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城的冬天向来是冷的。
黑零坐在辛家学堂外的石台上,仰头慢慢吸吮着壶中的酒。旁边水缸里突然泛起涟漪。“下雨了?”黑零向前探身,将手指伸入水中慢慢搅动,盯着向外扩散的波纹。无聊的人儿没什么事做,只有一壶热酒陪着,熬过这静谧的清晨。
门外传来行人的叫喊声,“快要下雪了!”
那雪,说下就下了。先是悉悉索索的“雨夹雪”,豆大的雨点伴随着天然六角的晶体敲打着学堂屋背上的黑瓦。学堂里看书写字的人儿都被这叮咚悦耳的声音惊动了,个个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神情,眼光瞟向半开着的门外,想仔细看看这江南的第一场雪。
几个女学生的眼光瞟到了坐在石台上的黑零,急忙低转下脑袋啃起书本来。黑零顿觉着不好意思,又为了躲这雪中的雨,跳下石台跃到了学堂屋檐底下。
“刚刚好像也被小姐看到了吧……”黑零心里想着,脸庞渐渐发热,伸出手理了理被雨雪打湿的头发,又仰头喝了口酒。
雨渐渐停了,雪花还在落着,庭院里水缸的水面涨起了一些。半空中的雪被风追逐着,旋转飞舞着,飘飘洒洒,疏疏密密,忽而腾空忽而舒展,最后一头扎进大地的怀抱。
庭院里的雪已慢慢积攒到半脚掌高了,日头虽上升,阳光却仅仅只带有一丝热气,似乎老天也不想让这江南初雪早早化了。外头隐约传来小孩子的欢呼声,这大雪天,就是他们的欢乐天堂。
天气太冷,黑零早早就喝完了起床热好带在身边的一壶酒,小姐离下学堂却还有一阵工夫。
“要不偷偷回厨房再拿点酒出来吧,反正学堂在小姐家大宅子里面,来去方便。可就怕被侍女阿兰看见,又说自己偷懒……”
黑零还是断了偷偷溜个来回的念想,在屋檐下伸手抓取着空中飞舞落下的雪花。
马蹄踏着细雪,声音逼近到学堂门外,紧接着是熟悉的一声“吁”,马上的人脚踩细雪走近门前。那人并不推门,也不敲门,只静静站在门外。
黑零自然得尽自己的本分,前去查看。
他轻轻拉开门,但木头还是发出了“嘎吱”的声音。门外的人伸手将黑零挽了出来,黑零顺势带上木门。
站在门外的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外披白毛披风,内着白色棉袄,身后也是白马,马蹄及上沿却为墨黑色,不禁让人想起昭陵六骏的白蹄乌,只是颜色刚好相反罢了。这人即是三世白王,墨羽白。
“找我什么事,小姐还在里面读书呢,我得好好守着。”
墨羽白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让黑零心里感到害怕。墨羽白能从上海过来看望自己是难得的好事,就怕他又给自己一些麻烦事做。
“亲卫队那件事,终于妥了,我这边决定让你过去。”
黑零脑袋里轰的一声。拖了这么久,以为轮不到自己了,没想到最后还是得去。
“就我一个?没其他人了?“
“没了。亚洲厉害的年轻王级血族太少,只能派你去。”墨羽白摇了摇头。
黑零沉默了。父亲死的早,黑王的名号紧接着就传给了自己和妹妹,妹妹又远在日本,没有人身自由,因此最终自己被选上也是情理之中的。
“现在回去收拾好行李,不要太多,等会跟我走。”身前的白衣男子还是打破了这片寂静。
“那……小姐这边怎么办……谁来接替我保护小姐……还有,老爷同意我去了吗?”
黑零的眼睛紧盯着墨羽白,墨羽白也看着黑零。黑零看清了墨羽白眉毛和长长睫毛上的雪花,还有他嘴唇上蒙着的一层忧郁的白。
“我来找你之前已经拜访过剑王他老人家了,把事情和他一说,他也同意了。你应该知道,他巴不得你离月华小姐远点,越远越好。至于你的继任者,剑王前辈早就寻思好了,让刀王的爱子过来,现在估计人已经在来辛府的路上了。”
黑零收回目光,呆呆地看着地上,被脚踩过的白雪。
“想开点,黑。这次去欧洲,见血王,进亲卫队是个大好的机会,功成名就的大好机会。你回来后,剑王指不定就对你刮目相看了呢?指不定就同意你和月华小姐了呢?”
“老爷他不会同意的。父亲死后,他就开始嫌弃我了,嫌弃我是个穷小子,有点手脚本事就妄想高攀他家……”
“黑,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白王直接抬掌将黑零按在了门外侧的墙上,黑零自己也没有反抗。
“亏我当初还费尽心思帮你安排进剑王府中,你现在就是这么回报我的?要不是我,要不是白王这个名号,你早就饿死了,我心疼你,帮你这朋友一把。你爱上月华,不想离开她身边,怕剑王看中的刀王家的那小子乘虚而入,我也不反对,但现在正到了关键时候,到了黑王这个名号发迹的机会。你难道还想像你那死掉的父亲一样?空有一身本事,到最后还不是卖了自己的女儿,养不活自己的儿子。你好好想清楚,还想不想赎回你亲妹妹……”
黑零翻手掐住墨羽白的上臂,墨羽白松开了手,黑零也解脱下来。
“……我可以去,但是小姐这边还是……”
“黑,多想想你自己!大丈夫不拘小节,美好的未来等着你呢,你现在拥有不了的,到那时都能得到。月华,你妹妹,甚至是这辛府……”
“白,你别再说了!我去……听你的,我去。”
“那就快点,现在,赶快去收拾东西,跟我走,时间不等人。到欧洲的路远着呢。”
“先让我进去和小姐打个招呼……”
“行,快去快回。”
黑零开门回到学堂门前。他通过半开着的门向里头探望,一眼就看到了月华的背影。她正在写字,那笔直的坐姿、如墨的长发、白玉般的脖颈,黑零都想刻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黑零把目光投向站在学堂教室后面的侍女阿兰。他朝她招了招手,阿兰随即走出门来,这一切都没有惊扰到在学习的其他年轻人们。
“阿兰,我要走了,现在就走。”
“走?去哪儿?“
“欧洲,血王那儿。就是上次白王找过我的那件事,现在我被选上了,必须得去……”
“好事呀。就是……小姐这边,你怎么办?”
“我现在就得跟白王走,小姐那边……你等她下了课和她说,小姐会明白我的……告诉她,等我回来。还有,新来的保护者应该是刀王的儿子,你帮我注意着点……”
“好,我知道了。不过,我告诉小姐之后,她会怎么样,我可没把握……小姐她肯定会很伤心的,毕竟她也……”阿兰没有把话说完,到了嘴边又憋了回去。
“那阿兰,我走了。保重”
黑零最后看了学堂里面那倩影一眼,转身轻轻带门出去。马蹄和脚都踏在细雪之中,声音逐渐归向远处。只留阿兰一人还站在雪中,叹了口气,眼神中涌出痴痴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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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顺道去找老爷道个别吧。”黑零向身旁牵着白马的墨羽白提议到。
“好,那我在辛府大门口等你,不要太拖沓了。”
看着墨羽白慢慢远去,黑零抚了抚马背。这匹黑马是当初刚来府中剑王送给自己的,自己却没怎么骑过,现在倒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黑零走到厅中,却无一人,又寻到剑王房前。房门紧闭着,黑零将耳朵紧贴在门上,里头传来细微翻书之声。黑零心中有数,怕是老爷不想见到自己。
黑零还是鼓起勇气在门外说道:
“老爷,我出发了。等我回来,可否愿意将……”
“你走吧。”房间里传来一个并不苍老,强硬冷峻的声音,打断了黑零的叙说。
黑零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这偌大辛府还是容不下自己。
前往大门的路上,牵着马儿的黑零遇到了对向走来的一个陌生男人。
这男人略高于黑零,也比黑零强壮,全身隐于黑袍之中,只露出脸在外面。两人侧身经过对方时,都心照不宣地回头看向对方。
“你就是黑王,黑零吧。”男人首先张开了嘴。
“你就是刀王之子?前来接替我做月华小姐的护卫的人?”黑零对着男人发问。
“正是在下。”这男人并没有说出自己姓甚名谁,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
“有关事项都清楚了吧。”
“自然。”
这是最后的对话,两人的强者气息不分胜负。接着两人同时回头,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黑零只希望他不在的这些日子,这个男人能保护好月华小姐。
来到辛府大门前,墨羽白正骑在马上,等待着自己。
“出发吧。”黑零招呼了他一声。
一黑一白两身影在雪中策马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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甬城郊外,大雪纷飞。才过小半天,这雪已变成鹅毛大雪,马儿雪中难行,黑零和墨羽白两人就将两匹马都托付给驿站,先自行一段路,再另找方法去上海坐远洋轮船。
两人一路无话,都自顾自前行着。
忽然,黑零听到身后传来马声嘶鸣,回头一望,远处一匹马儿踏雪奔驰着,越来越接近自己。大雪中看不清来人是谁,墨羽白却拍了拍黑零的肩膀。
“她来了。”
马儿越来越近了,黑零隐约看清了马上的人影,依稀是个女子。黑零的心震颤起来,莫不是月华小姐?
马儿终于奔至两人面前,马上的女人翻身下马,一身潇洒戎装,宛如一位男子,哪里是学堂里那位潜心读书的大家闺秀?黑色的长发在风雪中飘扬,沾满雪花,来人正是辛府大小姐月华。
黑零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他未曾想到小姐还会来追赶自己。
“黑,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属下不知……”
月华平地跺了一脚,从马上驮着的包中拿出两只酒壶。
“哝,一壶你最爱的,我找下人热过了。另外一壶是我……阿兰的血,就知道你出门急,肯定忘了路上的必需口粮。”
黑零愣在了原地。月华小姐见状也不客气,直接来到黑零身后,把两只酒壶塞进黑零背着的行李中。
“为什么不肯当面和我道别?”月华的口气听起来似乎有些嗔怒。
“属下……属下怕小姐拦着,不让我前去……”
“傻瓜,哪有主人拦自家下人走的,你爱走不走,本小姐自不会来多问你一句。你也是男人,有什么该做、必须去做的事情,就放心大胆前去,家里女人也拦不住……还有,都说了多少次,你我私下里不要这么生分,不必自称下人,我叫你黑,你叫我月儿……你一次都没这么叫我过……”
月华越说声音越轻,白皙的脸颊也渐渐红润。墨羽白在一旁看着这两人,心中是既着急又好笑。
“我……知道了……但是直呼小姐名字,还这么……亲昵,我还是做不到……”
傻小子,活该让周围人瞧不起你。墨羽白心里这么想着,看向月华,似乎这女人也是这么想的,又在雪中跺了一脚。
“不和你说了,我这次出来,爹爹不知道的,得早些回去。新来的护卫,刀王的儿子,我自是看不上,但既然是爹爹定的,也不好意思拒绝。黑,你能早就尽量早些回来,我……我等你……”
说完这些话,月华翻身上马,回头看了黑零最后一眼,便让马儿带着她走了。
黑零只能望着那远去的身影,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转身抚了抚墨羽白的手臂,继续前行。墨羽白望着月华离去的方向,雪越下越大,人影早已经看不见了。
墨羽白苦笑一声,回头跟上黑零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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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躺倒在马背上,任马儿将自己驮回城里。
飘落的雪花不断浸润她的脸庞。
“若这个时候哭泣,也不会有人看得出来吧?”
月华将嘴巴张开,雪落入口中,冰冷清冽。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明朝冯惟敏的北双调——《蟾宫曲·四景闺词》。
她唱了出来,歌喉清脆婉转。在这寂静的旷野中,唯有漫天飞雪与她为伴。
“正青春人在天涯,添一度年华,少一度年华。
近黄昏数尽归鸦,开一扇窗纱,掩一扇窗纱。
雨丝丝,风翦翦,聚一堆落花,散一堆落花。
闷无聊,愁无奈,唱一曲琵琶,拨一曲琵琶。
业身躯无处安插,叫一句冤家,骂一句冤家。”
月华的眼角似乎流出两行清泪,但四下无人,冰花又化成雪水与泪水混在一起,四散蔓延在她脸庞。
江南的初雪,不知要飘落到何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