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吧。”

雨点打在铁皮顶棚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霍朗独自一人漫步在废弃的化工厂车间中,等待屋子的主人来欢迎他这位贵客。

根据当地居民的描述和化学分析,案发现场发现的那种花粉属于鼠李科的一种枣树类植株,只在这片区域出现过,尤其以这片废弃工厂的后院居多。

从外观来看,这个地方已经荒废有一段时日了,因为原本是化工厂的缘故,平时基本没有人会踏足厂房,是不折不扣的无主之地。

废弃的工厂,亡命天涯的杀人犯。

非常好的剧本。

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那位【感染者】的老巢之一。

但其实,能猜到这一步,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功劳。

“鉴别花粉的话,我能帮得上忙呢...”

千夏在看到了自己从案发现场带回来的物证之后,第一次主动向自己开口。

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原本还有些古怪的千夏已经变得比较正常了一些,或者说,已经有那么些助手的影子了。

收拾衣物,准备饭菜,这些日常起居工作千夏都做的很好,而且基本上是你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非常听话,也不惹事,对于霍朗这种非常不喜欢自以为是的闹腾活宝的人来说,简直是再适合不过的搭档了。

唯一的坏处,可能就是比较寡言少语吧...

这算不算捡到宝了呢?

想到这里,霍朗苦笑了一声。

环顾四周,整个化工车间面积不大,管路众多,地形错综复杂,不要说藏一个活人了,暗藏一只恐龙都不会引起外人注意,可真是会挑地方啊...

霍朗一边在心底赞叹着,双眼不忘留意着整个车间内的风吹草动。

“好了好了,不要着急,会喂饱你的。”

雄鹰雕塑发出阵阵微光,手杖里的怪物已经急不可耐了~

他明白不需要多久,应该就会有人来招待他这个不速之客了。

突然间,管道的间隙中,一把五寸长的裁纸刀从斜刺里杀出,紧跟在后方的是一个并不高大的人影,从体形判断并不像是成年人。

出现了!

果然对方没有让自己等待太久。

黑影的速度很快,很明显就不是人类的速度,在最危急的时刻,霍朗一个极限位置的后仰转身,躲过了这一次的袭击。

匕首反射出的寒光直射霍朗的双眼,一些黄色颗粒物从刃尖滑落撒在了自己的制服上。

花粉?

算了,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Area—GravityStrom!”

霍朗启动Area,借助引力后撤与对方拉开了几个身位的距离,看清了袭击者的外貌。

一身长至膝盖的褐色兜帽风衣,漆黑的雨靴,加上诡异的白色倒V面具。

这种包裹地严严实实的装扮明显就是不想让人认出自己。

但只要抓住了你,什么伪装都会被揭开!

抱着这样的决意,霍朗掏出武器,瞄准对方。

......

几回合的交手过后,两人再度分开。

刚才的战斗中,人影至少被击中了三枪,均是腹部不致命但是止动效果很好的部位,霍朗自己却毫发未伤。

但诡异的是,即使在身中三枪的情况下,这个人影依然没有放弃抵抗的迹象,或者说,连动作的速度都没有丝毫地减慢。

莫非这个【感染者】的【源】是类似痛觉遮蔽类的么...

霍朗在心底暗暗纳闷,对方似乎认识到了实力的差距,下意识的退了两步。

一丝逃跑的气息传入霍朗的鼻腔。

人影俯下身,摆出了像短跑运动员一样的遁地式起跑姿态。

霍朗没有看懂对方在做什么,只能单纯地猜测他的逃跑路线。

左边?右边?哪边其实都是徒劳,他已经做好了用引力波动禁锢对方的准备了。

但这一次,他又失算了。

一道碗口粗的荆棘从人影脚下凭空而起,顶开了仓库的顶棚,人影踩着疯狂生长的荆棘一路向上,从天花板的豁口处跳出了狭窄的车间。

见识到了,他的【源】能力。

霍朗根本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在原地愣了两秒后,一路追击而上,在屋檐间展开了缠斗。

雨雾中,那根粗壮的藤蔓如同活物一般牵引着对手幼小的身躯一边在狭窄的空间内辗转腾挪,一边格挡自己的攻击,同时增生出多条触手般的带刺藤蔓,向自己还击。

“ForceField!”

霍朗挥动手杖向前,在人影逃跑的路线上利用震波炸出一片引力场尝试把对手强行摁回地面。

然而对方只是回身面向自己攒紧了拳头,从各个管道缝隙中便钻出了数不清的荆棘将那片无法通过的区域填充殆尽,仅仅过了几分钟,一堵荆棘之墙便赫然伫立在自己面前拦住了去路。

霍朗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是事先埋伏好的吗?

不对,这完全是靠像搭积木一样不断生成新的植株临时架成的藤桥支撑起的障碍物。

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人影在拖住了追兵之后,跳下管路直奔厂区的后巷。

而在那里,还有那个男孩。

自己原本只是让千夏在后门等着而已,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失手。

“千夏!!”

“先生?”

霍朗一边呼唤着男孩的名字,追上了人影,但一切都晚了。

在厂房的后巷,人影与男孩面对面相遇。

男孩愣在了原地。

同样因为惊讶而放慢脚步的还有那个人影,或许他也根本没想到这片早应该被清空的区域内还会有人在这里等候自己。

黄绿色的水珠斜飘过两人之中,如同被定格的画面一般。

霍朗想起了自己送给千夏的防身武器。

“开枪啊!”

听到霍朗的喊声,如同回魂一般的男孩颤颤巍巍地从衣兜里掏出了手枪,上膛,瞄准,就像自己教会他的那样。

几秒间准星对准了来者的脑袋。

好机会。

霍朗看到了生机。

然而扳机却始终没有被扣下。

人影从应激性僵直中恢复了状态,冲向男孩。

完了!

霍朗几乎可以想象出男孩身首异处的场面。

一切都完了!

这一个月的培训,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最可惜的是,仅仅过去一个星期,他就要向他的父亲提交一份DIA的报告,并接受父亲的奚落。

霍朗在心中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等着替男孩收尸了。

然而再次出乎自己的意料,人影只是往边墙上一蹬,跳上了围栏,绕开了阻挡自己的男孩。

他放过了千夏,就像之前千夏放过了他一样。

就这样,走了。

“你刚才在干什么?!!”

危机中解脱后,霍朗第一时间冲向了没能从冲击中缓过神来的少年,用咆哮来释放自己刚才因为关心而一直绷着的情绪。

“嗯?先生...”

“你知道你刚才放跑了谁么?!!”

你刚才差点害死了你自己明白么!?

这是霍朗心中藏着的后半句,但是他并没有说出口。

他不想让这种关心掩盖对方犯错的事实。

“对不起...对不起...”

面对上司的苛责,男孩只是紧张地低着头,嘴里重复着道歉的话。

那种神态,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千夏所展露出的那样。

怒火中烧的霍朗心中闪过一丝不忍,火焰便被浇灭了一半。

“算了,算了...”

“让他跑吧!跑不了多久的。”

嘴上这么说,男人的表情根本不像是算了的样子。

他只是单纯地在安慰眼前这个男孩罢了。

一个月来最大的期望就这么泡汤了,换谁也不甘心何况是自己这种心高气傲的家伙。

但是这一次交手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霍朗从自己制服的线缝中捏起一颗黄色的孢子粉末,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

回到事务所霍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厚重的外套,甩到了衣架上。

除了摆脱汗渍,还要发泄不满。

“先生,您的衣服...”

千夏注意到了霍朗穿在里面的T恤上的破洞。

大概是刚才交手时被匕首划破的吧。

“是啊,多亏了你,我才补好的衣服估计又得重补了。”

霍朗抱怨了一句,隐藏在其中的潜台词就是:我生气了,你自己看着办。

“那您换下来,我替您补了行么...”

像是读懂了霍朗的心思,又或是为刚才的事情道歉,千夏识趣地小声提了一个建议。

还真会卖乖...

回想起来,这家伙的针线活其实也还不错。

霍朗啧了一声,脱下了内穿的白色T恤,随手递给了身后的小跟班。

他不说更多的话不代表他就此原谅千夏了,只是因为此刻他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别的地方。

a级别以下【感染者】,凶器是匕首类利器,从那颗藤蔓来看【源】能力应该是和植物有关,从他的未成年身份来看,是【市】里本地居民的概率增大,这样对方真实身份的范围又缩小了一圈....

短短十几秒内,霍朗将刚才那场战斗中得到的情报在脑内排列了一遍,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

只是唯一有一点是自己想不通的。

霍朗捏着那颗从对方刀刃上飘落的颗粒放到鼻尖闻了闻。

这是花粉,没错。

但是什么样的人,会在杀人的道具上裹满花粉呢?

霍朗的大脑开启了高速运转的推理模式。

直到一阵冰凉的触感从背后传来,打断了自己思绪。

霍朗转回头,发现千夏正咽着口水,用中指食指抚摸自己的后背,一副陶醉其中的表情。

因为保持锻炼的缘故,霍朗的脊背健美而结实,不带一丝多余的脂肪,粗糙但不失紧致的皮肤将肌肉线条勾勒得有棱有角,放在男模杂志封面上都属于能排的上号的那一类,对于喜爱男性肉体的异性来说,也算得上是一大杀器。

但是对于一个男生来说,对着自己的背肌发情,就有很大问题了!

“千夏...”

“嗯...”

霍朗忍不住提醒道,希望他能自己停下这诡异的抚摸动作。

但是千夏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那沉醉其中的神情,就像沉迷于是在触碰一尊完美的雕塑所带来的欢愉中。

“千夏?!”

“嗯...哦!抱歉?”

在自己提高了声调又叫了两声对方的名字后,终于将这个男孩从这奇怪的迷思中拽了出来。

两人尴尬地对视了片刻后,千夏像小鸡啄米般点起头了。

“抱歉...抱歉...抱歉..”

这种气氛太过诡异了。

霍朗环视四周,感觉窗外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

“可以进来吗?”

木门上发出了两声清脆的敲击声,男孩噌地一声从吊床上起身落回了地面。

“先生...”

千夏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应该从刚才跑回房间后就一直捂在被窝里发呆的缘故。

霍朗简单地扫视了一圈这个小温室,只是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这里已经大变样了。原本堆积在角落里的纸箱与水桶都被整理到了靠在门边的储物架上,堵塞的管路与蓄水池早就被修复成了原状,已经有些发黄的瓷砖也被重新刷洗出了亮光。

很有温室的味道。

“没必要这么紧张。”

霍朗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眼前这个局促不安的男孩坐下,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拨弄着花架上的一盆曼珠诗华的叶片。

这当然也是千夏的杰作之一。

从入住的第一天的那盆蔷薇开始,千夏就一刻不停地往这个房间里添置花卉。虽然自己不止一次提醒男孩,照顾这些花草是非常麻烦的事情而且自己是绝对不会帮忙的,男孩依然孜孜不倦地往这个本身就有些拥挤不堪的房间里塞进新的住户。

这个爱好什么时候得改。

霍朗是这么觉得的。

“千夏,我觉得有必要同你谈谈。”

“先生,今天上午的事情,实在是对不起,下次我一定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了...”

面对自己的主动开口,千夏的辩解显得有些过于慌乱,霍朗摆了摆手,打断了男孩的发言。

“不,不是今天上午的事,是刚才的事情。”

听到这里,男孩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脸部温度唰地又上去了。

气氛一瞬间又恢复到了之前那种诡异的格调中了。

但他似乎并可不打算就此逃避这个问题,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

“你这样的表现,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的意思是,嗯,你知道的。”

主题说到这一步,应该就够了吧,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

说到这里,霍朗瞄了一眼男孩的方向,观察对方的反应。

然而让自己失望的是,男孩只是低着头,半晌才挤出了几个道歉的字眼。

“对不起,先生...”

“额,我不要听道歉,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男孩的头埋得更深了。

“对,我想知道原因,爱慕也好,亲昵也罢,一直以来你的那种状态都不太正常,我想知道原因...”

霍朗尽可能保持情绪稳定将这句话的意思表达地完整而得体。

至于为什么要用“尽可能”这个词,因为实际上在说这段话时他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腔了。

处理这样的关系对于他来说也是第一次,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么做的正确与否,只是单纯地希望这件事能通过这种方式有个了结,这也是自己原本的意思。

但是说着说着,一种诡异的心虚感油然而生,自己的眼神也跟着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忽起来。

男孩依然没有给出回答。

突然有些后悔来找这个孩子谈话了,为什么我要说的那么直白啊...

想一想如果他一直保持这个状态其实也不错...至少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就在这时,一直低头呢喃的男孩抬起了头。

“为什么...是因为您讨厌么...”

维持官大人顿时慌了神。

“那个,我没有歧视的意思,我本人很尊重同性之间的爱恋,但是,我只是,嘶——怎么说呢...”

我到底在说什么破玩意儿啊!

不知为何,明明自己才是发问的一方,这里反而词穷地像个犯错的孩子。

霍朗第一次感觉到了脑容量不够用是什么感觉。

被自己的滑稽样逗笑了的千夏将双手背在背后,腼腆地看向眼前这个手足无措的男人。

“我只是觉得,您很温柔,像兄弟间的那样...”

男孩的声音很柔和,连空气都为之停驻。

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到了地上。

是这样吗,原来只是兄弟间的那种情谊么,啊,是这样吗...

“这样么,啊,是我疏忽了,之前一直没问过你家里的事情呢。”

重拾语言组织能力后,霍朗连忙开启了一个新的话头以缓解刚才那种诡异的气氛。

“我的家庭,也没什么好说的...”

千夏笑了笑,这么慌张的维持官大人,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但霍朗一点都不觉得好笑,此刻他急于通过转移话题挽回自己的形象。

“可以告诉我吗?你之前的父亲,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会那么对待你?”

千夏愣了两秒,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很好啊...”

“他不好,别说谎。不然你也不会在这儿。”

霍朗略带严肃地纠正了男孩。

千夏拨弄着耳边的发丝,原本抬起的脑袋又默默低了下去。

“也没有那么糟啦...也就是偶尔发点脾气,发点脾气,发起脾气来就没个完了...”

语气一次比一次低沉,内容却一次比一次沉重。

似乎自己触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

“有时候,他半夜喝酒之后,就会闯进我们兄弟的房间,父亲喜欢他的孩子们,尤其喜欢我...”

后面的事,自己已经猜了个大概,霍朗后悔万分,想要阻止对方,但男孩已经抢在自己前头说了下去。

“所以父亲每次深夜来我们房间,我都躲在哥哥们后面,让哥哥们去,我就可以避开父亲,只要我事后和哥哥们...”

“好了好了...”

“嗯?”

“够了...”

听不下去了。

霍朗强行打断了千夏。

真是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强行扯上这个话题...

原本好不容易有了一丝欢愉的空气又凝固了。

沉默,沉默。

等到两人都觉得再沉默下去谈话又会轮回原点的时候,霍朗终于再次主动打破了僵局,做最后的尝试。

“那,你不恨你的哥哥们吗?”

“不会。”

千夏摇了摇头。

“他们只是在保护我而已。”

眼神中没有一丝抱怨,也没有一丝逢场作戏的圆滑,千夏说这句话的时候真诚地不能再真诚了。

霍朗觉得自己受到莫大的侮辱。

“不,千夏,你哥哥们也是人渣,我和他们不一样,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就这样吧。”

我真的不会聊天,还是闭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