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四
再次确认校史馆没有线索之后,我们决定分头行动,我们都认为三楼生物馆存在线索的可能性不大,将搜索重点放在一二楼,乐见凛去了一楼的地理馆,我去二楼的历史馆,时间就又这样悄然加速了,约莫二十分钟的样子,乐见凛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陈师言——”
“怎么啦——”
“有什么发现——”
“没有,你呢——”
“一样——”
时间又这样被徒然浪费了,我们回到原点,对着校史馆里那张照片发呆,乐见凛的母亲笑的依然动人,我看着看着就累了,确认了一下时间:四月十八日零点零一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运动会的第二天,宿舍铁定回不去了,想想要扛着睡意熬过第二天的赛程,我就一阵前怕。我估摸着今晚要在校史馆的地板上和衣而眠。乐见凛似乎也有些累了,但她还是不倦地找寻着,偶尔停下来思索着什么,而后又泄了一口气,她一直重复着思索并失望这两个动作,我就靠着墙,跟着她想了一会儿,依然毫无头绪。
我心里默叫:“小千,小千你在么?”
没有答复。
我想果然要见她还是要在梦里,于是将衣服脱下来披在身上,倚在墙角,让脑袋变得昏沉,亮堂的空间就在视野里模糊了,听见了钟摆的声音,有节奏地、有规律地哒哒作响。我似乎来到了梦境里,面前是一条宽阔的银河,乌鸦在脚下搭成了一座长桥,桥对岸一个看不清脸的女子在对着我笑,我穿上的粗布衣裳,肩膀上挑起了一条扁担,扁担上一头坐着康达姆机器人,一头坐着竖锯狂魔,我就朝着桥那边迈开了腿……
铛——
脑袋上迎来一记重拳,打散了乌鸦和银河,康达姆机器人和竖锯也不翼而飞,我睁开眼,看见愠怒的乐见凛。
“我——”
“嗯?”
“我不是在睡觉,而是——”
“而是什么?”乐见凛故意露出胸前的一缕寒光。这家伙居然还带着它。
“我错了。”我知道这个时候用这种谁都不会相信的解释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哼。”乐见凛别过脸去走远了,看来是不打算继续深究。我起不得睡不得,只好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拿在眼前把玩。
我看着这串钥匙,突然醒悟为什么明星的粉丝会非常执着于他们爱豆的用过的东西了,签名、衣服什么的只是小儿科,如果能把吴鹿韬亲自睡过五年没洗的床铺——或者再恶心一点,把他从小用到大的尿盆拿出来卖给粉丝,我想它一定能卖出比地理馆里自然金还高的价格,可惜,吴鹿韬这样的明星不会五年不洗床铺,也不可能用尿盆,所以说明星真的很不会经营自己。
当我看着校长给我的钥匙链时,我却理解了那些粉丝们:人们想要变得成功,其意义大概就在于此吧,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止是你以及你的鸡犬,你去过的地方、摸过的东西,甚至你X过的X都有了纪念意义和文化价值,你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你身上的某个部位会被后人用来把玩和研究吧,这种现象古今中外莫不是如此,据说爱因斯坦的脑子火化之前就被人切下来用来研究了。就连最讲人性化的佛教,僧人一旦有了名气,甚至都不能给留个全尸,你的各种部位会被一些有着恋物癖的人拆下来并奉到佛塔里供万人参观,想想大家指着你的手骨说,嘿,这个人当年就是用这支手骨写出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的……哦,扯远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无论是谁,只要有了名气和地位,拉出来的屎都是拿铁味的,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执着于屎尿屁的变态。
不对,一出名就不算屎尿屁了,那叫什么呢?以前叫舍利,现在叫周边。
释迦牟尼的周边,吴鹿韬的舍利。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言归正传,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向你们形容一下校长给我的不同凡响的御·钥匙链,不愧是校长用的钥匙链,真不同于一般人的,从扣到环都散发出一股无与伦比的气场,我就这样多看了几眼,这串链子上澄黄的钥匙按照大小顺序累累叠在一起,每一个钥匙上都贴着对应的标签,装在口袋里熠熠生辉,摆在眼前光彩照人,握在手里还有些烫手,让人忍不住赞叹道:“好钥匙链!”
就在这群钥匙链中间,我突然发现了一枚不是很起眼的钥匙,它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光泽,甚至还有一些锈迹,它很小,小到你要刻意去找才能发现它,像一株隐藏在森林里的小草。我从一堆澄黄的钥匙中将这个小家伙拉出来,看到它的上面用胶带贴着一片发黄的碎纸标签——
“校史馆档案室”
“乐见凛,跟我来!”
“什么?哎——等等。”
我没有理会她,抓起她的手,直接奔向第七部分。
“这是?”乐见凛看着面前的门问。
“校史馆的档案室。”
她好像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便解释道:“一般来说,档案室才是资料最完整最全面的地方,现在这里展出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还有很多我们看不到的,都在这个地方——”
说着,我用那枚不起眼的钥匙,插进了锁孔中。
“千万要能打开啊……”我在心里默默祈祷。
尽管拧动的时候略微有些艰涩,档案室的门还是开了,我们摸黑走了进去。
我闻到了一股厚重的味道:灰尘和黑暗的融合体,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霉味,还有漆粉的味道。打开灯,我们就看见了另一个洞天:门口是一张木桌,摆着一个老式台灯。越过桌子,三个高大的书柜占据了三个墙面,将一排排小书柜围在中间,只留下齐肩的空间供人走动,的在这些一排又一排的透明书柜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卷宗,新的、老的、简的、繁的、油印的、毛边的、蓝色硬皮的、白色软面的,它们按照年份,静静地躺在柜子里,等待我们的检阅。
啪——乐见凛打开了台灯的开关:“看来能用。”她伸出一只手指数着书柜上标签的年份,然后似乎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朝我挥挥手:“这里,陈师言!”
我看到她眼前的柜子上贴着“己巳年”的标签,便来到乐见凛身边,她已经打开了玻璃门,从里面取出了一册厚厚的档案夹,上面用繁体字写着:“己巳年年鉴”。
翻开目录,我找到了“第一届校运会”的索引,循着页码,我看到了一个红头文件底版:
“关于对乐君莲等人的处分通告”
看到了“乐”字,我和乐见凛的呼吸都不由得粗重了几分。
“在己巳年4月17日举办的澶贾大学运动会上,澶贾大学学生会主席、历史系乙丑级学生乐君莲煽动学生聚众闹事,扰乱校园秩序,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经学校研究,对事件主要负责人乐君莲、党闵良等人做出以下处分决定:
撤销乐君莲同学学生会主席职务,对其进行退学处分,取消其毕业证及学位证。
撤销党闵良同学文博馆管理员职务,对其进行退学处分,取消其毕业证及学位证。
其余组织者均给予停学处分
……”
我忽略了下面的一长串名单,指着“乐君莲”的名字,说:“这个人,八成就是你妈,你是随母姓的。澶贾大学博物馆重修之前,一直沿用的是‘文博馆’这个称号。而且,只有学生会主席才会代表学生在校运动会上和校长同席。所以你母亲一定是以学生会主席的身份出现在那张照片上的。”
乐见凛抓着书的手扣紧了,她用手指擦拭着“乐君莲”三个字,一字一眼地说:
“乐君莲,是我的母亲……”
我接着向后翻,一个被纸包着的本子从档案夹中掉了出来。乐见凛从地上捡起来,交到我手上,我看着她,用眼神问道:
“可以吗?”
她犹豫着朝我点了点头。
我打开层层包裹的纸,露出包裹在里面的——笔记本。
这笔记本看起来有很长年头了,很老的款式设计,边角都卷了起来,还有一些龟裂的折印,封面正中心的空白处,用方正的硬笔体写着:
“档案室管理手札”
封面的右下角,写着笔记本主人的名字——
“党闵良”。
“你认识这个人吗?”我问乐见凛。
“没听说过。”
我翻开笔记本,发现封皮下面书脊处和笔记本主体黏连的地方被用力地撕离了,只留下杂草般的断面。撕下来的书页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剩下了最后一页纸断肢般地附着在书脊上,我不敢去触碰它,生怕它会像枯叶一般脱离赖以苟延的孤干。
我和乐见凛都看到了最后一页纸上的内容——
——“澶贾大学文博馆档案室管理手札,day 17,month 4。”
“……对于我们而言,挣扎着求变总好过沉默着等死,如果不去做些什么,那是比死还要难受的,‘今亡亦死,举大事亦死,等死,死国可乎?’这是君莲在第一天对所有人说的话,有些事情,就算做了也没有意义,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好。我们都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终将会被湮没和掩盖,我们甚至不能在车轮滚滚的正史上留下姓名,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已经站在了分隔历史的桥上,一边是湍急的流水,另一边则是万丈深渊,进也好,退也好,都无法阻止另一个时代的开启,我们都是它的继承者,也是它的送葬者,我们也都清楚,不去制约它就会产生灾难,但同时我们又离不开以它架构的世界。而现在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痛苦的开端,一个肉体和精神上都与它脱离的血腥的开端。
今天是第二天,我和君莲继续组织会里的各位准备活动的各项事宜,明天就是运动会,我们必须赶在这之前完成所有的准备工作,学生会的诸位都干劲满满,认为我们终将成为转折的见证者,我将和澶大高层的协调拜托给了猴子,剩下的事宜就交给联会那边,到时候学生会、社团、文博馆三方一齐发力,声势浩大,就算那帮人有满大意见,到时候也骑虎难下了。
……
……
经过一夜的紧张忙碌,各方事宜基本妥当,从未想到我们会用如此传统的方式表达诉求,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游走在反叛的边缘,想到一个时代将由我们亲手开启,大家都表现地很兴奋,可我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昨晚猴子来找我,说澶大高层对我们正在搞的事情态度很消极,如果外面有动向,里面的人很可能要受到牵连,我没敢将这个消息告诉君莲,她身体有孕还要为我们带头,本已是很大的负担了,刚才我和猴子一起去看她,好像状态不是特别好,不过她本人说没问题,我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唯有身为领导者的她是不能示弱的,只盼今天的一切都可以奏效,这样我们的努力和争取也就有了意义,就算被冠以谋反的名号,也是值得的。我们不是革命者,只是一群憧憬着未来的年轻人,只是想追求属于我们的篇章,现在,我们就要去追求了。
怀着对明天的憧憬,我就在这里大胆宣告一下吧,今天的事情如果成功,那么这本手札就会出现在文博馆的展览墙上,前来参观的后辈们啊,你们看到这本手札,就表示着现在的你们也拥有着和当年的我们一样的独立之精神,作为明天的火种,希望你们不要忘记前人,他们的思想和努力应当被记住,你们今天的大学生活离不这批先驱者的无畏,也希望你们一直永远保持向上积极,永远对世界满怀热情,未来是属于你们的。请一定将我们的精神延续下去。
澶贾大学文博学院乙丑级,党闵良。”
“你们在干什么?”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将我手里的笔记本吓到了地上,最后一页纸也脱离了笔记本。我看向门外,一个瘦高的中年人站在那里。
“叔?”乐见凛首先叫出了声。
——
“叔,你还有叔?”
“这是我养父……”乐见凛低声对我说。
“什么?”
在我吃惊间,这个被乐见凛称作“养父”的男人走了进来,捡起地上的笔记本封皮以及仅剩的最后一页纸。小心翼翼地打开笔记本,将纸放了进去,然后仔细地端详着上面的文字。
不知道是为什么,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我竟然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有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他大概是看完了,将笔记本递给我,说:“这东西很珍贵,要妥善保存。”
我只剩下了控制大脑点头的机能。
这个时候乐见凛说话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像是一点也不惧怕养父的威严,而面对同样情况的我,却好像兔子遇到狮子一般。
乐见凛发问的一瞬,男人将他的视线从笔记本转移到乐见凛的脸上,乐见凛看着他,他也看着乐见凛,“父女”二人就这样对视着,我被夹在中间不知所措。
“哎,我……我……”眼前的男人突然之间没了气场,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谄媚,适才散发出的威严,似乎跑去了爪哇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油腻的、和蔼的、中年大叔的笑脸。
气氛就这样急转直下,而我还没能转换过来。
我知道越是凶狠的黑社会老大,越对自己的女儿百般疼爱,那样子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张飞突然迷上了恋爱养成类游戏,扔下了丈八蛇矛,转而每天对着手机舔屏。
“说,这次藏在哪里了?”乐见凛以势不可挡的态度向男人发问。
“我……我这不是担心你嘛……”
“最后问一遍,藏在哪了?”
男人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只手指,指了指乐见凛的脚:“鞋……鞋里……”
接下来,乐见凛做出了一个令我都始料未及的动作——
她脱下自己的鞋,然后打开档案室的窗户。
她右手提着鞋跟,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重心下沉,做出一个右弓步。
展开拿鞋的右手,紫色的风衣也随之伸展开来。
嗖——
伴随着一声划破天际的声音,乐见凛的鞋子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形状,飞出了博物馆,消失在了黑暗里。
甚至都没有听到落地的声音,我想它们一定是飞到了外太空。
而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的乐见凛,手搭凉棚,确认再也看不到那双鞋的影子了,接着关上了窗户,拍了拍手,说:
“要再敢给我衣服里装定位器,下次飞出去的就是你。”
“是……是……”
我,清楚地看见这个男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想起了乐见凛曾经向我形容过她对养父感激之情的话:
“我和我养父的关系……当然很好了。”
女人都是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