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的光冷漠地照耀着整个房间,同时又将黑暗毫不留情地驱逐在外。
小小的空间,冬至躲在最里处,坐在合上的马桶上轻轻抽动鼻子,双手还不断揉擦着眼眶。虽然她很努力地想要隐藏自己怯懦的模样,但是泪腺早已沦陷,根本无法阻拦透明的泪珠滑落脸庞。
如同拥有超能力,我刚刚确实看见了这一幕。但若就将那副场景视为未来的话,我不禁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的动作、衣物都出现了轻微误差。
前者虽然可以理解原因,但后者就有些让我困惑。比如冬至身上穿着的象牙白色丝质睡衣,正轻飘飘地托着她,颜色比平常所见更加惨白,与之前短短数秒见到的衣服款式完全不同。
“冬至。”
我朝她轻唤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
“发生什么了吗?”
她抹了抹脸,表情仍旧泫然欲泣,并且一如既往地使用言语强硬地将我推开。
“和你……无关。”
她说着低下眼站起身,露出被她自己捏红的细腻胳膊,眼瞧着就要从我身旁离开。
我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果然不该进来的。
后悔的想法冒芽的同时,紧接着涌现出一股不甘。
好不容易出现的契机,为什么……还是变成了这样?我开始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徒劳,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行动的只有我,愿意行动的只有我。可凭什么要由我来行动?凭什么冬至什么也不用做,一切都要我来做?
只需要一点点的小火星,从以前积蓄起来的不满立马就被点燃。只不过熊熊烈火刹那间便又被我熄灭,虽说燃料还充足得让我惊讶,但我却知晓燃烧殆尽后只会剩下空虚。记忆中没有这样的经历,但却有这样的经验,惊讶的次数太频繁,反而有些习以为常。
可紧接着——
“这个世界只会朝深渊坠落。”
脑海中突兀地浮现出这句话,理所当然的想法,似曾有过的感触。并且这股念头,伴随着更加深邃的不甘、更加深刻的愤怒、更加对自身的不满……逐渐上涌。
涌动的血液,奔驰的情感。
冬至身上传来的淡淡花香味,就像是一种催化剂,快速将我的情绪凝聚。又像是恶魔低语,毫不客气地引诱我的念头……
啊。
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伸出手用力抓住了冬至的胳膊。
她瞪大了眼睛,泛红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只是她,恢复过来的我也十分手足无措。虽然我抓住她的右手还勉强能够维持气力,但若是她使劲的话,想必轻而易举就能够挣脱了吧。不仅如此,我的另一只手已经不受我控制地开始颤抖。
不知名的勇气,以及不知名的恐惧。它们交织在一起,如同黑白色混合形成的灰色。
我一边祈祷冬至不要甩开我手,因为我没有再次行动的勇气;一边再一次开口问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蕴含在我嗓音中的颤抖,反倒是从她的手臂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反抗。
我下意识抓紧,所幸她试探了两下便放弃,抬起头吸了吸鼻子,不顾泪痕还在,嘴硬道:
“什么也没有……你放开我!”
“我不放。”
有时候下意识的言论会帮助人下定决心,尤其是在我感到进退维谷的时候,至少我能自我安慰,相信我现在抓住的其实就是所谓的契机。
顿了片刻后,我才继续又说道。
“想让我放开你,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我的事才不用你管!”
反抗相当微弱,或许是她哭太久耗尽了自己的力气。总的来说,只要我不放手便能够继续这次对话,而不是又一次画上句号。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哭。”
“你知道了又怎样!嘴上不痛不痒的安慰几句后,肯定躲在房间里笑我。”
冬至一边说着,一边又溢出透明的眼泪。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什么痕迹也没有。镜子中的我在哭,镜子外的我却是游离在外。
她不是我的镜子,她也不是我,我也从未了解过她。
所以我咽下我差点脱口而出的、漠不关己的安慰之语。
霎时间,我终于意识到我们之间的问题出现在哪里。既不是不愿主动行动的冬至,也不是曾说错话的父亲,而是——我。
我想要和冬至关系变好。确凿无误的念头,但深究下去,为什么选择了冬至?
——因为镜子里外两人,就是密不可分的一人呀。
我把她视为了我的镜像,并且她也确实拥有着与我相反的一些特性,所以……我从来没有把她切实地视为姊妹、家人?
啊。所以她才会一直与我处处针锋相对,想要打破我的印象?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奇妙念头。我觉得有哪里不对,有某些东西被我忽视,或者说我想不起来了。
如果能重新回想起脑海中模糊不清的记忆,想必才能够清楚地认识自己吧。
我与冬至四目相对,她倔强的脸庞让我有些愧疚,而且眼睛也跟着泛酸,同时被愧疚引发的勇气又忽然间汇聚在胸口。
至于接下来我的行动是被情感所推动,还是由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我无法进行区分。
我只知道我抱了过去……越过了牵手的阶段。
丝质睡衣与身体摩擦时的柔顺触感,头发携有我习以为常的香柚味道。不过她的身体反倒是十分僵硬,应该是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又吓了一次。
“放、放开我……”
“我不放!”
略有些冰凉的体温,究竟在这里哭了多久?物理上的距离已经足够靠近,心与心的冰块又要如何消融?
想到这,我拼命努力地构建语言:
“我不会笑你。如果你遇到了害怕的事,告诉我,我会跟你一起哭。一个人若是要哭十分钟才可以再露出笑容,我们两个人只用哭五分钟就好了。”
“你骗人!”
啊啊,也对。这种毫无依据的小孩戏言,冬至哪里会相信,若是传到大人耳中倒是能够博之一笑。
努力的成果被自我所否定,环住冬至的手刚刚松开,结果她立马牢牢抓着我胸口不放。脑袋也贴了过来,在柚子的酸甜气息中,有一股湿湿的、热热的东西正在我胸口扩散。
“你明明从来都不在意我。”
“……我没有。”
下意识的辩驳简短、苍白而无力。
“练习的时候也好、吃饭的时候也好、上学的时候也好,你一直都不跟我说话!每次、每次、每次都是这样……你只顾大人们的想法,却从来不关心同学,也对我置之不理。到底是为什么呀!因为我们是小孩子?你就不屑一顾?你明明跟我同岁,却为什么要戴着大人的面具啊!”
——你在说什么啊?
我?面具?大人的面具?
我抬起头仰望天花板,白炽的光线正毫不留情地灼烧我,针扎般的刺痛感伴随着某种东西蒸发的消融感。
至于这个东西究竟是汗液,还是泪水,亦或真的是冬至口中的面具,其实都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冬至终于愿意将自己的委屈说出口……毫不掩饰地发泄自己的情绪,把珍贵泪水沾染到我的胸口。
脑子里虽然还是一片混乱,但唯一清楚的是我不能就此不发一言。
可要说什么?
我应该说什么?
仿佛丧失了言语能力,但又知道自己不能在此停滞下来,那么就只剩下一种选择。
不过与其说这是思考后的别无选择,不如说是自己确信自己就得这么做,就得去回应冬至。
重新在今晚,在这里,将名为亲情的纽带系上。
努力地、拼命地用力抱住她,又把脸深埋进她酸甜味的香味之中。
声嘶力竭的哭声,和我一模一样的声音充斥在小小的房间中。
闷闷的、咸咸的、酸酸的、涩涩的……也有一点点暖暖的。
咔嚓咔嚓……
耳边的声响,预示着镜子即将碎掉一样,它发出支撑不住的声音。那些冰块也是,伴随着镜子一起发出同样的声音。
然后……
啪。
一下子崩碎。
崩碎的碎片变成了星星、消融的冰块变成了泪水。
现在想来,我从有记忆开始,一直都有一种感觉——我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彻底融入这个世界,一直都流离在外。我内心深处以为是双胞胎的缘故,因为冬至的关系导致我无法与他人友好相处。
她能交到朋友,而我却不能。都是因为我们是镜像双子,她拥有的,我都无法拥有。
啊。
这是嫉妒。
我的内心其实在嫉妒冬至,所以……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吗?
当内心敞开的时候,我才看见自己那被污染的念头,以及,被冬至的泪水净化得一干二净的恶念。
“对不起……”
混杂在哭声中,那细不可闻的道歉。
忘了场所、时间,我们两人将积累至今的情绪挥洒一空。
等再一次清醒时,我才发觉我回到了床上,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耀在亮闪闪的地板上。
冬至正睡在我旁边,发出极其细微的呼吸声。
我安下心来。
昨晚,并不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