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自睡梦中惊醒。

六合之内,皆为密林。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投射到地面上。一道道倾斜的光柱从望舒的脚下一直向前延伸着。望舒拨开脚边的藤蔓,缓缓站起身来。她茫然地站着,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身体的疲倦似乎没有因为睡眠而减轻。

她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步入这片密林,也不记得这是哪,更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来这儿。她只记得两件事。第一件事,她的名字叫望舒。至于第二件事,是一直回荡在她脑中的一句话。

“去找秦山族的人。”

这句话的主人是谁,他(她)又为什么让自己去找秦山族,为什么他(她)不亲自去,自己又为什么要帮别人卖命,秦山族的又是什么人。这一系列的疑问,望舒全然没有答案。她只是一脸茫然地站在树下,看着眼前跳过了一个小虫。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清新甜美,沁人心脾。望舒向前走去,从两棵树的间隙穿过。曲径通幽过后豁然开朗。她站在一座低矮的山坡上极目眺望。连绵不绝的树木向地平线处延伸。树叶摩肩擦踵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帆布。她抬起头,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湛蓝。赤红的火球在天空中燃烧着自己,放射着夺目的光辉。

望舒站在山坡上向四周眺望。视线所到之处不见人烟。她的大脑还是一片混乱。她竭力思考着为什么自己会将那句话牢牢记在大脑里,几分钟后的全无头绪后,她放弃了思考。

停留在一片原始丛林中无疑是危险的。望舒决定先找人求救。她的身上没有任何现代通讯设备,不过她也不认为这些密林中会有基站。她大致确认了森林的边缘在哪个方向,然后从山坡上跑了下来。

望舒高估了自己辨位的能力。几乎相同的树木交叠重复出现在她的眼前。很快她就迷失了方向。在连续十次重复回到了原地后,望舒放弃了挣扎。她赌气似地坐到了裸露在地面的树根上。她并没有感到疲倦,只是单纯感到厌烦。

望舒一脚踩空。她低下头,泥泞的土地陷出了一张巨大的脚印。那明显是野兽的脚印,而在野兽的脚印后面的是杂乱无章的人类的脚印!她发誓,在上次转回到这里前,这儿绝对还是光秃秃一片泥地。就在不久前,有一伙人刚刚追逐过一只野兽。望舒决定沿着动物的脚印前进。哪怕遇到的是偷猎者,也比在森林里被不知名的生物猎食好得多。

脚印一直延伸到森林深处,消失于一片灌木丛前。望舒拨开灌木丛,艰难跋涉向前。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宽阔的湖泊。脚印被隐没在潮湿泥泞的土地里。线索彻底断了。

望舒走到湖边,透过湖面,她看到了自己的脸。这是她恢复记忆以来第一次看自己的脸,一张平平无奇的人类女性的脸。她注视着湖面,盯着湖中那一双灰色的眼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一身泥泞。她径直跳入了水中。

穿在身上的白色紧身衣在接触水的一瞬间改变了颜色。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受到了湖水刺骨的寒冷,但衣服之下的部分却仍然温暖如春。微风吹动湖面,波浪冲击着她的皮肤。疲惫与泥土都随着水流一扫而空。如果这不是在水中,她几乎都要沉睡过去。

接着,望舒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原来自己会游泳。这可真是奇怪,刚才自己几乎是下意识就跳进了湖中。看来虽然自己失去了记忆,但身体仍然记住了自己曾经学习过的技能。

远处的鸟群齐刷刷飞了起来,扰动着树叶发出了扑棱棱的杂音。望舒快速从水里上岸。她感觉到了什么,趴在地面上,耳朵贴紧地面。

轻微但有节奏地震动声冲击着她的接收器。听上去像是什么奔跑的声音。她继续仔细听着。声音越来越清晰。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那是野兽在追逐猎物的声音。四脚兽奔跑的声音清晰可辨,有问题的被追逐的猎物的声音。在望舒听来,那是一种用两只脚奔跑的生物的声音。

奔跑生离她很近。望舒几乎是毫不犹豫。她跑了出去。她在密林中疾驰,脚步声越来越明显。她停下脚步,跳上了一棵树,放眼望去。

脚步戛然而止。野兽与猎物的声音同时消失了。望舒转过头,拔出了遗留在树干上的箭矢。

木制的柄,铜做的簇。简陋,但仍然具备杀伤力。最重要的是,这是加工的产物。

望舒搜索到了深夜时分,都没有发现人类的踪影。脚步,脚印,箭矢,哪怕是树干上的擦痕,一切的一切都在悄然之间消失无踪。望舒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幻听。她决定休息一下。夜晚的密林是危险的。不说潜藏在黑夜之中的猛兽,如果不小心掉落到沼泽中几乎是必死无疑。

望舒靠在一棵树上,即便在身下的土地上铺上了树叶这也不是一张舒适的床。更别提时不时爬过身边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各种小虫。索性这些小虫只是爬过。望舒听过一些恐怖的传说,关于森林中的小虫,它们会用尽一切手段钻进你的体内。

望舒靠着树,看着天上的月亮。她绷紧了神经,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胆战心惊。白天的时间太长,长到让她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时间开始压迫她脆弱的神经。白天累积的疲倦很快作用到了她的身上。她的眼皮越来越重,重到她忘记了恐惧,陷入了梦乡之中。

她梦到了一个人。

 

“博士。”

博士就坐在轮椅上,仿佛直到昨日,博士都有成熟丰韵的身姿。我从未想过博士竟然会变得如此虚弱。毕竟她已经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了。

“你来啦,我的小夜莺。”我推动着博士的轮椅,有些不满地回应:“我的名字叫望舒。这是您给我起的,就不能叫我望舒吗?”

“我还是更喜欢叫你夜莺,我相信你会给我带来最美的玫瑰。”博士总是在某些小事上显得格外执着。我没有在表示反对,毕竟谁会在一个老人的弥留之际跟她争论她要怎么称呼自己呢。

我问博士:“您今天要去哪?”

“我想晒晒太阳。”

博士虚弱无力的声音让我心碎。我实在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但更没办法欺骗她或者夺走她为数不多的生命。“博士,”我一边推动着轮椅在植物园中走动着一边说,“你的身体是没办法到外面的世界中去的。哪怕我想让你去,乔克叔叔也不会同意的。”

博士沉默着,任由我推动着她转来转去。就在我险些以为我推动着的是一具死尸时,博士开口说着:“你还记得我说过人生最重要的两个时刻是什么时候吗?”

我当然记得,博士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您说过,人生虽长,重要之时无非其二,拥抱世界之时与诀别世界之刻。一为始,二为终。初始之时降临世界,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伴随着哭泣与不安,对看到的第一个人视若救命稻草。终焉之刻却无人希望自己带着压抑与不安离开。大部分人都希望自己能笑着离开这个世界。死亡是对自己一生的总结。诀别之刻更是生命最后的赞歌。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与兽的不同,正在于临别之时的其言也善。”

“没错,”博士赞许地点点头,“那么,你忍心拒绝一个将死老人,带着遗憾面对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吗?”

就在我犹豫间,博士继续说:“到我面前来,小夜莺。”我站到了博士面前。“看着我的眼镜。”她这么要求着。博士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瞳。这一对美丽的眼瞳在她苍老衰败的面孔上显得格外刺眼。“我快死了,小夜莺,我想晒晒太阳。”

我知道,我已经输了。

 

望舒跳了起来,不是因为那逼真的梦境,更不是因为梦境中自己被称为夜莺,更不是因为那感动身受的情感。

而是因为远处传来的人类地喊叫声。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望舒朝着韩声德方向跑了过去。夜已深,月已高。越靠近前方声音越嘈杂。不断有被惊醒的鸟扇动着翅膀套利者是非之地。声音戛然而止。黑夜中,望舒越过了林木,朝前走去。

先是感受到了扑面的热气,视觉才看到了迎面而来的獠牙。等到神经反应过来,野兽的利爪与尖齿已经接近到可以随时撕碎望舒的地步。恐惧的感情还没来得及出现,野兽在短暂的停顿后,被人拽动着飞向了另一边,撞到了树干上,呜咽了几声,然后瘫倒在了地上。

望舒这才注意到救了自己的少年。他注视着眼前的自己,身体压低,几乎伏地,一手持匕首,一手抓在地面上,背上背着弓,挂在腰上的箭袋空空如也,身上沾满了血污,四只野兽的头颅被他背在身后。望舒一时愣住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少年突然向望舒扑来,他把望舒压倒身下,用匕首抵住了她抽动着的喉咙。他凑近了望舒的脖子,动弹不得的望舒闻到了一股腥臭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少年抽动着鼻子。望舒突然意识到,他是在闻自己的气味。

“他是狗吗?”望舒腹诽着,少年抬起头,手上的匕首却没有松开。“你不是秦山族的人。”少年操着沙哑地嗓音说。

“我……我不是。我在这里迷路了。可以救救我,带我走出这片森林吗?报酬好说。”听到少年的话语,望舒心里一沉。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自己会被丛林里的原始部族所俘获。唯一能安慰她的是,他们说着同样的语言,至少彼此之间是可以交流的。

望舒感到肚子上滑过温热的液体。她朝下看去,发现少年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血液正透过衣服滴落到自己身上。被血液溅到的衣物变化成鲜红色。

“你身上有伤。”

仿佛没听到望舒的话一般,少年加重了手上的力量,迫使望舒朝上抬头。“说,”少年凶神恶煞地说,“你是哪个部落的。”

望舒几乎快要哭出来:“我不知道,我失忆了。我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其他的我都不知道。我说的是真的,请相信我。”

少年死盯着望舒,半晌之后说:“你没有说谎的味道。”

——他真的不是狗吗?少年终于拿开了匕首,就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又朝望舒倒了过去。望舒眼疾手快扶住了少年。“喂,你没事吧?”望舒将少年平放在地面上,无论怎么呼唤他少年都没有醒过来。“他不是死了吧?”望舒担忧地把手放到了少年的鼻子前,令人欣慰的是,她还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气息。望舒小心翼翼掀开了少年的衣服,在他的胸口上有一道骇人听闻的伤口。血液正从伤口处汩汩冒出。“必须……必须止血。”望舒站起来才意识到在午夜的密林中,在黑暗中寻找能止血的药草谈何容易。

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低吼。黑暗中浮现出一对绿色的眼镜。一只野兽走了出来。它有着狼一般的外形,眼镜碧绿,毛皮黑的几乎和夜融为一体,一对獠牙伸出了口腔,笔直向前伸去。“那是它的同类吗?”望舒看向被少年甩到书上的野兽,“如果只是一只的话——”

第二只野兽走了出来,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十数只野兽将望舒和少年团团围住,虎视眈眈看着他们的大餐。

望舒环顾着四周,瘫坐在地上,放弃了抵抗。

 

传说,很久之前,人类能够登上天空。

这种无稽之谈如果说出来也只会被父亲怒斥。在很小的时候,小武就学会了察言观色。他很清楚何者可言何者不可言。所以这些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小故事他只是默默记在心底,不与外人道。他知道,自己险些沦为奴隶。如果想要在部落里活下来,自己就要变得足够强壮,强壮到能被自己的父亲承认。而在自己变强之前,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谨小慎微。

只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或是好整以暇之刻,他会看向天空,想象着是否曾有人,和自己拥有相同想法的人,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方法,飞翔在天空中,如同翱翔的雄鹰。

少年从昏迷中惊醒。他的头昏昏沉沉的,全身各处都酸痛不已。他挣扎着爬起来,摇晃了两下,跌倒在地上。他的衣服被人撕得破破烂烂,撕掉的布条用来包扎起自己的伤口。血早已止住,布条已经被染得通红。他尝试用手按在胸口上,感觉到了跟伤口不匹配的细微的疼痛。

他还记得作业遇到的那个女孩。难道是她给自己做的处理?少年环顾四周,身边没有女孩的踪影。他抽动着鼻子,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诡谲的气味,那是他最为熟悉不过的气味。他循着气息向前走去,越过林木,他呆在了原地。

树木环绕着的空地上遍布着干涸的血迹。一具具夜狼尸体姿势各异的横陈在地面上,有几具尸体身首分离,身体被抛到了树上。他走到其中一具尸体前,翻过尸体。尸体的心口有一处惊心动魄的伤口,方形,一直深入到心脏,看上去就像被手插进入一样。

少年自忖对自己的力量有几分自信,却也不能做到这种程度。他又去查看了其他几具尸体,均没有发现有任何利器切割的痕迹。尸体的伤口边缘都有不均匀的锯齿,有些尸体连伤口都没有,鲜血从尸体口中流出。最为骇人的几具尸体被撕成了两半,地面上有长长拖动着的血迹。少年不禁同情起这些野兽。、

有人拍了少年的肩膀。几乎在一瞬间,少年转身跳开,拔出匕首,身体伏在地面上,做好了攻击姿势。

“是我,你醒来了?”望舒走过来,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凿空了一段木头,里面装满了打来的水。“没想到你醒来的这么早,你得躺着休息才行。”

那是他昨夜遇到的女孩。少年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他站起来,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伤口:“这是你帮我包扎的吗?”

“是啊,”望舒点点头,“你发烧了,我给你抹了苦菊。万幸的是你的伤口没有化脓。我在你的伤口上抹上了一点小蓟,能够止血消肿。我还喂你吃了点罂粟,只是很小剂量,不会产生依赖性。”

“罂粟……是什么?”

“一种止痛药,也是一种致幻剂。长期服用会产生依赖性,如果只是少剂量利用倒还好。”

望舒说话的时候少年一直盯着她的脸,她娇小身体,她微小的动作。从任何方面来看,她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少年指了指周围遍布的尸体:“你知道这是谁做的吗?”

望舒缩了缩头,她的脸色惨白,说:“不知道,昨晚我昏过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少年见过很多说谎的人。即便城府再深的人也不会真正做到毫无异常的说谎。他选择相信望舒。“我们离开这儿好吗?我有点受不了这的气味。”望舒的脸色越发惨白,她几乎已经退到了树木后面。

少年站起来,走到了望舒身边。“我们走吧。”他说着,无意识地看向了少女的双手。

他看到了,经过清洗后,却依然存在着的淡淡的血迹。

 

望舒没有说谎,她确实不知道是谁救了他们。她只知道,当自己醒来时,身边是一地的尸体,少年躺在一旁,伤口已经开始愈合,而自己的双手上,沾满了野兽的鲜血。

——难道是我……望舒很快就否决了这个想法。就算自己失去了记忆,即使自己学过战斗的技能,身体的素质不会骗人。她只是一介弱女子,体重、肌肉决定了她绝无可能击毙十数头野兽。她跑到少年身边,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出乎她的意料,少年鼻息均匀,就他昨晚受的伤,哪怕他现在已经死了望舒也不感觉奇怪。望舒翻过少年的身体,撕开他的衣服,露出了衣物下的伤口。

血已经止的七七八八了,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少年生命力旺盛的让望舒不敢相信。她跑到森林里找来了药草,从少年衣服上撕下布条包裹起了伤口。感受到了少年有些发低烧,她特地去打了水。回来时,却发现少年早已经醒来。

她原本以为原始部落的人都是一个个不讲道理的原始人,没想到少年时一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他说的语言也和自己完全一样。只要是可以沟通的人,就可以把自己带到安全的地方。望舒和少年并排走着。她偷偷看着少年,没想到正好和少年对上了视线。

为了缓解尴尬,望舒询问少年:“我还没介绍过我自己,我叫望舒。”

“我叫武。”

“武?”没想到少年不但长了一副东亚人的面孔,连名字也有东亚人的特点。流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同种族的人总是有一种格外的亲切感。“武,你有手机吗?”

望舒注意到自己叫武名字时,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武疑惑地问:“手机?那是什么?”

“完了,这家伙真的是原始人。”心中升腾起地小小的希望破灭了。望舒试探性地问:“那你知道周围最近的城市怎么走吗?”

武脸上疑惑的神情同刚才如出一辙:“城……市?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忘了我说的吧。”望舒摆着手,暗暗叹了一口气。

武看着垂头丧气的望舒,突然问她:“你为什么会来这片森林,这里遍布野兽,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

“我失忆了,”望舒认真地说,“我醒来的时候我就出现在这片森林里。除了我叫望舒外,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道。”

“那你离开森林之后想去哪?你说的那种叫‘城市’的地方?”

武的问题让望舒愣住了。这之前她满脑子想的都只是活下来。活下来之后要去哪,要做什么,望舒还全无头绪。这时,那句话又开始在她的大脑里回荡。

“去找秦山族的人。”

望舒脱口而出:“我想去找秦山族的人?”

武停住了脚步:“你为什么要去找他们?”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的大脑里一直有一道声音,让我去找秦山族的人。秦山族到底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去找他们,关于这些我没有一点头绪。或许秦山族有找回我记忆的关键。”

武的脸色突然阴暗下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望舒摇了摇头:“不知道,干嘛这么问。”

“我只带你走出这片森林。这样我也算还了你救我的恩情。”

说完后,武掉头而走。对于武为何冷淡下来望舒根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原本就只是打算走出森林后就和武分道扬镳。秦山族是她找回记忆的重要线索,但望舒也不是没听说过食人部落,或者原始部落拿人祭祀的传闻。与其冒险找一个不知道隐藏着什么危险的部落,还不如寄希望于现代医学。

“好啊。”望舒随口答应着。两人继续向前走着。“能给我看看你的手吗?”看似无意,武随口提道。

“可以啊。”望舒不知道武为什么提这种请求,伸出手去。

武握住了望舒的手,片刻之后,松开了。

 

武已经确认了,杀死那十几头夜狼的人,就是望舒。

有几头夜狼身上有被手掌笔直插入造成的伤口。他清晰记得伤口的大小、边缘的锯齿。在他确认了望舒的手型后,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问题是,望舒有没有撒谎。她为什么突然提到秦山族。难道她的大脑里真的有一个声音?还有她那难以解释的战斗力“会是战神大人的神迹吗?”武偷偷看向望舒,“这就对了,祭司大人也是女性。虽然部落里的战士都是男性,可战神大人是女性。难道她是战神大人的转世。”

在部落历史上是有战神大人转世现世的先例的。不过那些人都是男性。武小时候也曾好奇为什么战神大人是女性,为什么会转生成男性。那时人们总会这么对他说。

“虽然战神大人是女性,但是现在男人的肉体更强悍,所以战神大人才会选择成为男性而非女性。”

也正是因为如此,部落里只有男性能够成为战士。武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让望舒成为自己的战士。如果她在撒谎,其实她早就认出了自己,只是想潜入秦山族呢。

——又或者我的判断错了呢?武心里担忧着,如果望舒就是一个没有战斗力的女人,那自己那个该死的哥哥一定又会大书特书。到时候他倒是不用担心望舒,如果她成为不了战士,想必会直接死在竞技场上。她死了倒是轻松,只是麻烦了自己。

“不如,我先试一试她。”武又瞥了一眼望舒。她正小心翼翼向前走,费尽心力对付着地面上盘错的树根和藤蔓。他悄悄拔出了匕首。如果她真的能杀死十数头夜狼,要夺下自己的匕首应该也是轻而易举吧。

他悄悄抬起了匕首。

“我们到了!”望舒喊道。她回过头,发现武的神情有古怪。她没有多想,指着前面的湖泊:“这就是我说的那个湖。我们可以在这喝点水,休息一下。你可以洗一下身上的血迹。”

武越过树木,前脚刚踏到泥地上,眼睛刚看到湖泊,后脚就退了回来。他一把拉住望舒,脸色铁青:“这就是你说的湖泊?”

望舒不知道发生了,只是点头。武只是简短地说了两个字:“快跑。”

他拉着望舒,刚跑出两步,就停下了脚步。望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又怎么了?”

武掏出了匕首,微微后撤步。顺着他的目光,望舒看到了他们要逃跑的原因。一条巨大的蟒蛇盘绕在树木上,它的体色同枯木融为一体,如果不是武及时停住脚步,恐怕他们已经被蟒蛇缠绕致死了。

望舒醒悟过来。动物也是需要喝水的。恐怕这个湖泊正是某些野兽常来饮水的地方,也是它们捕猎猎物的地方。望舒开始时没有注意到周围有野兽的尸骨,这让她放松了警惕。这么看来,是这条大蛇把猎物都吞到了肚子里,那些可怜的猎物的骨头恐怕连渣都不会剩了。

武如临大敌的样子让望舒也紧张起来。蟒蛇从树上爬了下来。它同武对峙着,不住吐出了蛇信。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好消息的是,这条蟒蛇应该是没有毒的。这条蟒蛇从外形和长度来看极其类似亚马逊森蚺。但森蚺显然不会根据外界环境改变皮肤的颜色。

蟒蛇滑动着身体,庞硕的身躯在地面上扭动着,摩擦着树叶,发出了摩挲的声音,每一声都冲击着二人的神经。两人大气都不敢出,期盼着这个庞然大物已经吃饱了,不会对他们这两道饭后甜点感兴趣。

几乎是在电光石火之间,蟒蛇发动攻击。明明拥有如此臃肿的外形,它的动作竟然是如此迅速。它的目标瞄准了武。武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蟒蛇缠住了身体。

“该死!”武绝望地举起了匕首,刺向了蟒蛇的皮肤。别说贯穿,匕首连刺穿蟒蛇的皮肤都做不到。望舒被蟒蛇尾巴扫到,跌坐在地上。武一下又一下扎向蟒蛇。蟒蛇越缠越紧。他的力量越来越小。“帮帮我!”武喊着,他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难以呼吸。他对着望舒喊着:“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快来帮帮我!”

他心里明白,一个女人的力量,是绝不可能扯开巨蟒的缠绕的。他只能寄希望于杀死十数头夜狼的力量能再现在望舒身上。

望舒抽噎着,带着哭腔,用力扯动蟒蛇的身体。压迫着胸口的力量没有丝毫减弱。武的动作越来越小。他的手一颤抖,匕首丢到了地上。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竭力睁开眼睛,看到望舒还在做着绝望的尝试。

“看来……是我的判断错了啊。”武苦笑着,彻底丧失了抵抗的意志,“只是没想到,死的……会是我。”

是错觉吗?胸口的力量似乎轻了一点。空气又涌入了肺中。武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蟒蛇似乎在解开缠绕。他看向望舒,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画面。

站在那里的望舒,全身没有一点杀气。她的眼神空洞无物,双手死死抓住了蟒蛇的身体,手指陷入了蟒蛇的身体中。蟒蛇痛苦的扭动着,一点点松开了武。

就在这时,一只利箭破空而来,射穿了蟒蛇的脑袋。望舒一个趔趄摔到在地上。两个男人跑了过来。

他们扯开了蟒蛇的尸体,对着武跪了下来。“族长,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望舒抬起头看着武,迷茫地说:“族长?”

“恭喜你,”武走到望舒面前,对她伸出了手,“你赢得了前往秦山族的机会。”

 

望舒从未想过,这个看上去杀伐果断却稚气未脱的少年,竟然就是秦山族的族长。

她在心里已经认定了武属于一个发展比较先进的原始部落。虽然很原始,但不会有性命之忧。如果武是部落的族长,望舒也就不用担心自己会遭到杀身之祸。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古今中外任何人类隐藏于心的共识。

让她感到疑惑的是跟着武的两名守卫。自从上路开始,他们就时不时瞪自己,凶狠的眼神让望舒不敢上前搭话。她想要跟上武,却总被守卫有意无意拦住。所以她只能紧紧跟在队伍最后面,尽力跟上三个男人的脚步。满地的藤蔓树根与毒虫似乎没办法拖延他们的脚步。他们的脚下就像长了眼一样,能够轻而易举避开障碍。

“稍微等一等,”望舒大喊着,“我跟不上你们了。”

她看到武跟守卫说了什么。其中一名守卫不情不愿过来,一把提起了望舒。“哎?”在望舒的尖叫声中,守卫抱起了望舒,健步如飞赶了上去。“我不是这个意思……”望舒嗫嚅着。

武回应说:“如果我们不加快进度,今晚就得在森林里度过了。”

望舒没有再反抗。她偷觑着抱着自己的守卫。守卫怒目圆睁,吓得她立刻回过头去。队伍的行进立刻快了很多。然而日渐西沉时,他们仍然没有走出森林。

守卫放下了望舒,抱怨着:“我们耽误太长时间了。”

武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不满你可以回去。”

守卫立刻跪倒在地上,颤抖着说:“不……不敢。”

武笑了一声,问另一名守卫:“保护我让你们感觉很厌烦吗?我可是知道你们私底下谈论的那些小秘密。”

另一名守卫站着,但是视线乱飘,不敢同武对上视线。“您多虑了,族长,”他小声说,“您是秦山族的族长,是我们的统治者。我们的生命为您而活。”

望舒清晰地听到了武发出的不屑的哼声,想必那两名守卫应该听得更清楚。“我要休息了,你们走吧。”望舒走出没两步,就被武叫住了:“你留下来。”

其中一名守卫明显想说什么,单被另一个人拉住了。他使了个眼神,守卫回头看了一眼,消失在黑暗中。望舒很确定武对他们的小动作一清二楚,守卫也没有丝毫想要掩饰的意思。

“坐吧。”武坐到了倒下的树干上,熊熊燃烧的篝火勾勒出他的身影,驱散着黑暗与蓄势待发的野兽。

“你好像……和他们的关系不太好,”望舒坐到了他的对面,忍不住问,“为什么要让我留下来。”

武没有看望舒,他拨弄着篝火,淡淡地说:“你也可以去跟那两个战士一起睡。”望舒哆嗦了一下,努力摇头。武看向望舒,连日的奔波与战斗仅仅只是弄脏了她的外表。她的精神与体力似乎一直都很充裕。“你的战斗技巧是在哪里学的?”

“战斗?我……我不会战斗。”

武投入了一根柴火。他很擅长看出一个人撒谎与否,但对于望舒,他却不敢轻言判断。要么望舒说的是真的,要么望舒就是他见过最擅长隐藏自己的人。他倾向于前者。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固执的观点:望舒再强,她也只是个女人,而女人,是要为男人服务的。

“你说过你寻找记忆的关键在秦山族,你有任何线索吗?我是族长,如果你告诉我,可能我会帮你更快地找回记忆。”

望舒眼前一亮:“真的?”

“真的。”

她的眼神很快黯淡下去:“但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句话‘去找秦山族的人’。”

“是吗,真可惜。”武闭目躺下,“已经很晚了,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望舒躺下的时候并不知道,刚才她的回答表现出一丝一毫对秦山族的兴趣,都会被武怀疑。在望舒拒绝了诱惑后,武终于开始相信,这个女人虽然拥有一身出色的战斗力,却真真切切失去了记忆。在餍足与兴奋中,武进入了梦乡。 武梦到了他的母亲。这很奇怪,武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部落里的日子艰难苦涩,没有太多悠闲的时间让人做梦。更何况有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武从来没想过他的母亲,他恨自己的母亲。 但在梦里,他们却很是和睦。他还记得自己小到没有离开母亲的时候,曾经问母亲,那些大人拿着武器是要去做什么。他的母亲总会和蔼地摸摸他的头,然后说,那是男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武总会执拗地说,我也是男人。母亲噗嗤笑出来,然后说,你还只是一个孩子呢。 武仿佛回到了童年。母亲将他揽在怀里。武一脸憧憬地询问着自己的母亲,仿佛她就是无所不知的百科全书。 “世界上真的有能够飞翔的人吗?” “当然有啊——至少曾经有。那时人们不但能飞,甚至可以飞出自己的星球,去和星辰作伴。” “那为什么我们现在见不到他们了?” “因为他们飞到天上变成星星了啊。” “是战神大人把他们变成星星的吗?” “是他们自己成为星星的。” 武之所以不想要再梦到自己的母亲,是因为梦的结尾总是一致。吞噬一切的火焰吞噬着人的肉体。他看着母亲嘴巴大大的张开,姣好的面容一点点燃成枯骨。他站在台下,看着自己的父亲,那个一脸冷漠的男人,看着自己的哥哥,他也在幸灾乐祸地看自己,看着周围的同胞,他们摇唇鼓舌齐声叫好。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在部落里,只需要活下去,不需要和星星作伴。 望舒在颠簸中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守卫的怀里,从守卫不情愿的眼神中望舒明白了这是谁的命令。她挣扎着从守卫的怀里跳下来。守卫如释重负的长长出了一口气。 “你醒啦?”武没有回头,淡淡地说,“如果让他背你我们可以提前几个小时到部落。”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望舒注意到武用过的一个词语,她问道,“部落里也有钟表吗?” “有,”武的回答让望舒稍微安了下心,看来这不是一个多么原始的部落,但他接下来说的话让望舒糊涂了,“就在部落的最中心,难道你们的部落不是这样吗?”没等望舒回答,他就抢先说:“你失忆了,我忘记了。” ——他说的钟表在部落的正中央是什么意思,这种东西不该家家户户都有吗?就在望舒思索的时候,武突然停下了脚步。“到了。”他说道。望舒走上前去,站到了武的身边。周围的藤蔓被守卫掀开,她看到了密林之外的情景。眼前是一片宽阔的平原。一条河流自东至西奔流着,不见其首,不见其尾。密林被清理的一干二净,无限广阔的平原平铺在她的眼前。然而,这美景的震撼不及部落的百分之一。 所谓部落,坐落在一片城市上,一片废墟、破落的城市上。几乎所有的楼房都爬满了青苔,剥落的混凝土外壳内露出了内中的钢筋,如同人类的骨架,横插在城市中央。望舒还能看到空中还留有空中客车轨道的残骸,就在一直坠落到地面上的长长的玻璃隧道上。在城市正中央,通天的高塔本应伫立到空中,可现在高塔仿佛被人拦腰截断,只剩下了约莫五层楼的高度,而武所说的钟表,就镶嵌在高塔的外围。 这时,钟声敲响了十二下。 困惑的并非有人居住在城市中,更非为何城市会荒废——实在是有太多原因,天灾,抑或人祸都有可能导致城市的废弃。让望舒感到极大困惑的是部落中的人表现出的原始同城市的先进带来的强大反差。 “族长回来了!”人们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建筑的阴影里,街边荒废的商店里,街上,越来越多的人涌现出来。这些人大多穿着简陋的亚麻制衣服,少数人还围着兽皮。他们远远看着。从他们的眼神中,望舒看不到一点欣喜之情。武朝隔岸相望的人群看去,人们统统低下头,朝后缩了缩,就像受惊的野兽一样。 除此之外,望舒也没有看到一个女人。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男人。他们面色枯黄但是肌肉强健。女人呢?她向四面八方看去,不但没有看到一个女人,人们看到她的视线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望舒被人们的视线怼了回来,她揪了揪武的衣襟,“武,部落里没有女人吗?” 仿佛石头掉入了湖面,平静被打破了。人群纷纷站了起来。他们又开始议论了以来。不过这次的话题中心是望舒。 “她怎么敢——” “这个女人是从哪来的?” “不愧是那个女人的儿子,真是——” 余光瞥到了身后的两名战士,他们在幸灾乐祸地笑着,仿佛望舒刚才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武不动声色地将衣襟从望舒的手里扯出来。“跟我走。”武冷淡地说。 在街道正中央,人们注视着一个男人站在最当中。“真没想到你竟然回来了啊。”。望舒眼前一亮,不是因为走在前面的身披兽皮披风的男人,而是因为跟在她后面带着面纱的身材婀娜的女人,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同类——或许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望舒对自己的直觉有信心。 男人径直走到了望舒的面前。他比望舒和武都高很多,站在自己面前不怒自威。和他比起来,强壮的武也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这不会是你的猎物吧?我们还以为你在森林里迷路了,没想到你是嫌弃自己的奴隶不够多。”他回过身,勾住了武的肩膀,“你想要奴隶,来找我就好了,何必去找一个外族低贱的女人呢。还是说,”他凑近了武的耳朵,望舒勉强能听清他说的话,“你也想找一个下贱的人下种,就跟父亲找了你那个低贱的母亲一样?” 电光石火之间,武抽出了匕首,用接近人类反应极限的速度刺向男人的喉咙。速度快的连让望舒思考“奴隶”是什么意思的时间都没有。更令人吃惊地是,男人以更快的速度抓住了武的手腕,迫使匕首擦过了自己的脖子。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易怒,天真,软弱。”男人紧紧抓住武的手,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他突然越过武对望舒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吧,我是这家伙的哥哥。我的名字也是武。不过人们都叫我大武,叫这个小东西小武。如果你想要在这个部落里寻求靠山,那找我是一个更不错的选择。” 望舒求救似地看向小武。小武只是不断往手腕上加注力量,但匕首停留在空中难进分毫。“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大武阴鸷地笑着,催促她做出了选择。 “还是……算了吧。”望舒勉强笑笑,拒绝了大武。至少在森林里救了她的人是小武。在周围情况还不清楚的情况下贸然背叛小武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但在大武看来,显然望舒的拒绝有另一层深意。“这样,”他轻声说,稍稍用力,推开了小武,“果然下贱的人就该和下贱的人在一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物以类聚,人以——” “住手!”在小武重新刺向大武之前,老迈而苍劲有力地大吼震住了在场的众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走了过来。他佝偻着腰,瘸了一只腿,但双眼炯炯有神,手上血管凸起,肌肉没有松弛下去。“小武是我们部落的族长,哪怕是你,也要放尊重一点。” “我明白了。”大武举起两只手,示意自己不会再有任何攻击性的动作。“我向你道歉,族长。”他背对着老者,朝小武鞠了一躬。他走到小武身边,亲热的搂住了他,刻意放大声音说:“我们可是亲兄弟,不是吗?” 对一切心知肚明的小武面无表情地看着大武的表演。他看着大武带着那个一直沉默的女人离开,才对老者说:“谢谢你,陈长老。” “没什么谢不谢的。”老者突然咳嗽了几声,“你是部落的族长,是我们的首领。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威严和力量,那——”他没有说出下半段话,但话里隐藏的意思昭然若揭。他叹了口气,对周围围观的人喊道:“你们还在看什么!你们的工作已经做完了吗?”等周围散开以后,他神情复杂地问小武:“我刚刚说的话你懂了吗?” “我懂了。”小武点头。老者意味深长地再次问:“你真的懂了吗?” 小武坚定地重复:“我懂了。” 老者没有再次诘问小武。他点了点头,拄着拐站蹒跚着离开了,留下了阴晴不定的小武和心事重重的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