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在这白色的世界中静静地燃烧着，散发着可有可无的温度，而男孩将手掌向那团火焰中伸去，看起来是想要抓住最后的一丝温暖。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脚步落在雪上的声音，这雪实在太厚了，无论是一个人走过来，还是一只鸟儿轻轻地落在雪上，声音都没什么分辨，雪被挤压的声音都是这般，带着某种破碎的沙沙声，像什么东西被揉成了无数碎屑，又将它们卷在一起，就像——
就像想要被丢弃的记忆。
只有这个少年会来找他，因为这世界实在太过于孤独了，不会有什么可爱灵动的鸟儿和他唱童歌，更不会有夜莺在他即将要起身告别的时候为他鸣着悲乐。
这里是唯一的，苏燕邱在内心深处从未占据过的角落，那个角落属于他整个人格的塑造者，本来已经选择了沉睡和告别的魔王，那个掌握了时间和记忆的魔王，密涅瓦。
但他现在只希望别人叫他斯凯尔，因为那是那个女孩曾经唤他的名字。
“你来了啊。”男孩没有抬头，“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是要来取回你自己被我霸占的地盘的吗。”
“不完全是。”苏燕邱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你就不要装作这种面孔了吧，就算你能把自己完全和我复制成一模一样的个体，你也不是我。”
“我知道，但我貌似已经习惯了。”
“可我不习惯。”
男孩微笑，他的脸在融化的雪上倒映着，“这么绝情吗，明明我们这么见面的时间其实是完全相同的，甚至是那些被折叠起来的时间也一样，没有分别。”
“……”
“你不说话了，是觉得我很烦，还是单纯的不想搭理我？”
苏燕邱保持着沉默，他只是盯着男孩的脸。
“告诉我，你会恨我把你创造出来吗？”男孩笑的很天真，他极力表现出那种纯洁而傻得冒泡的笑脸，就像——那个现在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孩。
“就算是虚假的，也是你赐予我生命，不是吗。”
男孩却突然噗嗤一声露出牙齿，他白净而整齐的牙齿像刚刚被拨开的石榴，“可‘苏燕邱’也是被我杀掉的。”
“可我也同样讨厌那个人，甚至不愿意把他当做‘自己’。”
“你当然不会把他当做自己啊。”男孩小声说，“因为，你本来就不是苏燕邱。”
男孩站了起来，他随意挥手，火焰便从这片雪中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连落在地面上的灰色细碎尘埃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你是假的苏燕邱，只是个活在一个死掉的女孩心中的幻影，在这个女孩心中，你有些胆怯，有些没有自主，又不够坚强喜欢逃避和哭鼻子，遇见要去做决定的事总是喜欢缩成一团，像是受了惊吓的黑猫。”男孩回以眼神，他的眼睛中闪烁着白、黑、红、黄、绿、蓝、紫七种色彩，他完美模仿出了他赐予苏燕邱的能力，但他知道这东西对苏燕邱没用。
对一个人有效的能力，对一团虚无缥缈的记忆又有什么用处呢。
“但你也喜欢你姐姐，你爱跟在她的后面，喜欢逗她笑，喜欢绕着她跑，最后力尽了或者磕绊了跌倒在地上，然后被苏烟拎起来，你朝着她像个傻子一样笑。”男孩说，“你并不完美，或者又可以说，太过于完美了，苏烟是个健忘的女孩，她的记忆总是模糊和过于破碎的，但关于苏燕邱的部分，很完好，又很美丽，美丽到让我开始怀疑，真的有人这么可爱吗，会有人哪怕生活在这种泥潭般的世界中，又能这么美丽吗。”
苏燕邱望着雪野，他凝视着远方，却没有答话。
“答案是否定的，苏燕邱。至少那个男孩不是，他丑陋而污浊，让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心生厌恶。”男孩露出凶狠的眼神，那是头受伤的野兽才会有的眼神，里面含着暴戾、敏感和孤傲，“所以，虽然我曾经答应过苏烟，要保护她的弟弟，但我还是第一时间就杀了他。但是我犯了个错误，我杀了他，就永远无法履行我向苏烟保证过的诺言了。”
“你这就不算作弊吗，明明你已经杀了苏燕邱，却弄出一个傀儡来代替，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弄丢了他最珍爱的玩具，却转过身来把另一个玩具当成那一个，把玩具折成相同的形状，再漆上相同的油漆，又傻傻地笑当做自己从来未曾丢掉玩具一样。”
“在我保存的记忆中你不曾有这种伶俐的口才，更不会学到这种比喻手法。”
“因为人是会变的，你创造出的那个记忆体，现在又叠加了其他的记忆，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个体。”苏燕邱说，“我甚至也相信，原来的苏燕邱真的就是那种，傻傻男孩的模样，只是，他变了。”
“当你什么时候能够洞悉别人记忆的时候就能跟我一样，而不是现在一样，被我看成一个笨蛋。人的本性是不会改的，原本的苏燕邱必然就是这种本性的家伙，只是因为，苏烟爱他，所以她会选择性地忽视了这些，在她的眼中，那个男孩，就是你这种笨蛋。”
“也是被你所创造出的笨蛋。”苏燕邱反击。
“我不想讨论什么‘笨蛋’的话题了，那会让我觉得自己真的很蠢。”男孩摇头，“我用另一种逻辑去解释这件事了，因为我要保护她的弟弟，所以，我杀了他。”
“我不懂。”
男孩咬着嘴唇，“因为，那个家伙，已经不再是‘她的弟弟’了啊，她想要保护的那个小傻孩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个肮脏又无情的家伙，所以为了让那个家伙不要再继续变坏，不要和小傻孩离得更远，我有保护的义务，将他永远定格在那一刻。”
“这就是你履行她唯一一个愿望的方式？”
男孩闭上了眼睛，他垂下头，用极其轻微的声音说着，“不，那并不是她唯一的愿望，她有两个愿望。”
“第一个，保护她的弟弟。”男孩紧咬着牙齿，似乎是不想让眼泪流淌出来，“第二个，她不要我死。”
苏燕邱呆立在原地。
“所以我放弃了，就算我是魔王，是能够挑战这整个世界的存在，我也不愿意再这么尝试了，有那么多魔王和人类打了整整二十年，最终仍旧没有让这个低微的种族臣服，反而创造出了遗忘者这种渎神又丑陋的野兽，真是可悲啊，这些家伙拼了老命为了得到这世界上的一切，却最终赔上了自己的一切。我如果挑战这个世界，要么我成功了，要么，我会死，我不能死，所以我不能这么做。”
“所以你选择了沉睡？”
男孩点点头，“是的，所以我创造了‘苏燕邱’，我倦了，只想随便找个地方歇歇脚，一个灵魂最好的歇脚地是哪儿呢，是人的心灵之中，你又是我创造出的人类，作为代价，割让我点空地总是可以的吧。”
“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做那种在雪原中面对着挥刀男人的梦吧，因为我的记忆中掺杂了你的记忆。”
“没错，那个男人是王毅，你们口中的，杀掉魔王的勇者。”
苏燕邱低声回应着，“那不是‘我们’口中的，只有那个傻女孩会把这种英雄像小说和漫画一样叫做‘勇者’。”
“你的意识无意中闯入了我的梦，于是你把这个梦境误以为是自己的梦了，这没什么奇怪的吧。”男孩说，“就算你不够完美，可你已经算是被我保护了，虽然你是不是苏燕邱还要有所争议。所以，我畸形地实现了第一个愿望。”
“……”
“但很可惜，这是我根本没有料想到的，原来那个女孩心中的乖弟弟。”密涅瓦笑着，眼角却流淌着晶莹的泪，“原来她一直都知道，那个家伙是什么货色，原来她记忆中的那个家伙也根本不是什么乖宝宝。”
男孩恶狠狠地盯着苏燕邱，他眼睛中的恶魔几乎要冲出来，“所以，我现在要完成第二个愿望了，我不会死，死掉的人会是你。”
苏燕邱没有回答。
“很奇怪吗，我刻意地回避了我自己的主观因素，却发觉你居然最后和我的结局会一模一样，连后悔的事情都几乎一样。”男孩说，他舔着嘴唇在笑，“是你把我唤醒的啊，苏燕邱，我醒了，现在我变了，我要终结掉所有带来悲伤的生灵，就算这世界上什么都不剩，只有一片荒芜，那也一样。而，我看到的第一份悲伤，它来自于你，苏燕邱。”
“我是你创造的，想抹杀掉不是轻轻松松么。就像电影中描绘的那样，一个人创造出一件很强的武器，但自己总是会握着那个东西最重要的把柄。”
“然后大部分的剧情是武器冲破了那个把柄，他失算了。”男孩弯起嘴角，“而且大部分握着武器的家伙都是反派，你在拐弯抹角地骂我。”
“被你看穿了。”苏燕邱耸耸肩。
“被自己的造物骂了总感觉会格外难受，就像是被一条从巴掌大开始养起的小狗咬了一样。”男孩轻轻起跳，漂浮在空中，银白色的长枪在他的手掌中凝聚，锋利的刃尖映着晚霞的紫色光华。
苏燕邱耸耸肩膀，“所以你现在想杀了我？”
“不完全是。”男孩精致的面孔慢慢褪去属于苏燕邱的特征，他是那样的俊秀，那容貌只有天神才配拥有，而现在这完美的脸庞却变得有些扭曲，泪水飞溅，在净无一物的空气中崩裂。
“准确说我要跟你打场架。”
“此话怎讲。”
男孩七彩的瞳孔中闪烁着金色的光，仿佛渐渐融化的金箔，“你有你的意志，我也有，只有战胜的意志才配掌握这身体。”
“你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夺舍吗，抹除一个记忆对你来说和吃饭喝水没什么区别吧。”苏燕邱挑起眉毛，“还是说，吃的是马铃薯饭，连吃几个月的那种？”
“我不会这么做。”男孩垂下兵器，“滥用能力的神是极度可耻的。”
“明明都已经堕落成魔王了，还不肯松口。”
“我希望你赢，但又希望你输。”男孩说，“你赢了，我就可以解脱了，但你赢了，你的小女友就会死。”
“……”
“所以你会输，我会占据你的身体，顺便帮你把小女友的血换掉，让她成为新的魔王，但你永远也见不到她了，我会连同你记忆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
“开玩笑的。”密涅瓦摇头，他眼睛中的光华尽皆收敛，整个人消沉了下去，“我不想这样做，你来杀了我吧。”
苏燕邱愣住，“什么？”
“你还没发觉吗，苏燕邱。你觉得你是谁，是个死而复生的亡灵，还是个仅仅有些奇遇的遗忘者？都不是。”
苏燕邱呆呆地看着他，不说话。
“你也有了魔王该拥有的一切。力量，躯体，以及，悲伤。”密涅瓦摊开双手，“你是斯凯尔·密涅瓦的继承人，现在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杀死旧的神灵，然后继承它，成为新的神灵。”
“开什么玩笑，魔王？我永远都不会变成那种鬼东西。”
“这是救你小女友的唯一方法，我有知识，你有躯体。可惜只有这两者属于同一个灵魂时才能施展。”
密涅瓦从空中抛下一把刀刃，那把刀流淌着深紫的光辉，冷得像冰。
“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密涅瓦迎着粉色的天穹，傲然挺立，如同风雪中伫立的修长笙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