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最开始我就知晓这一切,想必现在就不会再是孤身一人了吧。
透过窗户,我望着远方的天空,它就像是映照出了海洋的颜色,蔚蓝的色彩沉甸甸地朝地面压下,但它又被轻飘飘如同羽毛一样的白云所托住。
此起彼伏的蝉鸣与鸟啼,似在催促我去做些什么。
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凝结的思绪逐步扩散开,抓住窗帘的手不由得紧上几分,但随即又被我松开。被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脸上,也不再觉得温暖。一旦选择了逃避,心中剩下的便只有迷茫。
我望着天空究竟有了多久?从朝阳赤霞一直到现在金光璀璨,到底过了多久?
摇曳的枝条、翔空的燕雀、穿梭林间的小动物……
一只夏蝉突然飞到我眼前,趴在窗户前的纱窗。由于这触手可及的距离,令我的注意力不由得集中在它的身上。
它似乎是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好位置,振了一会儿薄翼才停下,紧接着它与远处的同伴一起,放声鸣奏。
“知了、知了……”
嘶哑又刺耳的响声。我想要捂住耳朵,但我的身体却十分迟钝。在眼睛眨了三下之后,才慢悠悠地伸出右手,做出与我命令完全不同的行为。右手十分小心地靠近夏蝉,似乎是想要抓住它,但又在距离它仅有一纸之隔的地方停下。
我开口提醒对方,轻声说道:“你要被抓住了。”
它像是听懂了,又像是对此不以为意,继续高歌,而且音量似乎还变大了不少。
蝉一旦从土中涌出,就意味着它的生命已经步入最后的回廊。
这一只或许今天就会死,也或许明天才死,总之,它的生命会终结在这夏季当中。我盯着它,思索着它残存的寿命。一旦理解到这股声音是它生命最后的绝唱,扰乱我心绪的鸣奏就不再那么刺耳了。
我继续思考,蝉为什么要高鸣?真的是为了在生命尽头散发最后的余烬……为了谁?
我盯着它,它距我是如此近。不同于远处稀稀落落的变调曲,它的鸣奏逐渐变得高亢、变得清脆,仿佛是在我演奏一样。但它高昂尖锐的声音到达某个顶峰的瞬间,又忽然开始滑落,就像是掉入水中的石子不断地往下沉去……直至底部、完全消失。
停滞不前的右手,伸出食指,在纱窗上轻轻一碰,它便径直地掉了下去。
——它死了。
为我演奏的它,就这样死掉了。
大脑晚一步理解现状,身体便率先行动。我伸出手猛地拉开纱窗,任由焦灼的金色阳光在我身上留下痕迹,探出身子往下一瞧——杂乱的绿草将那片土地完全地覆盖住,以至于我什么也没发现。
失落的情绪一窝蜂地涌上心头,我深深看了一眼那块草坪,然后缓慢地重新关上窗户。随即全身就像是失去了力量一样,令我背靠着墙壁,在地板上坐下。
双脚前方的地板被阳光所覆盖,仔细一瞧,我便发现它正一点一点地压缩我所处的空间。我只好在抱住膝盖的双手上用力,在它的侵蚀下不断往后退。
终有一时,我会无路可退吧。我心想。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见一阵格格不入的声音,还是我还有着些许印象的音色。我慌慌张张站起身,躲在窗户的一旁往外看去——
是我昨日遇见的那三人组。侦探、医生、律师,他们正十分谨慎地绕着这栋房子走,一直走到后院门口附近,才由侦探再一次重复高喊刚才我听见的话:“有人在家吗?”
他们是来找我的?念头刚刚浮现就被我否决。侦探手里拿着墨色的小刀,医生握有昨天发现的手枪,就连眼镜女也不再是拿喷雾,而是换成了电击枪。无论怎么看,他们都不像是拜访友人的模样,倒像是准备战斗的姿态。
被门阻绝在外的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就在我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事的时候,侦探与医生忽地合力朝后门用力一踹。
随着‘啪嗒’一声巨响,木质的门一下子便被踹开。
我愣愣地看着他们从门口进入院子内、快速地朝附近扫视一遍。我在地下室所遭遇的恐惧,一下子与他们的身影重叠。
源于未知的恐惧化为了实体,这反倒让我瞬间镇静下来,快速地跑向门口,拿回自己的弓箭。他们是恐惧的话,只要他们消失了,是不是我就不会再担惊受怕了?
他们似乎注意到了我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于是又是一声巨响,我明白他们已经进入屋里了。
——他们是敌人,我要与他们战斗。
要消灭他们?
虽然他们的到来可以迫使我做出行动,不再是停留在房间坐以待毙,但我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
到底是哪里不太对?浑浊感充斥在脑海里,令我心情有些烦躁。
‘咚咚咚咚’,沉闷、凌乱的脚步声从一楼传来,我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抽出箭枝、拉满弓,瞄准楼梯口,静候他们的到来。
脚步声越是靠近,便越是轻微。当我确信他们就在一楼楼梯口前的时候,反而什么声音也听不清了。焦躁感逐渐涌现,手臂也开始变得酸痛,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不听使唤地松开。
也就在我心生退意的时候,有个东西突然被丢了上来。
圆圆的、红红的。还没对这个东西做出判断,它在空中突然炸开。并不是如同手雷这种高杀伤力的道具,也不是类似闪光弹这种散发强烈光亮和噪音的东西。它只是人们在生日派对时会用到的庆贺道具——礼炮。
发生闷响的瞬间,一大片金红色的、细碎的纸片从空中飘落,紧接着又有同样的道具被丢上来。它们接二连三的炸开,眨眼的功夫,整个走廊便被哗啦啦散开的纸片所充斥。
意想不到的手段令我困惑了好一会儿,走廊就这么窄,我的箭只要从中射过去,他们真的能躲开?这份困惑,促使我松开了手。
羽箭掀起轻风,轻而易举就穿透了纸片们的防御。‘崩’的一声,狠狠撞击在了墙壁上。什么也未命中,大脑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以及能够确认他们的目的成功了。
来不及重新抽出新的箭枝,侦探他们就已经把握到这突破的好时机,乘着我的视线被纸片们所阻拦的短暂片刻,他们叮叮咚咚地跑上楼,猛地从纸片中冲出来,然后……愣住。
“你怎么在这?”一脸不可思议的侦探向我问道。
不仅是他,其他两人也都十分惊讶。我无视他的问话,自顾自的抽出箭枝,刚准备重新拉弓,没想到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我认为比较软弱的眼镜女,她爆发出堪比短跑冠军的冲刺速度,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按住了我的右手,同时丝毫不客气地将她的电击枪按在我的脖子上,启动开关。
‘滋滋滋’的电流声以及‘啪啦啦’手中武器掉落在地的声响,眼前猛地一黑,思考的琴弦便随之崩断。等意识逐渐恢复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倒在了她的怀中。疼痛与麻痹感交织在一起,肉体上的热痛一下子就将精神上的空虚所填满。涌动在身体中的热流迫使我叫道:“好疼。”但发出的声音十分微弱,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听见没有。
“冷静了吗?”
露出笑容的眼睛女温柔地向我问道。真亏她能一手抱着我,一手反复按下电击枪的开关。眼睛余光往旁边一瞄,我注意到医生的手枪正若有若无地瞄准这边,而侦探则回身去将掉落在墙壁下方的箭枝捡了起来。仅仅是一天未见,就感觉他们像是变了个人。
我挣扎着从眼镜女怀中站起,然而身体却由于麻痹根本无法使上力,我只好以倒在她怀中的姿势应了一声。附于他们身上的恐惧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消失无踪,反倒出现了一股奇怪的感觉。暖洋洋的,如同和煦的日光,只不过立马就因为我的动作而消散,如同错觉一般。
随即她将侦探所问的问题重复一遍:“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我家。”我慢悠悠地答道。
“你家?!”这个答案明显不在他们的预期范围之内,眼镜女下意识惊呼一声,眨了眨眼,十分谨慎地再一次确认道:“真是你家?”
他们的行为以世俗眼光来看,可以称得上是强闯民宅。如果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双亲,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的话,恐怕他们会直接将对方制服。而不是眼下这般,移开视线、露出深思的表情。
虽说自己这副样子怎么看都已经被他们所控制,所幸的是,由于昨天曾一同探索的交情,他们对我并未打算采取更加强硬的举措。
“是我家没错。你们又为什么会来这?”
“这是因为……”
沉默的气氛持续了两三秒,见到眼镜女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心中有了一丝明悟。他们三人想必是在我离开那栋房屋之后,又掌握了什么信息。要么是确认了那栋房屋的主人便是我的父亲,要么就是知晓了寄信人的身份是我的母亲,亦或是根据地下室冬至的尸体,追溯到了这里。
无论答案是哪一个,得知我如今住在这里的他们,恐怕会怀疑我昨天与他们一同行动的目的。
不断走近的侦探,在越过医生的时候,拍打他的肩膀,示意他收回手枪。
侦探的白色T恤外面披了一件浅蓝色的牛仔外套,不仅是身体两侧,就连胸口处的口袋也都鼓了起来。大概里面装的就是他的小刀吧。
正这么想的时候,侦探突然开口说道:
“在回答之前,我先确认一下。既然这里是你家,那你是叫桂立冬?”
我点了点头,他从胸口处掏出一个十分有年代感的黑色翻盖手机,并不如我所想那样是折叠小刀,令我昨天对他的残留印象稍稍有些改观。他一边按着手机按钮,一边说道:
“你的父亲就是昨天我们去的那栋房子的拥有者,以及,昨天发现的尸体是你的妹妹,桂冬至。这两件事儿你应该都知道吧?”
自己的猜想、推测,从侦探的言语之中,化为现实滴落在地。我那一开一合的嘴唇,没有任何的回应从中溜出。
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侦探好似能从中得出结论一般,他轻叹一声:
“在这次任务中,我们应该还是队友吧?”
“……队友?”
并非‘同伴’那般亲密,却也可以称得上是可以托付后背的关系。我与他们可称为队友?我都那样从他们身边逃跑了,背叛了他们……啊。
脊背仿佛被触电般,我浑身不由得颤栗。正如诺诺背叛了我,我也背叛了他们三人。隐瞒信息、独自一人行动,甚至在安全的地方只为自己平安一事所庆幸。
灰色的迷雾又不知从哪冒出,慢慢地从四周包围过来。它们就像是想让我放弃思考一样,逐渐压缩着我的视线,连带着思绪也变得模糊。朦朦胧胧中,侦探的声音像是要划开这片迷雾,从远处传来:
“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我眨了眨眼。
人的行动始终会遵循一个目的。我,是为什么行动起来的?因为母亲拜托我去寻找父亲,所以我的目的是寻找父亲的下落?不、不对,在这之后,在我从那栋房子中了解到‘真相’后,目的就变了……变成什么了?回家找母亲确认真相?
再之后,遇到诺诺后呢?目的,好像并没有随之发生变化。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
——不,有哪里不对。
“也就是说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我……”
被侦探的提问引领着,我的思绪飘荡在这片薄雾当中,忽地像是撞到某个物体,我下意识轻呼:
“诺诺。”
“诺诺?”
从眼中一闪而逝的幻影,那转瞬即逝的柔弱脸庞。我再一次在心中告诉自己,她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随即我忽视他的问题,问道:
“你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查明这起事件的真相。”
“查明之后呢?”
侦探思考了一阵后,十分傲然地答道:
“若违法就交给警察,若对这个世界有危害就阻止他。若是什么也没有,就说服他将女儿好好下葬。”
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我便是在随波逐流,遇到寻求帮助的人便盲目地伸以援手,遇到痛苦难受的事便不假思索地选择逃避。
我盯着侦探,他那轻松的态度、明确的目标、落到实处的行动力,让我有些羡慕。毕竟,此刻的我已经丢失了自己的目的,我完全无法明白,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此处的。
“立冬你就先跟我们一起行动吧。”
像是看穿我心中的迷茫一样,眼镜女突然如此说道。比起侦探硬邦邦的低沉嗓音来说,在这片迷雾当中,她的声音就像是热牛奶般甜醇,一旦集中注意力,烟雾就不再能够阻挡我的视线。她近在咫尺的脸颊,又一次重新出现在我目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