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

我不知道其他人第一次参加社团活动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知道,我第一次参加社团活动一定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就算你说欢迎……”

我的视线越过燕玄丙,看向他黑漆漆的身后,黑暗宛若一张血盆大口将我包裹,“砰”地一声,身后的门关上了,最后一丝光亮就这样消失,燕玄丙的轮廓就这样消失,我堕入了雾一样的黑暗。

“你好,请问?”

“怎么了?”

“这里没灯吗?”

“有啊。”

“那为什么不开呢?”

“因为刚刚的时辰是忌火烛的。”

看来,风水协会严格按照卜辞卦象行事,就连什么时候可以开灯,什么时候不能开灯都要严格遵守。

“那现在呢?”

“不忌了。”说着听到一阵摸索的声音,灯开了。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用白炽灯?”

“没办法,部费紧缺,预算不够嘛。”

燕玄丙嘿嘿笑着,指着沙发让我坐下,我看到这个房间里的摆设真的是相当不同,不像我们平时的摆设习惯,比如门面对的是书桌,侧面放沙发,深一点的地方放书柜。这个房间被横在中间的沙发分隔成两个区域,一边是堆积成山的书和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小山,另一边是贴满了图画的墙和几尊铜像,放在一副易经六十四卦图的下面。我抬起头,天花板上是一副巨大的星辰图,灯光无法在此得到充分的反射,难怪室内光线如此昏暗。

往前走一步才发现,脚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看了一半的书,还有画了一半的草图,整个房间里面空间狭小,空出来的地方仅能容纳一个人进出,这个看起来更像是储物间的房子十分凌乱,但是凌乱地非常有规律,没有杂乱无章的感觉,每一个元件看似摆放的不经意却和整个房间融为一体,各安其位,只有说不出的顺眼和舒适,总得来说就是——乱得一点也不糟心。

我小心翼翼地越过堆在脚边的东西,坐到沙发上。四下看了看,没有发现第三个人。

“不会就……只有咱们两个人吧?”

“怎么可能?”燕玄丙一边倒水一边说。

“说的也是……”

“还有一个呢,加上你,风水协会成员一共有这个数。”燕玄丙说着向我比出三根手指。

“啥,三个?”

“没想到吧?”

“是没想到。”

“这么多人,沉寂了二十年,风水协会终于要迎来巅峰了!”

“哈?”

还没等我明白他的意思,就听见他又说了一句:“哎,把正西方的那个花盆搬到东南方去。”

我以为他在和我说话,刚准备动身,听见沙发的另一边的那堆书动了一下,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自己去。

这突然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我看向书堆方向,从书堆里面抬起一只脑袋带动书堆“哗啦”一声塌了下来,一张困倦的脸从数百本书里伸了出来,身上披着一张暗红色的斗篷,散乱的头发遮在因过度困倦而耷拉的眼袋前,那张脸看见了我然后就不动了,我也被它盯着不动了。

“女生?”

“啊,这是我们协会的宠物,叫她阿黄就行,刚刚不是说了一共有三个嘛,准确地说,是两个人加一只猫。”

“不,这怎么看都不像猫吧。”我看着眼前这个身上没有一点可以称之为“猫”的特点的女生。而且,“阿黄”不是狗的称呼么,怎么还会有猫叫“阿黄”的?

话音刚落,我突然感到失去了平衡,双肩传来一阵力道,同时整个人向后仰——

这个女生,瞬间扑向了我的身体,两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我的身体受到冲击,跌了下去,被摔得眼泪模糊,眼前只有她的红色披风晃动着。

她将我扑倒后,两只腿跨在我的身体两侧,脸凑在我的胸前,鼻翼抖动着,发出“咻咻”的声音。眼睛露出凶光,嘴巴咧了起来,她的鼻子在我身上游走,向上,最终和我平视。

我的脸上传来了她热乎的鼻息。

“这是……老虎啊!”我想要大声喊出这一句,然而,眼前这张脸仿佛具有威压一般,我被压在她身下一动不动,宛如一只待死的猎物。

“住手,他是自己人。”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燕玄丙说话了。

凶光渐渐消失,抓着我肩膀的手也放松了。

少女仰起头,垂直坐在我的身上,盯着我看了半晌,接着——

从我身上移开了。

“怎么样,相信我说的了?”燕玄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罐头,从里面摸出一条鱼,对少女说:“吃了这个,搬东西去。”

那少女看看我,又看看鱼,然后指着燕玄丙手上的罐头说:

“我全都要。”

“真是那你没办法啊。”燕玄丙笑着叹了口气,“拿去吧。”说完他把整个罐头抛了过去。

名叫“阿黄”的少女轻盈地从我身上跳起来,叼住了盒子,然后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回到了书堆后面。

“不是,这是什么东西?”

“嘘!”燕玄丙连忙将我拉到他跟前,然后抬头看了看那边,确认那边因为吃罐头没有听见,说:“千万别让她听见了。”

“她是谁啊?”我问。

“猫女,我捡回来的。”燕玄丙压低了嗓门,睁大了眼睛对我说道,“就在开学之前,学校北门的山坡上。”

“她不是学校里的?”

“不知道,总之,在她没接受你之前,别惹着她,不然就会像我一样。”

燕玄丙说着,撸起他两手的袖子,我看到他的大臂小臂上都是深深的血痕,其中有一道已经结了很深的痂。

“那岂不是很不妙?——不对你带这玩意回来干啥?”

“低声,低声。Quiet!”燕玄丙捂住我的嘴巴,说:“以后你到这来,身上最好常备着鲭鱼罐头,不然,她可能会把你给吃掉哦。”

“啥?”我没忍住叫出了声。

“Wu~wa!”沙发后面传来一声不满的吼叫,我连忙噤了声。

“就是这样了,今天的欢迎会就到这里,陈师言,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商量,还有,你已经是我们的一员,这是钥匙,你拿着它可以随意进入部室,这里的东西都随便你用,只是——”燕玄丙咽了一口唾沫,然后说:

“不要招惹阿黄,至少在这一个月不要和她牵扯上关系,这个猫女对我们没什么好感。”

“还有,过一段时间我会出去一阵,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看住她,别让她跑出这个门。”

“最后再说一句:欢迎你加入风水协会,好了你该走了。”

拿着他给我的钥匙,我被半送半推地送出了门。燕玄丙将我送出门,然后“啪”一声,从里面关上了。

“哎你还没说你什么时候出去呢,还有我要怎么联系你啊?”我突然想到这两个关键问题还没问,于是又推开了门。

“让我们一起在心理协会开启一段令人难忘的旅程吧,让这位三次推门不入的同学填满我们的大学四年!”

我在满屋子的鼓掌声中关上了门。

抬头一看,门上的表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回了白面,时间指向七点整,然后分针突然从“12”的位置快速地旋转,一直转到“6”的位置,停了下来,接着秒针滴答滴答地开始了正常走动。

现在是现实时间:七点三十分。

进入风水协会部室的时间,只有在晚上的七点到七点十五分之间,过了这个时间,就无法从再外面进去了。

“算了,回去吧。”我把燕玄丙塞给我的钥匙装进口袋,沿着大旋梯走上了二楼,再出了学生活动中心的大门。

“真是一场刺激的入部体验呢。”我揉着刚刚被猫女抓过的地方。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加入了这个怪里怪气的社团,直到几天后我才想起我的初衷并不是要加入风水协会,我的模棱两可被燕玄丙的强硬打败了,“口嫌体正直”大概说得就是我。

这个插曲就这么过去了,我严格遵守了燕玄丙的告诫,广播操比赛结束之前再也没有去过部室。

就在从风水协会回来的这天晚上,我又接到了一个信息。

“我有点不开心,能不能来操场陪我说说话?”

发信人是木枍学姐。

看到这则消息,我觉得有什么正在飙升,大脑飞快地旋转了起来。

这则消息,散发着青春的荷尔蒙,字里行间透露出挑逗的气息。让人立刻就能想到这样一个场景:花前月下,执手相看泪眼,互诉衷肠。

接到短信的我深深地思索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说错了,我大概只想了不到一分钟,就换好鞋走出了宿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在宿舍楼下的超市里买了两瓶饮料,然后朝操场走去,在走路的过程中,一直在调整者拿饮料的姿势,最终选择了两只手一只拿一个,这样看上去比较自然。

我来到了热闹的操场,时间已是夜晚,这里却灯火通明,操场四角的四个大灯照耀着宛如白昼,一群又一群结伴的人走走跑跑,操场的中心有男孩被女孩压住腿坐着仰卧起坐,还有在看台的角落里两个扭缠在一起的黑影不知道在做着什么。

一团蚊虫围绕着灯光追逐盘旋,熟悉的不适应感又来了。这时我也无暇再去抒发情感,只是在寥寥几个落单的人里寻找,寻找一个瘦小的身影。

并没有找到,于是我又将目光聚焦在两两一队的人上。

也并没有找到,于是我看向那些一堆一堆的人。

有了。

就在操场的一个角落里,木枍学姐坐在一个台阶上,双手捂着脸,而她的身边,有两个男生坐在她的左右,两个男生站在她的面前,还有一个蹲在她背后,用手轻轻摸着她的背。他们似乎是在对木枍学姐说着什么,木枍学姐似是在听,似是在哭,似是没有理会他们的七嘴八舌。

似乎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站在原地想了半天。

好像又说错了,我看到这个情景,立了几秒钟,就转头走了,是的,我走了,走在灯火通明的操场上,将茉莉蜜茶夹在身下,拧开雪碧喝了几口。

扔掉?扔掉多可惜啊,这可是花钱买的。

我喝完一瓶,终于能空出一只手发短信了,我打开聊天界面,输入:

“不好意思学姐,现在有事走不开。”

发送,等待了一会儿,关上手机,拧开了茉莉蜜茶。

你们觉得我有些惨,哈哈,我现在倒不这么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很容易自作多情,把别人随手施与的一点点善意当做恋爱的火花,自顾自的烦恼痛苦和解脱,到头来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而已,也是因此我一直避免让自己误读别人的好意,不要觉得别人稍微对你照顾一下或者稍微和你多说几句话就是对你暗生情愫。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木枍学姐的事情只是一个意外,顶多是从意外又回归正常生活罢了。只要不再这么自作多情就不会在受到伤害了吧。

会错过真正对我有意思的人?呵呵,这话说出来你们自个都不信吧?

如果你相信一见钟情,那么你一定是一个对自己外表非常有自信的花瓶;如果你相信日久生情,那你一定是一个自认为内心修养很高的自我主义者。

二者都信的,你就是个谎话精。

——

晚上睡觉之前,我收到了木枍的回信。

“好吧那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哈哈哈。”

我就回了一个“嗯晚安”,连标点符号都没有带。

之后的生活就逐渐的清晰明朗了,不再对谁抱有期待的我如同普通人一样活着,除了每天的上课吃饭外,就是在下午太阳落山之前参加广播操训练,一如既往地面对着金钊最和木枍以及其他体育部的干事们,看着他们如同纳粹军官一样检阅部队,如同盖世太保一般发号施令,如同鬼子进村一样动手动脚,又如传销一般带领大家慷慨激昂。我就跟着他们做,跟着他们喊,当成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平时看得不怎么清楚的事物,竟在置身事外之后逐渐地清晰了起来,我看到了木枍流露于表面的、对所有异性的温柔,也看到了那些接受过她好意的异性们将她围绕在中间时,她发自内心的的笑容,当她以同样的温柔待我时,我总是先让自己清醒一番,然后平常对待,尽管这温柔好几次都差点让我重新陷入,可我还是凭借理性战胜了冲动,我更加笃信乐见凛那天对我说的话是在救我,而我却只有在吃亏之后才觉醒,这让我有些愧疚。

在那些将木枍围绕在中心的星辰中,金钊最与她关系尤为密切,二人的打情骂俏频率明显多余其他芸芸众生,每次休息的时候总有不同的男生去找她,但在解散之后,木枍便会直奔金钊最而去,看着这些各怀心思的男生,我突然觉得这样观察他们也挺有趣的,至于金钊最,随他去吧,和木枍的关系淡了之后,他也没怎么找过我麻烦,倒是木枍后来还给我发过一些信息,无非就是带一丝暗示“想和你聊一会儿”的句子,都被我只言片语拔掉了flag。后来木枍还有几次借着训操找我茬,以此来和我增加互动机会——不管你们信不信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而我都以近乎完美的表现让她无从挑剔,这样一来二去,除了必要的通知,她再也没有给我发过短信,倒是有几次,在我的访客中偶尔看到了她的身影。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一个月的时光终于熬过去了,其实说起这一个月并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总得感觉就是累和疲惫,在一次一次的和团队步调保持一致的尝试中,我似乎是慢慢地不去让自己关注那些杂事,将精力集中在做好每一个动作上面,如此一来,反而得到了一种久违的快乐,这快乐不是在高压训练和呵斥下的抖M情结,而是个人被集体填满的舒适感和满足感,我以前是比较排斥这个东西,但当我脱离集体一个人在外面经历挫折之后,反而会怀念起被集体包裹着的感觉,不用自己动脑子,只需要按照大家的步调走,懒散且舒适,你只需要和大多数人做得一样就行了。这一段时间,我尽量让自己什么也不想,看着依旧被围绕在人群中间的木枍,就好像看着一个普通的学生会前辈一样,看着解散后跑去找金钊最的木枍,就好像看一对普通的狗男女一样。有一天晚上我出来打水,又看到她和两个不同的男生走在树林里散步,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心疼了一下他们,然后提着壶绕路而回。

做着自己,看着别人,我的肌肉在训练下结实了起来,早睡之后眼袋也没有那么重了,似乎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就在我大一状态的巅峰时期,正式比赛的日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