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货箱即将触及麦茶糖色的发梢之际。
一双大手突然从侧面伸出。
“呜咦哎?”麦茶还没清醒过来,就被抓着肩膀向后脱离了危险区域。
货箱缓缓落地,而助手安然无恙。
我终于赶到她身前,上上下下撩头发摸耳朵检查了一遍——细致到就差违背伦理道德掀衣服的程度——在确认她没有受伤后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别擅自乱——算了,是我的责任。”我轻拍麦茶的头,“对不起厂长……是我没有注意,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呼……呼……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厂长拄着拐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仅剩的几根头发也凌乱得不像样,
“要是出了事得亏损多少钱啊……”我选择性地无视了厂长的小声嘀咕。
“还有,真是多亏了你,谢谢你出手相救!”我对救下麦茶的那个人鞠躬致谢。
“不客气,举手之劳。”身穿工作服的青年爽朗地笑着,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啊……干得好,柳熠!这两位是邮递员,他们刚好有信要交给你。”厂长的话让我感到意外。
“咦?我的信?”
真是巧合……麦茶居然被收件人所搭救。
“啊,是迈底迦德寄来的吧……一定是索菲亚!”青年流露出激动无比的神色,他的眼神在发光,“我们到休息室去吧!请务必让我好好拜读一下她的信!那厂长,我先翘一会班!”
“臭小子,别偷懒太久啊!”
然而我却陷入踌躇。
看到刚搭救了麦茶的青年如此兴奋,然而我手中的信封里恐怕只有噩耗。
要递交给他的信不可能改变。
正因为无法改变,现实才是残忍的——
对于不知晓现实的人的天真而言过于残忍。
而对于知晓真实却难以诉说的我而言……
啧。麻烦中的大麻烦。
不算宽阔的休息室内,我和麦茶并排坐着。
柳熠在我们跟前跑来跑去,忙着烧水倒茶。
“我说……不用那么麻烦,只要你读完信我们就准备走了。”
“请务必不要客气!”
青年露出灿烂的笑容,他又忙活了好一会,随后端给我们两杯热气腾腾、甚至有些烫手的茶。
我和麦茶接过茶。
“需要甜点吗?”
“不用了——”我正欲拒绝,却发现麦茶积极地点头,“麻烦你给她来一份吧。”
柳熠又跑来跑去鼓捣了一会,给麦茶端来一盘切好的糕点。
“那就拜托了!”柳熠在我的对面坐下,双手平放在大腿上,恭谨得像个学生。
我抿了一口茶以表感谢,刚泡好的水果然很烫。
“咕嘟咕嘟咕嘟。”麦茶安定地大口畅饮,就像冷热定义对她而言完全不存在——就像她面前的空盘子一样,什么都不存在……咦?糕点呢?刚才还放在盘子里的那么大一份糕点呢?你是什么时候吃完的?
“咳。那么,失礼了。”
我收回注意力,“嚓”地打开信的封口,从中取出单薄的信纸。
那是罹患“风蚀”的少女的寄托。
我将信纸展开递给麦茶,她乖乖接过,并把写有文字的那面朝向我。
而我则背过身,迅速打开吉他盒。
所谓的邮寄,并不是将信件交到收件人手里就前往下一家这么简单。
在断层时代里,似乎会有为不识字的收件人“读信”的业务,但现今我要做的并不是那种事。
信纸上没有任何文字。
仅仅是平行线条,与奇怪黑色符号组成的繁杂图案。
黑色符号由实心圆与线条组成,像是被拉长的逗号。
一张乐谱。
我把棕色的木吉他挎在肩上。
手指触碰琴身,预先按好和弦。
照着乐谱给出的第一个音节,我拨动琴弦。
沉静而悲伤的音乐从共鸣箱中流淌而出,汇集成思念交织的汪洋。
意识开始远离。
我随着乐谱连续不断地拨弦演奏,连身心都变成了乐器——
而在那音乐的潮水中,浮现于面前的是意向。
我朦胧间抬起头,面容姣好的少女站在我眼前。
索菲亚。
她张开嘴,轻轻地诉说。
我无法辨析每一个字词,但那些话语就仿佛是音节,回响在我耳畔。
我听不懂,但我却理解了她的意思。
关怀与问候,诉说着自己的近况,以及深情的告白与……道别。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不久于人世了。在离开你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费尔南斯的炉火,即使是那苦涩的草药茶,也在我的想象中甘甜无比。”
“迈底迦德是座美好的城市,这里有值得我去学的一切,也有关怀我的朋友。也许是上天对我的考验而我没能坚持下去,也许只是命中注定我的人生要在这里结束。”
“躺在床上的一个月里我想了很多,眼看着自己的身躯逐渐变为另外一种……与都市墙外、都间巴士玻璃外相同的,那些茫然无边、浩瀚却又单调的东西,我已然有了觉悟。”
“我并不畏惧接下来的命运,也已经准备好被埋葬于都外,与那片无垠之海融为一体。我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但在提笔写下这封信时,我依然止不住颤抖,这是第20张信纸,我很庆幸它最终没有被打湿。”
“我憎恨风蚀,我憎恨都市外的沙海,我憎恨那些阻挡都间巴士的怪物,我更憎恨当初离开费尔南斯……离开你身边的我自己。”
少女的面容在枯萎,她的身躯变成棕灰色的砂砾,一点一点消散逝去。
“我憎恨,因为我后悔,后悔的是我们再也无法相见,就将永远分离。我们明明约好了的,等我从央都回来时,我们就结婚……你工作养家,而我教给孩子我所学的一切……”
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即使如此,她还是露出微笑。
“但请你不要自责,请你更加努力,更加积极地活下去,我会在沙海的风中为你祈祷。我永远都忘不了,我们在孤儿院依偎的时光——”
那笑容混合了悲伤、坚强、爱慕、喜悦、痛苦、绝望、觉悟与幸福。
“如果有神明存在的话,我依然会感谢他,感谢他让我在这个荒芜的世界遇见了最重要的人。”
原来人类是可以露出这么复杂的表情的生物啊。
“我爱你,柳熠,晚安。”
“嗡——”绵延的全休止符让我回过神来。
指尖没能来得及抽离琴弦,吉他轻轻地嗡鸣。
在乐声中,我看见了索菲亚的身影,听到了她诉说的话语。
恍若隔世。
而在我面前,柳熠早已跪倒在地。
刚才那个笑容爽朗,热情待客的青年消失了。
他蜷缩着身子泣不成声,愤怒而悲痛,无助得像个五岁的男孩。
“走了,麦茶。”我轻声呼唤助手,将收纳了木吉他的吉他盒重新背上。
“好。”她将谱子轻轻叠好,置放在柳熠身边。
我径直踏出门去,麦茶跟在我身旁,眼睛似乎还一直注视着那杯我没喝完的清茶。
厂长在大门口等候着我们,他刚才似乎是趁机去重新梳好了那为数不多的秀发。
“辛苦邮递员先生和助手关照柳熠了,烦请邮局务必和我厂继续保持良好的协作关系~”
“哪里哪里,厂长才是有劳了,那么我们就此告辞。”我向厂长告别。
他挥舞拐杖,目送我们离开大门。
我和麦茶一前一后坐上自行车。
踩下踏板,工厂逐渐消失在身后。
将信件转换为乐谱——其中的原理多半是阿卡纳的奥术理论,我对于那方面一窍不通。
虽然可能会被质疑信件的安全与隐私问题,但实际上只有芙兰达能够阅读信件,并完成转化,而人们对于央都邮局的局长有着绝对的信任。
毕竟是她指派着我们这些邮递员——能够以生命为赌注,去超越沙海的异常者们。
退一万步来说,央都邮局是垄断性的邮政组织,当今世上可找不出第二家把员工性命跟邮递工作对等放上天平的公司。
而事实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位收件人会对信件本身感到不满。
毕竟那是连我这个“读信”者都会受到震撼,仿佛面对面交谈般的形式——据说在听过了被演奏的音乐后,当收件人想要回顾信件时,他还能够理解乐谱的内容,再亲身阅读一遍寄件者的心声。
仅仅是依照乐谱弹奏音乐而已,就能重现信纸上的话语……甚至让诉说者的意境具象化,倾诉超越话语本身的“心声”。
能做到这种事的演奏者共计七人。
我是其中之一的路易·李。
这就是央都邮局的送信方式。
我就是“邮递员”。
我按着下一封信件标注的地址确认方向,驱策单车前行。
在那之后的整个下午,我都在费尔南斯街道间穿行。
将信件送达到每个指定的人手中,并用吉他演奏乐谱。
拨弦过度使得手指稍稍有些生疼,我是不是该考虑让芙兰达减轻我的工作量?
不过能得到的回答大概可想而知,毕竟邮局原本就人手不足,而往来的信件总量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值得欣慰的是,那之后再没有让我感到麻烦的信件出现。
多数都是给故乡的亲朋捎回近况,以让他们安心。
对我而言,温馨的氛围和悲伤的氛围没有太大区别——只有死亡是例外。
没有什么东西是超越不了的,时间,空间,相隔太远就努力靠近,鸿沟可以用奋斗去填满,理解差异也能以谈话进行沟通。
即使我们身处被“风化”割裂,从而与断层时代彻底告别的现今时代。
在这样的世界中,最接近死亡的也不过是漫天风沙与沙海下的沙蜃,再加上“风蚀”患者沙化的躯干而已。
即使被称为死境、死神、死之疾病,它们依然无法与死亡直接划上等号。
怀着一去不返的觉悟从而登上都间巴士的人如是;
已然面对现实,准备好埋身沙海底部的索菲亚亦如是。
那是人类的意志所能触及之处。
没有什么东西是意志超越不了的,除了死。
我这样认为着。
因此,即使是身为全方位替补的邮递员·全型(Omni),也极度不愿意接受讣告的代行。
虽然索菲亚还没走到那一步,虽然风蚀症与死亡无法划上等号,但患者距离细沙仅一步之遥是人尽皆知的事。
芙兰达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芙兰达从不会出错。
她是故意让电讯(Radio)·亚历克斯把这个任务指派给我的,擅长玩弄技巧,在模糊的边界耍花样,这也是她的高明之处。
“那个混蛋局长!”我狠狠扣下刹车。
“唧吱——”单车尖锐地刹停在南希酒吧旁边。
又是一天的时间过去,太阳即将西沉。
暮色中,炉火群簇熊熊燃烧着。
被麻烦事缠上,随后理清了因果,但却陷入更为烦躁的心情之中。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芙兰达戏耍了,忿忿不平地停好自行车。
“饿了,想吃牛排。”麦茶不懂得察言观色,当然更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她拽拽我的衣袖,表示想要进食。
“呼……好吧,我们先进去吧。”看到助手这张无念无感的脸,就总觉得在烦恼的自己是个白痴,想会忘掉一切不愉快的事。
虽然多数时候麻烦不会这么简单就被甩掉,但至少自我烦恼还是能被轻松化解的。
我们走向酒吧的木板门。
“啊啊啊啊!”
凄厉无比的惨叫声。
很容易就能听出,这声音来自某个温和的青年。
“林!怎么——”我急忙伸手去推木板门。
在那之前,某个东西被以极高的速度甩出。
那道影子带着呼啸的风声,直逼我面颊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