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

卢逸珞发出了莫名其妙的声音。她还是第一次坐上直升机,这种浮在高空中的初次感觉并不算坏,相反,还有些兴奋感,只不过她现在没有人能分享,那个坐在驾驶室的男孩一言不发,从后面看去,他只是机械地摆弄着仪器,眼睛盯着前方,小巧的手掌灵巧地拨弄着各种眼花缭乱的按键拉杆。

这种感觉很遥远,就像是自己突然跟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在这里手机也没信号,跟所有人都联系不上,只能一个人盯着远处的霞光发呆。世界末日是否就是这种感觉呢,很多书上对几十年前战争时期的描述都是一句话——那就像是世界末日。

世界末日莫非就是这种空虚至极的孤独感。

或许也不是吧,有那么多人还活了下来,尽管死去的人更多。死去的人会进入冥界,在冥界中畅游,最终重新被赋予肉体,清洗掉记忆,然后重新在这世界上诞生。

卢逸珞突然有些想那个看起来有些神经兮兮却又婆婆妈妈的神界管家了,虽然她和那家伙的关系很复杂,说作雇佣关系恐怕也并不完全。只是……

算了,没心情想那么多。卢逸珞心想,只要什么时候将那个死神海拉干掉就好了,到那时候她就跟那家伙说拜拜,然后重新回到普普通通的生活。

真的能做到吗。

也许吧……

她没底,现在这个没底气的小女孩还要去杀掉另一个魔王,那个人她不认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只是听着会很霸气,操控时间和记忆,像是个很牛气的家伙,如果那家伙也能把她的记忆偷走就好了,她不想脑子里放这么多东西。

“您怎么不说话。”

卢逸珞活动活动肩膀,“是你不说话,我也就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不如闭嘴了。”

“喔喔。”卢逸珞应付着。

“待会您要做好准备,我们的前方似乎会出现大量虚龙,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您尽量射击。”

“天空中还会有虚龙这种东西吗。”

“有的。虚龙这种东西,都是染了神血之后失去本来意识的怪物,人类和兽种可能会变成虚龙,飞禽也同样。”男孩回答道。

“那你呢,你是什么。”

“严格来说,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寄宿了灵魂的玩偶,灵魂跑到刀里,玩偶自身也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你的神海拉闲着无聊就造了两个人偶,还有一条狗陪她玩吗。”

“算是吧,但不是闲着无聊,是因为孤独。”

卢逸珞努努嘴,“这不是一样么。”

“不一样的,很忙碌的时候,也可能会很孤独。”男孩说,“有可能,越加忙碌,便会愈加孤独。”

“神不是深居简出的死宅么。”

“用现代的话说,可以这么解释。”男孩说,“当然,也可以说,她是个失去了自由的牺牲品。”

“可现在却有人要杀了她吗。”

男孩点头,“没错。她是个已经坏掉的牺牲品,理应当被排除掉。但我的倾向是救她,让神回到原本的样子,而不是像那条狗一样选择要杀掉神。我不管您是怎么想的,但……我有我的建议。”

“可她杀了我父亲。”

“海拉一直在沉睡中,您是被那条狗骗了。”男孩说,“她上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有近乎十年了。您父亲只是被无意中聚集在那里的虚龙群盯上了。”

“其实你们俩我现在都不相信。”

“神有时候都不会相信自己制造的眷属,更不必说您这种,相信我们这种其他神塑造出的家伙才是假的,但我是在讲真话的,您如果有心就随意记一记好了。”男孩浅浅一笑。

他放低了声音,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所以您为什么会没有眷属地孤独一个人,却感觉不到呢……”

苏燕邱站在这座城市的最高处,一眼望去满是车水马龙,霓虹灯闪烁着,像无数晶莹的宝石,多少人都会在这迷幻的灯光下迷失了自我吧,浑浑噩噩地走进了这洪流,然后被这美妙的气氛感染,最终将一切都忘掉了。

忘得一干二净,全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还记得。

以前是某个喜欢作怪,有点讨人厌的家伙,现在是那个有些沉默也有些怕生的柔弱男孩。

苏燕邱呼了口气,吹拂在他胸口的夏风凉飕飕的,吹散了女孩上浮的热气,化作白色的浅雾,将灯火层层叠,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光。

“魔王已经死了。”

远在地狱深处的某个人念着,轻轻抿着明净透明的茶,“可惜啊,只是那个讨人厌的旧魔王死了,新的魔王还没死掉。你的事情还多啊,卢逸珞,虽然这么说很不负责任,但这件事从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个人能做到啊……”

仪式无声张开,深紫色的帷幕从天际垂下,悄然包裹住了整座城市,时间开始慢慢变缓,像慢放的电影,江陵城渐渐凝滞,闪烁的霓虹定格在了首字母亮起的位置,夏夜鸣叫的幼虫凝了翅,依稀能看得清轻薄的羽翼。

这座城市被停止在了数天之前,现在将慢慢死去。

苏燕邱突然懂了为什么密涅瓦这家伙并不自己动手,而是选择将一切都交给他。这并不是由于什么他能力不够了,或者是已经不能使用什么禁术的谎话,那都是骗人的。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愿意去做,密涅瓦不愿意去做。

世界上没有什么神的泪水,那些透明的圣物都是被液化的灵魂。世界上没有什么不花费代价的事情,更不必说是——造神。当年密涅瓦在北极上汲取了几乎一切能够汲取的力量,却最后也不足够,他悄悄跑到了格陵兰岛上,去了阿维盖特,杀了那座城市所有的人,然后添上了自己的那份,才终于凑足了价码。所以他再也没有自己的灵魂,只能依附在别人的身体之中。

“你是在问我,值不值得,或者是愿不愿意吧,密涅瓦。”苏燕邱默默念着,这世界已经没有人在倾听,也没有人会回答他。

“都被叫做魔王了,还有什么值不值得,愿不愿意的。”

男孩孤独地站着,狂风大作,猎猎的风浪鼓起他的长衫,像挺立的战旗,无数晶莹的雾从每个人的脚下慢慢升起,卷着细微的浪,旋而荡开,化作了无数透明的花。

“这城市中的人儿,有谁能比得上我喜欢的人。”苏燕邱笑了,他的笑中带着些许的自嘲,“你才是那个唯一看懂了我的人吧,密涅瓦,有些事情也许连姐姐都没有看得清楚。”

“我既不是那个厌世无情的家伙,也不是那个细致文弱的少爷,我是个害怕孤独又不愿意伸出手的臭衰仔啊。在我几乎最无力的时候,却有个比我更傻的家伙拼了命救了我,对着那个无助又倔强的臭小孩笑着……”

……

“我怎么可能看着她去死。”

于是他张开了双手,晶莹的光从地面上升腾,慢慢的化作了潮湿的雾气,凝结成无数的雨滴,而这雨滴竟是向上飞的,摇曳的光点在这死寂的城上空慢慢聚着。

苏燕邱想起了之前卢逸珞跟他开玩笑的时候说的话。她开玩笑的说过,有了权力之后人的心就会变,就像是氪金获得了最强角色的感觉,就想向全世界炫耀,走进最难的副本,看着那些平民拼死拼活地攻略,可自己却能简简单单地一剑了结。

他会变得像一个掌握了命运的家伙,人们投过来的视线会越来越炽热,可自己的心会越来越冷。对于遗忘者来说,超脱常人的能力让他们中的少数人把握着成百上千人的命运祸福,他们除了自己的生命,什么都能得到。

那么如果自己已经不再是遗忘者,不会受到时间的束缚,不再数着自己可怜的时光过着日子,在最美好也是最向往着“生”的时候死去。

苏燕邱闭上了眼睛,无数湛蓝色的影子在他心中的黑色世界中飞舞。每一个影子都代表着一个完整的记忆。

他看到了那片光芒中最为凝实的影子。

那个人曾经高高地飞在天空之中,举着曾经贯穿过整个卡匹托尔山的月之矛,冷眼注视着在冰面上疾驰的凯迪拉克。装着防滑链的车轮割裂着驶过的痕迹,硕大的冰块在海上撞击起舞。但他最终用的并不是这把矛,他拿出了一柄苍青色的长枪,怒吼着,自己就像化作了那杆长枪的枪杆一样,射向了冰层。不过他败了,被那个男人一刀砍成了两半。

然后他陷入了久久的沉睡,一直睡到了几个月之前。

凝成银色的雨从天界坠落,一点点地洒在女孩的身体上,七色的霞光从天穹的正顶端投下,不偏不倚地覆盖住了女孩的全身。他几乎听得到圣洁的歌,看得到祝福的圣水,无数人盯着红袍大主教将五彩的宝石冠戴在女孩的头顶。从无数年前就出现的人成为神灵的一幕,到了现在却变得如此神秘和……不洁。

仪式已经开始了,无数失去灵魂的躯体似被抽离了力量一般倒在地上,匍匐在城外许久的虚龙群开始缓缓移动,龙晶墙在无数怪物的啃食下渐渐崩裂,虚龙群踏过了因诅咒而死的同类身体,这座城市已经死去,现在处理遗物的清道夫踏进了这片寂静的钢铁原野。

“该会有人来审判我吧。”

苏燕邱长坐着,望着天空中不散的迷雾。

“魔王不就是这种怪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