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涎温泉的掌柜是位年过半百的妇人。
当我们三人迈入接待大厅时,她正靠在柜台边,百无聊赖地抽着卷烟。
大厅深处是宽大的隔帘,温热的雾气从帘子后飘出,与袅袅上升的卷烟混杂在一起,弥散于瓷砖地板上空。
见到有客入室,妇人微微抬了抬眼皮:“几位?”
从人数上来说或许是三,但实际的客人数则是零。
“您好,鄙人不是来洗浴的。”唐川哀上前解释。
妇人皱起眉头,厌倦感在她脸上扩散开来。
“不是客人?那诸位是谁?有什么事来找我这个孤家寡人的温泉店老板娘?”
“呃,我们是从中庭——”
“话事人一个就够了吧?”老板娘粗暴地打断我的话头,并进一步追加话语攻击,“在别人对话时擅自插嘴可不是什么好行为,没人教过你吗?年轻人?”
相较于对唐川哀的倦怠,我似乎蒙受了莫名其妙的敌意……只得选择噤声。
“鄙人……和这两位同伴是央都邮局的职员,此次前来是为了给您投递信件。”
“啊?央都的信?”
老板娘的脸扭曲了,有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看到了鬼神。
“哼……我大概也猜到了……是那个混球寄来的?说走就过了好几年……现在可算想起他老娘来了!”
我似乎理解了老板娘敌意的源头。
寄信的人……多半是她的儿子吧。
在现今的时代里,倘若选择了在都市间迁移,就几乎会是一段无比漫长的离家时光——时间与空间的双重隔绝会促生思念,继而扭曲成怨艾,在人与人之间划开沟壑。
正是为了填平那道沟壑,央都邮局才会存在于世。
然而这来似乎是长久时间来的第一封信件,足以窥见母子间的矛盾之深……当然,那不是邮递员所需要理会的范畴。
“无论如何,鄙人的工作就是将信件送达给您,请您见谅。”
面对棘手的收件人,邮递员·唐川哀依旧秉承着坚定而沉稳的态度;在这一点上她和0730颇有几分相似——前者坚如钢铁,而她则冷若冰川。
非要说的话,唐川哀语调和神情更加委婉,却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她那张面容上蒙蔽着厚重而难以言喻的哀伤。
“哈……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工作也不容易,我不应该朝你们撒气的……”老板娘叹着气伸出手,“把信给我吧,反正我也只是直接撕掉就是了。”
“收到。”唐川哀的语速稍稍加快,“路易,麻烦把那个给鄙人。”
“啊,好的。”
我拿过那只小巧的行李箱,打开木质的顶盖。
一只古典的木琴静静躺在丝绒垫中央。
榉木质地的宽大腹板上,开着一对半月形的音孔,四根弦自龙虾尾垂下,径直掠过鹿颈纳于底端的复手之中。
腹板中央的拨面上纹饰着梅与雪的图案。
在旧时代被称为萨摩琵琶的古典乐器。
我将拨子与琵琶一同递向唐川哀。
“哈?这是干什么?信呢?”
“烦请稍安勿躁。”
唐川哀对老板娘展露微笑——
和我在街上时瞥见的冰山一角不同,那是灿烂、彻底,犹如暖阳般的笑容。
此时此刻的唐川哀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在央都邮局任职的期间里,我目睹过很多笑容。
小苗的纯真,林的和善,芙兰达的高傲,艾莉的任性,以及各式各样的收件人,他们得到远方亲友音讯时所展露出的宽心。
以及在记忆之中、更久远的位置,存在着某个让人无比安心的笑容。
笑起来的唐川哀和她妹妹有几分相似——这么说或许不恰当,两人原本就是音容相貌极其接近的双胞胎。
然而她们在生活中是截然不同的人,无论处事、言行、心境,还是待人接物都大相径庭——但就在刚才,我将唐川哀和唐川幸迥异的界限模糊、混淆了一瞬。
唐川哀将信纸舒张。
上面没有文字,有的只是如蝌蚪般浮游于平行线之间的音符。
那正是央都邮局的信件,亦是邮递员的乐谱。
“啊,我来——”
“不需要,提携重物已经很麻烦你了,路易,接下来请静静旁观就好。”唐川哀温婉地笑着,拒绝了我帮她固定信纸的意图。
“到底是要干什么?”老板娘依旧处在状况之外。
“形构·空钉。”
虽然气场已经判若两人,吟诵的方式却依旧犹如咏叹,唐川哀以食指关节轻轻敲击信纸,乐谱与音符一同在空中定格。
她深深鞠躬,抱起琵琶,在温泉大厅中旋转一圈。
琵琶上的梅雪图案与浴衣融为一体,仿若蓝白细雪点缀寒梅。
“且听,鄙人的……红调(comedy)。”
拨子掠击琴弦。
乐起。
“咦?所以说……啊——”老板娘不再言语。
琶音流转。
温泉大厅内,云蒸雾绕,而唐川哀在这云雾与乐音中,踮起脚尖,踩出属于她的舞踏。
她微笑着。
笑容融入乐音。
那是快乐。
脑海中,无数欢愉的片段翻涌闪断。
几名刚洗浴完毕的客人从隔帘中走出,也在一时间停住了脚步,情不自已地去侧耳聆听。
没有人去打扰唐川哀,在场所有人都成了她的听众。
甜美而婉转。
那是……幸福。
明明有着“哀”的名字,却能奏出此等让人感受到幸福的乐音。
拨子快速扫掠,曲中高潮迭起。
景象被刻印入脑海。
那是面露苦笑,像是感到为难的年轻人。
在温婉的琶音中,恰逢好时传达的寄件人的心声。
“妈……”
“上一次这么叫您……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吧。”
“不知道您过得如何?”
“爸走了以后……要独自打点温泉的您肯定很辛苦吧。”
“可是去目睹一次央都的盛景……是爸生前的夙愿。他走的时候,除了您以外,心心念念的就只有这件事……”
“尽管他吩咐我要照顾好您,但我自作主张地认为,必须要在为他践行愿望之后。”
“我代替他来到了央都,立身于此,并学到了很多。”
“再过不久,我就会回阿卡纳与您相聚的。”
老板娘神色复杂。
混杂了悲伤、愤怒与埋怨,又有着惊讶、欣慰与喜悦——
她现在的心情如何呢?
琶音微顿,紧接着,是最后一波短促的音节。
“还有,我有要介绍给您认识的人。”
蜃景之中,出现了女子的身形。
“这是我的恋人……还有,这是您的……诶嘿嘿,孙子!”
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婴孩,他伸展着手指,像是要抓住眼前的东西——
在那一刻,琶音消散无踪。
在场所有人都像是由梦中醒来。
“喂……喂。”老板娘的声音在颤抖,“刚才那是……你们,你们也看到了吗?”第一回收到信件的她或许理解不了发生了什么事,但来洗浴的客人们显然早就了解了状况。
“您想得没错!”
“您要当奶奶了!”
“嗨,那小子……在央都混得有出息啊!”
“别……别,别嚷嚷了!”老板娘用力拍桌,还在嬉笑的客人们不由得肃静下来。短暂的沉默后——老板娘抬起头。
她朝着隔帘的另一边喊道:“里面的混球听着!今天老娘请客!你们这群崽子出来的时候就别付钱了!”
“哈哈哈哈哈哈您这不是高兴得很嘛!”
“老老实实承认不就好了,多大年纪的人了都!”
宾客们的欢笑声混杂着,与仿佛还在回响的琶音一起不绝于耳。
唐川哀立于厅中,保持着拨弦的动作,宛若一尊雕像。
温暖的笑容正从她脸上一点点退却,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那略显悲伤的愁容。
郁郁寡欢的她像冰,而鸣奏琵琶的她则像是水。
在这乐曲收尾的当下,她像是冰与水各半铸就的个体——一半在尘世欢笑,一半在泉下泣诉。
我看得有些出神的当下——脸颊上突然传来湿热的触感。
猛回过头,眼前是茶色的双眸。
助手。
舔了。
我的
脸颊。
“唔欸?哇啊喂喂呀你在干什么啊麦茶!”
“噗咕。”她被我强烈的反应冲撞而失去平衡向后倒去,结果后脑勺“砰”地砸到地板。
“你这是在——咦?”
我忙不迭地擦拭脸颊,却发现除了麦茶的口水外,我的脸上原本就淌着热流。
是……眼泪?
连自身都没有察觉到的意外事态。
因为目睹了那对母子间的乐谱书信,我哭了吗?
还是说……唐川哀的演奏过于动人呢?
我望向喜不自禁的老板娘。
她的脸上写满了为人母亲的幸福感。
母亲。
母亲……吗?
母亲。
意识混淆了,掺杂进奇怪的东西,扭曲,翻转,排斥,定型。
“痛。痛。痛。”麦茶在地上滚来滚去以示抗议。
我回过头,注视着她扭动的轨迹出神。
母亲与……故乡。
对于麦茶来说,阿卡纳是两者皆存的场所。
即使她失去了亲人,但终究还是回到了故乡——
麦茶是否也会想起自己的母亲……或者至少,期望着前去祭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