑了起来,皱巴巴的脸上露出孩童一般纯真的笑容。
「不过少年,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你是不是感到迷惘了呢?不然的话怎么会迷路来到这里」
「额,并不是,只是听深黎的意见才选择走到这小巷里的」
「那就是迷路了呢」
总觉得话有些微妙地对不上。
「用不着露出那样的表情,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你只要记住这点就行了。所以呢?你是想起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是属于哪一边?」
「……以前的事情,不太想得起来了,自己的名字也是」
老奶奶闭上眼睛,又重新开始针织作业。爬满皱纹的双手凸显出岁月带来的老练,即便闭着眼睛手中的作业依然信手沾来。
「你确实是追求着什么才开始了这趟旅行的吧。但是,估计你也能明白,所谓的旅途必然是会迎来终点」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下头。
我明白,这种事情,早就已经知道了。
「你跟我不同,终究不是这个世界的住民,终有一天会需要返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旅途的时间是有限的,在你想起自己的目的以前你需要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的手停了下来。
「偶然与偶然的重叠,与必然别无二致。到这里来的,几乎没有年轻的孩子,当然也不会有一同前来的组合,虽然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对于你来说,那个孩子是值得如此付出的存在吧,可是你不能一直陪着她走下去,因为你也有自己要走的路」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又重新开始针织的作业,行云流水一般看起来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算了算了,你就当我刚才的话是耳边风,随便听一听就好,我老人家也没什么资格说教这种东西,别人的事情除了当事者以外谁又会清楚呢,毕竟人的感情总是捉摸不透的」
说完这句以后,老奶奶没有再多的话了。我则是回味着刚才的话,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明白一点的是,心里开始变得有些焦躁起来。
这样有些尴尬的氛围没有持续太久,深黎很快就端着泡好的茶和茶具过来。
「有很多种茶叶,不知道该选什么,保险起见就泡了绿茶」
「哦呀,绿茶么,跟粗点心搭配也不错,少年,你去拿些零食过来吧」
「额、嗯」
一个下午,我们就坐在杂货店的里头,听着老奶奶讲着以前到访这家店的各种各样的人的烦恼和他们的故事,以及老奶奶自己的一些陈年往事。这些故事中有失恋了的富豪千金,工作失意的工薪族,苦于未能找到人生目标的中年教师,沉湎过去无法自拔的老爷子等等,以及偶尔来访的身份不明的魔女和人到老年为自己的过去感到遗憾的老奶奶自己的故事。
这些故事大多数跟「很久很久以前」开头的故事一样显得普通平凡,用有些冒犯的话来说,就是庸俗。因此对于很多故事的细节,我只能记住个大概,这样的结果就是左耳进右耳出,只在脑海里留下成因、经过、结果基本的三节点故事梗概。这可能是我自己本能地想要逃避这些听起来有些沉重的话题,又或者可能是因为窥探到陌生人的深处一角而产生的自主规制。
最让我感兴趣的,除了老奶奶自己的故事之外,就是那个身份不明的魔女的故事,可能是因为对于神秘背后的好奇,又或是那个与众不同的身份给人带来的不解。但关于这位的故事也并没什么特别,每次来也只是像我们一样,享受一场午后的茶会,聊着些旅途上的见解,到了傍晚然后离去。
我们并没有从老奶奶的话里获得到更多的有关于这个世界的情报。午后的这个茶会,仅仅只是一场欢谈,没有过多意义的,几乎纯粹的,一场人与人之间的思想交流。在老奶奶家度过了一夜后,第二天的早晨我们便告别了她,临走时老奶奶送了顶绑着蓝色缎带的草帽给深黎。
下个不停的雨,在头顶上的遮阳棚啪嗒地响个不停的雨声,不远处的路面上雨珠溅起的水花,哗哗的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的背景音。但现在跟那时不同,没有阴天下雨时那股冷意,也没有进入梦乡时伴随的那股温暖。
雨水从晴空落了下来。
「哥哥你看,初吻的味道柠檬糖哦」
深黎双手捧起一盒柠檬糖果给我看。
「初吻怎么可能有味道」
「哎?不是柠檬味的么,漫画上都这么形容的」
「那都是脑补出来的」
啪嗒啪嗒的,雨水砸落在头顶上的遮阳棚发出清脆的响声。天上挂着一轮彩虹,高高的太阳照射在被雨水浸湿了的柏油路面上,热气不断地从地面上升起,在距离不到半米的这里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股厌烦的湿热。
「能够看到彩虹是挺好的,但是太阳雨真的还挺糟糕的」
坐在一旁的深黎一边抱怨着一边从盒子里滚出一颗糖果塞进嘴里。刚从公交车下来就开始变天,就感觉像是被老天爷针对一样,直到半个小时过去的现在仍然下个不停。
「不过总比电闪雷鸣的暴雨要好吧,毕竟你那么怕打雷」
「只、只是不太擅长应付而已」
「那种就叫怕啊」
嗯?这个是……
扫了一眼零食堆,发现了令人怀念的零食。我撕开包装纸,拿出一枚放进嘴里。
pi——
响起了单调的音色。
「啊,是口哨糖,真怀念呀,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在咬碎了自己嘴里的柠檬糖之后,深黎又往嘴里扔进一枚口哨糖,并且吹了起来,用着毫无顿挫的音色吹起了不知道是出自哪里的旋律。
「你吹的什么?」
深黎停了下来,咬碎了糖果咽了下去。
「欢乐颂」
「真糟糕」
「你别说了,我有自知之明的好嘛」
就在深黎鼓着脸舞动双手抗议的时候,太阳雨终于停了下来。
「好了,那么该出发了」
「诶——我还想再坐会啊」
「明明刚才还在抱怨下雨,现在就已经想守着凳子不离开了」
「这个跟那个两码子的事」
「并没有什么区别」
深黎抱怨归抱怨,还是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跟上了我。我单肩背着背包,走了几步转过身来。深黎正将草帽往头上戴,那往上确认草帽的略带不满的眼神以及左右扶正草帽的动作,看起来有些可笑。白色的连衣裙和凉鞋,配上系有蓝色丝带的草帽,长长的淡金色头发从帽子底下流露出来,在遮阳棚下的阴影里随风飘动。
「挺适合你的不是么」
「是、是么,谢谢」
「干嘛羞哒哒的,我说的可是实话」
「好、好了,不是要继续赶路么,赶紧走吧」
深黎红着脸在背后推着我前进。
「没说不信啦,但这不是很让人害羞么」
看来是觉得不好意思了。
我们乘坐着公交车离开了老奶奶的杂货店,一番周折七拐八拐爬上了山坡,在沿海边的车站下了车。太阳雨过后的路面干得很快,除了路边的绿草野花还挂着水珠外,几乎与往常的晴天无差。
空载的公交车从我们身边路过,车上空荡荡的,依然看不到一个人影。跨过柏油路来到沿海的那一侧步行道上,越过跨栏,与大海的颜色几近一样的蓝天和一望无际的蓝海隔着远处的地平线紧贴在一起,大片的积雨云布置在地平线边缘,仿佛云朵在缓缓地从海底升起。
「结果绕了一圈还是在海边呀」
深黎感慨着这无可奈何的事实,但听起来似乎有点开心。
「大概是来到了岛屿的另一侧了吧」
从河流一直走到废弃小镇的边缘,再从那里的公交车站坐车一路来到这里,走了一大圈似乎只是来到了岛屿的另一边而已。这里阳光明媚,小镇的街道可能是因为空荡荡的原因,显得广阔。不远处排列在街道旁的屋子看起来完整无缺,与之前的废弃小镇不同,风景显得怡人,宁静的微风吹拂着我们的刘海,远处海燕飞翔时发出的叫声与海浪涌动的低沉声交杂在一起,成为唯一的背景声,似乎这座海边的无人小镇在以自己的方式欢迎着我们的到来。
走过一段稍有些坡度的路上时,在隔着海边栅栏相望的另一边海崖,黄绿两种颜色相间在一起并随着海风摇晃。
是向日葵。
在向日葵绽放的田野中,露出白色尖角的建筑物在当中格外显眼,随着距离的接近,它的全身像逐渐映入了眼帘。那是一座小小的白色教堂,坐落在满是向日葵的花田中央。背靠着大海,被花田围绕的这座小小的白色教堂,在映入我的眼帘的瞬间,内心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种感觉难以言喻,就好像自己终于都走到了这一步,但是自己的心情却是有些失望,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推开有些沉重的木门,教堂里一排排的座位出现在视野中,一片空荡荡的。太阳光穿透异彩的玻璃窗照射在地面上,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在那一缕映射下来的阳光中无声地漂浮,推开木门的声音回响在教堂里。冷清、空荡,仅有那一缕从彩色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是唯一活着的地方。在推开门扉的那一瞬间,我似乎能感觉到门扉的对面有人在等待,可是眼前的事实清楚地告诉自己错得离谱。
感到伤感么?并不。
只是让我感到无所适从。
「哥哥?」
深黎一副担忧的样子窥探着我的表情。
「只是发了一下呆而已」
「是么」
「嗯。稍微坐一下吧」
没有任何目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来到了这里。到底是什么驱使我走到这里来,我并不明白。
坐在椅子上,头上的木质结构的天花板显得粗糙普通,身下的硬邦邦的椅子冰凉舒适,在阳光中的灰尘如同有了意识的生物毫无规律地飞舞。感觉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好像随处都有,但又不是随便哪里都有的,普通的小教堂而已。
这不是当然的么?简直废话,毫无意义的思考。
另一个我毫不留情地进行了批驳。发起呆时的自己,总感觉想着的东西也呆呆的。
「哥哥,这里好像可以到外面去哦」
在讲坛的左侧,有一扇门通往教堂后院。推开小门,一条两边都是向日葵花田的小道出现在眼前,明媚的阳光下,向日葵正随风摇晃着大大的脑袋,黄绿色交映在一起的波浪向远方推去。
「好厉害,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风景,故乡要是也有这样美丽的风景就好了」
深黎兴奋地向前小跑了几步,张开双手转动着整个身体,享受着向日葵们围绕在周围的这一舞台。
据说向日葵的盛开季节大概只有六十天,将一年置换成一天二十四小时的话,它在地上绽放的时间就仅有四小时。或许会有人觉得四小时已经不短了,但四小时只是一天里的六分之一,是转瞬即逝的时光,如同长长的暑假与整个年度相比,或者是无忧无虑的童年与整个人生相比,看似漫长却总有逝去的一天。那些短暂的时光如同盛开的向日葵,在夏天里绽放出生命中最美丽的花朵。
现在我度过的这个时间,究竟是否是闪烁着光芒的重要时光?我情不自禁地思考了起来,可是验证这一问题的答案的尺度,还尚不在我手中。
「往前走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海边呢,哥哥,快点跟上来」
「知道了」
从思绪回过神的我慢慢地跟了上去。
「别跑太快了,小心别摔倒了」
感觉自己就像家长一样,还要提醒她小心脚下。泥土小道间偶有散落在中间的小石子,万一踩到了摔倒在地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从这里看到的景色好厉害啊哥哥」
在这种地方上,她倒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一阵迅猛的海风吹过,再一次掀起了向日葵的海浪。从向日葵间穿越而过的海风袭来,吹动了站在不远处的深黎的草帽。深黎闭着眼睛用右手按住头上的草帽,系在草帽上的蓝色缎带被海风吹得直直的,被左手按住的白色连衣裙随着海风任性地舞动着裙摆,偶尔露出白嫩的小腿。从草帽下流露出来的淡金色发丝,也一并在风中起舞。
心脏有那么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这个身影好熟悉……
我突然想了起来,那埋藏在记忆大海的深处中,那闪闪发光的宝藏。那是铭刻在记忆里,令人无法忘怀的身影。
眼前的这个身影穿越了时空,与过去的那个身影重叠了。于是脑海里的模糊记忆慢慢地变得清晰起来,犹如久经岁月而褪色了的油画重新上色了一般,逐渐变得鲜明。
和那时一样,海风吹拂着,远处飘着大片白云的深蓝色天空,延伸至水平线与大海相连。在漫无边际的向日葵花田中,一只手压着草帽,另一只手提着长裙的长发女性在向我微笑。
那已过去的岁月,在短暂的飘渺一瞬中,从时间的长河中剥离出来,穿越到了我眼前。
啊,那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的,如此怜爱的过去。
多么想再一次……
「哥哥?」
但终究还是够不到,如同天边的星星一样,触手不及,我那伸出去的手依旧空无一物。
到了夜晚,小镇的家家户户点上了灯火,熟悉的人影们开始流动在小镇上,比起白天的小镇来晚上的小镇反而更有生活的气息。
背景的吵杂声,远处小镇中的灯火,与白天的宁静正好相反,到处都洋溢着热闹的喧嚣。是节日,这个小镇的晚上迎来了节日的庆祝。
成列的灯笼状的灯泡挂在道路的两边,成为夜里映衬节日的最明亮的光芒。到刚才为止听起来犹如觉得隔了层墙的喧嚣声,在穿过巨大的鸟居之后,忽地有了真实感。黑色的人影们在庙会的小道上人头攒动,摆设在两边的各种小摊琳琅满目,吵杂着的听不清的话语声化为庙会的喧嚣中的一份子。
「这里好像日本的庙会呢」
「鸟居、神社,小摊,这已经就是了吧」
跨过只有几级的小台阶后,算是正式进入了庙会主场。
「嘿嘿,我只在动画里看过,实际上原来是这样的呀」
深黎的眼睛里闪烁着憧憬实现时的光芒,高兴的神情有如第一次碰触到日常里所没有的美丽之物时而感动的小孩子。说起来,自己第一次到日本旅游参加庙会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到底是怎样的呢?那时候的心情是怎样的呢?是感到高兴?还是感到疑惑?我已经记不清了,知道这一答案的人并不在身边。
「哥哥哥哥,苹果糖耶!我老早就想吃一次了」
「你没吃过么?」
「只吃过糖葫芦」
「没什么差别吧」
「重要的是氛围!氛围!我去去就来」
深黎连走带跳地跑到卖苹果糖的小摊子边,拿了两个苹果糖走了回来。
「给」
「为什么连我的份都拿上了」
「刚刚从摊子那里得到了张卡片,啊嗯」
深黎左手拿起自己的苹果糖咬了一口,右手递给我一张塔罗牌大小的卡片,上面映有灯笼的图案。
「看不懂字,不过背面的插图好像说收集齐七张卡片然后放进神社的赛钱箱里」
「放进去之后呢?」
「可以召唤神龙?」
「别傻了」
「疼」
我将卡片拍在了深黎的头上,她就故作姿态地装成很疼的样子摸着自己的头。
「看起来好像是烟花大会的活动,收集齐了就可以开始放烟花」
「这是什么奇怪的仪式?」
深黎取下了头上的卡片问我。
「怎么办」
「深黎想怎么办?」
「嘛,看上去好像挺有趣的,去收集试试可以么」
说是要去收集卡片,可要怎么收集还真没有头绪。从第一张卡入手的情况来看,只能推断出应该是从庙会的小摊里寻找,但是这么多摊位,要找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估计这种活动都是靠群众一起参加,被发现的卡片由专人收集起来,凑齐了七张以后再发表结果,正式开始烟花大会。这样的活动大概是为了吸引人气而举办的吧。
「啊,哥哥,那边有射击游戏的摊位哦」
我还在思考着的时候,突然就被一旁的深黎拉了到射击的摊位面前。
「哦哦哦——泰迪熊耶」
最上方的位置放着一个大型泰迪熊玩偶,看来是这个摊位中的最高奖励。这么大个目标,应该很容易命中才对。因为手里的苹果糖还没吃完,我单手拿起了面前的软木栓枪,瞄准泰迪熊的头部后扣下扳机,果不其然软木塞打到泰迪熊的身上后弹了回来,而且中弹的地方跟刚才瞄准的位置相差甚远,泰迪熊依旧稳如泰山。
意料之中,好命中并不代表容易倒下。
「好,我也来试试」
深黎两三口吃下手里的苹果糖后跃跃欲试,双手拿起软木栓枪,锁定的目标是摊位里的一个装有小熊玩偶钥匙扣的盒子。第一发没中,第二发擦着盒子飞过,第三发从盒子上面飞过。
「哇——真烂」
「这、这这怎么能叫做烂呢,这是正常操作!正常操作!是这枪有问题,精度太差了!我要投诉这无良商家」
这枪要是没有问题商家可要亏大了。
深黎抓着玩具枪挥舞了起来,言辞之间满是为自己的技术洗脱罪名的借口。
「等着吧,下一发我一定会打中」
不服输的深黎又重新架好姿势,眯着单眼瞄准目标并保持姿势的稳定,呼吸均匀,肩膀的起伏也逐渐平稳下来。
就是现在!眼神释放出决定性的信号后,扣动扳机,软木塞发射出去划出一条笔直的轨迹,然后打到了……盒子的一角。盒子底部一边被掀起来之后又落下,摇摆了几下后重新稳定下来,跟刚才想比只是位置和角度有了点小变化。
「啊啊!为什么!明明有打中的呀!太坑爹了这商家」
「可惜呀」
「再来一回,下一次一定能中,刚刚手感都那么好了」
别这样,你这已经进入赌徒心理状态了。
深黎没有理会我那怜悯的眼神,重新拿起玩具枪,这回瞄准用的时间比上回的还短,几乎是自暴自弃的赌一发的状态了。可就是这样的时候才有奇效,软木塞打了出去成功命中了摊位上的奖品,把它打落下来。
「诶?」
深黎愣了一下。
「好奇怪啊哥哥,我明明瞄的还是那个盒子,为什么会打中旁边的扑克牌……」
摊位的主人,从轮廓看来像是大叔的人影将奖品递到还有些傻愣愣的深黎的手上。
「这不挺好的么,奖品到手了」
「拿到这样的奖品我也开心不起来!……嗯?好像轻得过头了」
以扑克牌的尺寸来看,深黎手上的盒子似乎有点大。
我从深黎的手上拿起扑克牌盒子,摇了摇,传来扑克牌在盒子内碰撞的声音
我打开盒子,从里面找出了一张卡片,是映有鸟居图案的卡片。
「嚯嚯,居然还能藏在这样的地方呀」
接过卡片的深黎发出了感叹声。
「好!争取一晚创造奇迹,收集齐七枚卡片召唤神龙!」
「是烟花大会吧」
也不管我的吐槽,她自个儿就开始奋发起来,来着我向下一个摊位出发,开始寻找新的卡片。
实际找起来,才意外地发现收集卡片并非多难的事情。在逛着逛着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收集齐了七枚的卡片。在捞金鱼的摊位上发现卡片被装在渔网上,大号的草莓刨冰里埋着,或者是套圈圈的摊位上以及没有被点亮的灯笼里找到等等。
「没想到居然还能藏在路边的灯笼里」
「别边走边玩手机,小心又要摔倒了」
「没关系啦,趁现在多拍点照片,而且我要摔倒了哥哥会扶我的吧」
「哈——不是这个问题」
「嘿咻,要爬上这长长的阶梯咯」
「你还真是精神啊」
「嘻嘻,因为很开心啊。再不跟上来就把你抛下咯」
先一步登上神社台阶的深黎回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好好好,你慢点」
在深黎将收集齐的七张卡片投进了赛钱箱后,我们两人一起坐在刚刚爬上来的台阶上,等待即将开幕的烟花大会。
「好慢啊,时间过去好久了」
「可能准备也要花点时间吧」
从台阶下眺望的景色是绝佳的,灯火连绵的庙会场景几乎尽收眼里,这里远离下面的喧嚣,被神社的寂静所包围着,风吹草动都仿佛融入了这片黑夜。抬头看起远方,黑夜的大海,黑夜的星空,那条本就难以界定的水平线在黑夜里彻底融为一体。星空与大海在遥远的彼方终于都连接了起来,双手撑着的这段台阶,这个神社,这个土地,这个岛屿,如同在海面上不断前行的巨大船只,迎面扑来的微风甚至给予我一种颠簸的错觉。
「真不可思议,明明不是第一次看烟花了,但是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
「真的?」
「真的哦,以前在老家看烟花的时候,漂亮是漂亮,但感觉不出别的什么。看着别人那开心的模样,自己却体验不来,大概是因为我总是一个人吧。不过我姑且认真地交过朋友了哦,但是初中毕业的时候,大家都考去了不同的地方……结果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她抬起头来,仰望星空。
「然后上了高中,清楚地明白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开心欢乐的校园生活果然只是虚幻的东西,现实没有漫画那般简单。而且因为这头金发,总是被别人误会,本来就压抑的校园氛围就更难交上朋友了。实际上无论怎么解释,说是天生的也没有人相信。每一天在学校里都是煎熬,渐渐地搞不懂明天到底有什么意义,然后陷入恶性循环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麻木起来,对现实感到失望」
「……」
「但是能够遇见哥哥真是太好了,能够一起旅行真是太好了。现在我能够明白,踏出第一步的勇气和善于发现的眼睛,对于迎来明天是多么有必要。等我回到那边以后,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好好地面对那不安的未来了」
深黎面对着我露出向日葵般的笑颜。直到现在,我那自杂货店以来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能够放了下来。我尽力地露出了自以为最好的笑容。
「是吗,那我就安心了。时不时我会在想,我们这样毫无目的的旅途到底有什么意义?没有像样的邂逅,也没有值得一提的经历,每次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都会感到焦虑。如果我明天不在了,留下来的深黎该怎么办」
「诶?」
「啊,烟花大会开始了」
BIU——啪——哗啦啦,花火升上,然后绽放,最终凋零。五颜六色的烟花依次在夜空中盛开,然后如同星雨般陨落。短暂而美丽,正因如此才能鼓动人心,才会为之感动。
「真漂亮呢」
「嗯……」
「对于深黎来说,一样存在着美丽漂亮的事物吧。理想就像天上的北极星,虽然能指引人们前进,却遥不可及。但这并非没有意义的事情,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逐星的旅人将会跨过黑夜,迎来之后的黎明」
「哥哥……」
深黎胆怯地拉着我的衣衫一角。
「我向你撒了谎,我不能一直都陪着你走完这趟旅途。但是我相信你,你已经足够坚强了。之后的路,就算没有了我,你一个人也能走下去。虽然有点突然,是时候该道别了」
「为什么?」
「我啊,想起来了自己的过去,想起来了自己要走的路,所以到了不得不出发的时候了。接下来,我也必须自己踏上新的道路,这是大家都必须要做的事,却也是我选择想要去完成的事」
我抚摸着深黎的头发。
「我还担心着自己察觉得太晚,已经来不及告别了。但是能在最后一起看烟花真的很幸运,能够好好地向你告别真的很开心」
拨开她前额的刘海,我深吻她的额头,希望能借此给予一点小小的勇气和鼓励。
「加油啊,深黎。我在前面等你」
在烟花谢幕的夜空下,少年的身影随着最后的烟火凋零从少年的眼前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