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斯特尔,集星城外。

池中莲花散落,粉色的巨大花瓣飘在水面上,莲蓬尚且未曾长齐,只是深黄色的一簇簇,光秃秃的,并不好看。

自然就算是莲花极盛的时节,也没几个人看的深切,从这里往来的人都是些没有闲暇和心境去赏莲的忙碌人,生死尚且寄宿在双手上,没有活计便连饭都吃不起,哪有这闲情逸致去看风景。

遗忘者总多是这样的命运,除去少数的幸运人会因为血统被看中,被选召进入极少的遗忘者学园,亦或是姿色尚可被有钱人养去,多都是生活在这城墙之外,一面要忍受着龙晶石散发的气息和压力,又不敢住的离城墙太远,不聚居在一处,倘若有一两只离群的虚龙经过,基本就没有命了。

战争之后,各座经历了战火而苟存下来的城市都颁布了新的法律,同时也有着新的道德渐渐从人群中产生。但无论世界各处的伦理文化差异有多不同,对于遗忘者的排斥和鄙夷是相类似的。

唯一包容和接纳遗忘者的城市是远在隔海之外南方的归云城,但还没有人去过,所有关于归云城的描述都来自那几个从南方跨海而来的旅人,他们描绘的那座城市几乎就像遗忘者的天堂。

但那几个旅人早就离开了,他们只是短暂路过这里,他们的梦想是到达已经再无人烟的乌拉尔河畔,在那里他们可以祭拜曾经豪迈而炽烈的先祖。

“归云城?

其实早就覆灭了。”

蓝轻颜曾经听过这种话。那个家伙只说了一遍,没有再提,但这飘忽的话语却印在了蓝轻颜的心深处,遗忘者的天堂变成了一个人人向往却已经并不存在的地方,就像是神话中缥缈也从未有人踏足过的阿瓦隆。

然而那个家伙又说。

“确实毁灭了……因为,是我看着那座城毁灭的,城墙在无数粗壮的藤蔓盘连绞动下化为了无数碎片,嚎叫着,兴奋地冲入城市的无数虚龙吞噬了城市中所有的生命,火焰在城市的废墟中燃烧了整整一个整月,没有一个活物从那里逃出来。”

他说的很细,几乎想要把城市覆灭的细节从他的嘴里还原出来,但蓝轻颜不想听,那些带着血的讲述除了让她做噩梦之外什么用都没有。

“那么,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触怒了魔王。触怒了魔王,就要死。”

“也就是说,不惹怒魔王,就没有事?”

“不完全,我也不确定,有的家伙性子差,怒起来是不讲理的,也有的,被冒犯了也能容忍,轻易不会动杀心。”

“哦。”

“你别盯着我,这事……跟我没关系,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个看客。”

蓝轻颜听着,却不言语。心底憋着一句“冷血”也讲不出。

她从这莲花池边走过,脚步轻盈,踏在泥土之上的软靴上扫过灰色的点子。

这人不该是在这里出现的,她穿着轻巧的纱衣,雪白的长裙,看起来像城市中颇有资材的人家女儿。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极度贫穷也荒芜的城外呢。

但蓝轻颜并不在意,这段路她走的熟了,衣服是她上一周才买的,用掉了上一年近半的奖学金。

在上川也没有多余的花销,随身的款项除了吃也就剩下穿了,女孩穿的漂亮些总是没错的,不过蓝轻颜冒冒失失地,她只想着今天是她要来看那个家伙的时间,却忘了要脱下她俊俏的衣服。

蓝轻颜绕过莲花池,走进了一条早已废弃的小道。燃烧过的黑炭飘着灰白的沫,落在薄裙上,她心一横,把之后清理的繁琐抛在脑后,走进最深处的废旧仓库。

有些细致的人会察觉,有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在几个月前搬进了那里,他白天很少出来闲逛,只有晚上的时候会躺在杂草茂盛的地方一个人看星星。

那家伙基本叫他也不应,绷着一张脸,见到谁都不言语,只是躲,身上应该受了不小的伤,身上总缠着一圈圈的绷带。

蓝轻颜走到仓库门前,拍了拍门顶上的碎灰,又重重地敲了几下门,受惊的喜鹊从房顶逃开,在空中盘旋几下便又落回了原处。

男孩白天多数在睡觉,轻巧的敲门他大抵是听不见的。

但这次蓝轻颜又反复敲了几次门,依旧是没有人应。于是她转过身,想着离开,她的目光扫过四周,一堆雪白的烟灰中冒出一个人影,他身上缠绕着的绷带和烟灰几乎同色,不挪动身体几乎分辨不出。

“呀!”

蓝轻颜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靠在门上。

“是我,玉其一。”

男孩自表身份,露出一张难看的笑容。热风拂着他素净的脸,男孩淡蓝色的长发飘扬,像鼓起的战旗。

“我困了,回来的路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躺在哪儿……”

玉其一摸摸头,傻笑着,他淡蓝的头发上也沾满了石灰粉,像飘着羽毛的湖。

蓝轻颜也不恼,这家伙孩子脾性,做事瞻前不顾后,只知道傻笑,像个无忧无虑的活宝。

玉其一抹了抹头发,白花花的碎屑从他脑袋上飘落,然后他觉得差不多已经没那么脏了,跳着往蓝轻颜的身上扑。

蓝轻颜有些慌张,她本能地想后退,但她的身后就是铁质的大门,只得任凭男孩扑进她的怀里。炽热的风暴在他接触到蓝轻颜身体的一刻爆发,无形燃烧的火焰从男孩的绷带下方冒出,烧焦的布条蜷曲脱落,露出男孩焦黑发紫的皮肤。

“喂,快醒醒,我靠。”

蓝轻颜急眼直骂,男孩却不回答,只是燃烧。于是她顾不得裙子被层层火焰包裹住,猛一用力撞开生铁铸的大门,抱着男孩摔向地面,又一脚把门蹬上。

“抱歉,真的,对不起。”

男孩跪坐在地面上,不敢抬头去看几近赤裸的少女。

“算了,你次次要说对不起,我都听腻了。”蓝轻颜抓起一件素净的白袍套上,“我本来是打算用这身廉价点的衣服帮你,不过,你啊……”

“其实姐姐穿这一身也是很漂亮的……”

蓝轻颜一撇嘴,“油嘴滑舌没用,我很生气。”

但她其实已经懒得生气了,这男孩不知道已经烧了她多少件衣服,每次一发作起来就浑身冒火,像只地狱中走出来的修罗。

但修罗比起这男孩来说也算是危险性较轻微些的生物了。

这家伙是货真价实的魔王。

“姐姐你真的生气了吗?”

男孩睁大了眼睛,他宝石般流动的镜眸闪烁着赤红如血的亮光。他就像一只受了惊的松鼠,离少女不远不近,微微蜷曲身体。

“我要是生气了你会怎么样?”

“我……我不知道。”玉其一挠头。

“那如果你自己生气的时候会怎么做。”蓝轻颜叉腰,她环顾着四周,又一脚踢开地上散落的碎木。

“我……”玉其一陷入了沉思,“我会燃烧起来。”

他口中的“燃烧”是字面的意思。

“可是,你燃烧起来总是会痛的。”蓝轻颜说。

“对啊,姐姐,很痛,就像心脏被活生生撕裂了一样,整个身体像是掉进了荆棘遍布的丛林,无数尖刺和倒钩划破了一片片皮肤……”玉其一摸着他身上缠绕的绷带,有些已经被刚刚燃烧起的火焰烧地脱了水,黑漆漆又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可是……姐姐,伤心的时候心脏是要比火焰灼烧更痛的,那个时候就已经感受不到烈火燃烧的疼痛了……”

蓝轻颜假装看着旁处,用眼睛的余光盯着玉其一,“可是那样就不会有人能控制你了,你会被自己的火焰烧死……”

她不愿意想象第一次见到玉其一时候他的模样,但她有时候就是忍不住,也根本忘不掉。

她看到男孩的第一眼是在一座简陋的诊所里,男孩在诊所的最里侧,连病床也没有,他只是靠在墙角,一个人抱着膝盖,低着头,看地面上爬来爬去的蚂蚁发呆。

他的身躯焦炭一样,像刚从煤堆里滚出来似的,修长的头发半侧已经被烧焦了,蜷曲着靠在身上。

来往的人不会朝角落多看一眼,不被安排病床的病人是医生都已经抛弃的对象,说不定哪天就不行了,还要被巨大的龙晶刀贯穿胸膛,像被钉死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