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特睁开双眼。她揉了揉倦怠的双眼,伸了一个懒腰。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谁?”她条件反射地问。
“是我,公主殿下,简,”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您该去学魔法了。”
“抱歉,我刚起。”珍妮特从床上爬起来,洗漱、打理头发。她一边微斜着头,理顺自己的长发,一边问:“简,现在是几点钟?”
“正午十点。”
房间的门豁然被打开了,还穿着睡衣的珍妮特一脸愧疚地对简说:“真抱歉,我睡过头了。你在这等多久了?”
“我从八点就在这。杨峰吩咐过不要吵醒给你,所以我一直很小心。”
“你站了两个小时?快进来,我们歇一会再走吧。”
简退后一步,躲开了珍妮特伸过来的手,说:“公主殿下,杨峰执政官还在等你呢。”
“你……”
“公主殿下,”简加重了语气,“请尽快吧。”
珍妮特回到房间内,用比以往更快的速度整理出门。她小心翼翼地跟在简身后。两人一路无言。不知从何时起,简就变成了这样。倒不是说她冒犯了自己,而是说她不肯再冒犯自己。对,与初见时相比,简从一个活生生的人,仿佛变成了一个机器一样。
“我们到。”简敲了敲门,门内传来进来的声音。“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你……你没事吧?”珍妮特怯弱地问。
“公主殿下,不要任性。”
珍妮特的身体一颤。这句话她听过太多次了。父皇对她说过,皇兄们也对她说过。只有威尔士皇兄从未对她说过这句话。“不要任性,珍妮特,你是皇女,自然要承担皇室赋予你的责任。”
所以她才背井离乡,嫁给一个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这就是她的责任,用她的全部为帝国换来未来。
珍妮特推门进入。简看着她的身影,自嘲地笑了笑:“什么啊,我竟然还在同情她。被逼着做自己不想做事情的人,我也不是其中一员吗?”
她朝着酒馆大步前进。夜晚还没到来,她却想醉一回。
杨峰坐在自己的桌子旁,不停写写画画着,看到珍妮特到来,他立刻放下手边的工作,说:“你来了,那我们尽快开始吧。”
“好。”珍妮特点点头,她有些紧张。前几次杨峰的教导进展并不顺利。珍妮特曾经丧气地说自己没有天赋,杨峰却坚称珍妮特不过是太紧张了。
她的确很紧张,按照尤利娅跟她转述的内容,她的这次学习是为了更好地促进帝国与鹰巢城交流。她不断告诉自己不许失败,反而造成了更多的失败。
“还记得我说过吗,魔法并不是什么神迹,而是人与外界交流的一种形式。”杨峰说,他用手轻按在木质墙壁上,“大到阳光,月光,天空,大地,小到一花,一草,一菩提,都是魔法师交流的对象。我们倾听自然发出的声音,同时对自然提出诉求,自然就会回应我们,所产生的现象,就是魔法。”
墙壁在他手的引领下一点点向外凸出,断裂,然后扭曲变成了一朵花的形状。“所以成为魔法师的第一部,就是要倾听到自然的声音。”
珍妮特垂头丧气地说:“我知道,但我不论怎么努力,都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知道,”杨峰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所以今天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尤利娅取下的书不但没有封面,甚至内中的内容写的寥寥草草仿佛有人信笔胡来写就的书信,但她看到第一行字的时候,就再也无法转移开注意力。
“鹰巢城对于魔法的研究已有百年的历史,却没人将之整合统领。因此不才鄙人愿尽绵薄之力,将关于魔法的理论与研究尽数记录,姑且为后人指引道路。”
作者用的字是帝国文字,虽然与今日帝国文字略有不同,却不阻碍阅读。尤利娅朝后翻着。书中第一项,就是介绍魔法的本质学说。
“关于魔法的本质,有不同的说法。有相当部分的人认为魔法是天神或者恶魔赐予人类的礼物。持这种观点的人都是从帝国逃难来的难民或其后裔。在已有的经验与体系下,我们原住民自然不会做出如此草率的结论。结合我们自身的能力,我们认为,魔法与我们所拥有的能力截然相反,魔法不讲究内修,而讲究外放。所谓魔法,是一种沟通人与外界的手段。”
比起魔法的本质,更吸引尤利娅的是另一句话“我们自身的能力”。难道那些东方人还有一些奇异的能力?尤利娅皱了皱眉头,继续朝下读着。
“那么,是否只有外迁者能够觉醒这种能力呢。答案是否定的,在漫长的时间中,也有原住民觉醒过魔法的能力。觉醒魔法的要点,在于能够倾听声音。因此,研究魔法本质的目的,就是研究如何让尽可能多的人倾听自然的声音。
令人高兴的是,我们找到了这种投机取巧的方法。这种方法就是——”
“利用异族。”杨峰指着池子中的塞壬,淡淡地说。
珍妮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她坐在洞内一潭池水中的石头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墨绿色的长发一直垂下去。她有着火红的嘴唇与天蓝色的眼瞳。她抬起头,哀怨地看着珍妮特。珍妮特了立刻被她的容貌迷住了。她不自觉地向前走。她伸出手,想要触碰她,拥抱她,占有她。
在珍妮特踏入池子前,杨峰拉住她。“蓝,”杨峰笑着说,“能请你不要魅惑我的客人吗?”
蓝开说话,她的声音澄澈清亮,即便是最动人的百灵鸟也比不上她的十分之一。“我哪有魅惑她啊?”蓝用她甜美的声音说,“我还没唱歌呢。”
杨峰没有纠正蓝的诡辩。他对珍妮特说:“介绍一下,这位是塞壬,蓝。”
“塞壬?”珍妮特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朝下看去。蓝识趣地将隐藏在水下的鱼尾抽出,拍到着水面。“你想看的就是这个,对吗,小美人?”
珍妮特的喉咙有些发干,她偏过头,问杨峰:“为什么……为什么这里会有塞壬?”
“因为——”杨峰瞥了眼蓝,她正坐在石头上,搔首弄姿地摆弄着自己的头发,时不时朝珍妮特抛几个媚眼,“她杀了不少我们的人。”
“还是让我来说吧,我亲爱的执政官,”塞壬跳入水中,她破水而出,腹部顶在水池边缘,尽力抬高身体。她没有穿衣服,头发披散在胸前,遮住了一对酥胸,白皙的皮肤将她映衬得如同一尊华美的雕塑,“你说,小美人,几个起了色心的男人为了得到我,跃入水池中,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没错,就像她说的那样,”杨峰讽刺地说,“塞壬有魅惑人的作用,想必你也见识到了。这家伙通过水道一路来到这里。我们有几个伙伴发现了她,被她魅惑,不幸身亡。就算在帝国,你也应该听说过这种生物吧?”
珍妮特当然听说过这种生物了。兰涛省外的东海以外的数百公里外就分布着这种生物。帝国在漫长的大陆架上铺设了钢铁防护网与军舰。饶是如此,仍然每年有漏网之鱼穿过帝国的层层严防,来到海岸线捕食人类。她们会唱出最动听的歌曲,人类很快会在这种歌曲中沉沦,然后不自觉步入海洋之中溺死。因此帝国严令禁止任何渔船或是商船自东海出海。
“我们抓住这家伙后曾经考虑过要杀死这家伙。不过恰好因为某些原因,我们需要新的异族来让鹰巢城内的居民觉醒魔法。因此我们留下了这个家伙,对这里的池子施加了固化魔法。现在她只能呆在这几米见方的池子里。”
蓝叹息一声,向后翻滚跃入水中,重新跳回到了石头上。“多么残忍,”她可怜兮兮地说,“剥夺了自由,同直接夺去生命又有什么区别呢?”
“少油嘴滑舌了。听着,现在唱歌,但不能魅惑她。动用你的能力,让自然变得躁动起来,看看她能不能听到自然的声音。”
“当然,当然,我不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吗?”塞壬讥讽地说,她引吭高歌。
“谁谓河广?
一苇杭之。
谁谓海远?
跂尾望之。
谁谓河广?
曾不容刀。
谁谓海远?
曾不一瞬。”
杨峰推了珍妮特一把:“去吧,去试试能不能听到声音。”珍妮特朝前走去,她跪倒在池子前,怔怔地看着水池中自己的倒影。她突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珍妮特闭上双眼,将脸颊浸入到池水中。当她浮出水面时,洞穴、幽潭、塞壬、杨峰全部消失无踪了。她茫然地环顾着四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远处一男一女走过。珍妮特向前打招呼:“你们好,我迷路了,这里是哪里?”两人无视了她的存在,径直走来。珍妮特从两人的身体中穿过去。
“这是……幻象吗?”如果是幻象,势必有边界。珍妮特在两人后边走着。她一直走着,走了很远,却没有发现边界在何处。
两人停住脚步。珍妮特同步停下。眼前是浩瀚无边的汪洋大海。女人拉住男人的手,哀求道:“不能不走吗?他们没法发现我的,没事的。”
男人打下女人的手:“我们已经说好了,蓝。如果你继续留下,一定会死的。”女人啜泣起来。男人心软了,他微微附身,用手替女人拂去眼泪:“我爱你。所以我需要你活着,哪怕我见不到你,但只要想到你在这片海洋的某个角落仍然快乐地生活着,我就感到人生有了意义。”
“你明知道……明知道没有你我不可能快乐地活着。”女人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男人焦急地朝四周看看。他蹲下来,抱住女人,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她,眼睛里确实掩饰不住的焦急。
终于,男人忍不住说:“他们就要来了,你必须走了。如果再不走,你会被杀死的。”女人仍是不愿离开。男人咬了咬嘴唇,他按住女人的肩膀,强迫她看自己:“如果他们来的时候,你仍然不离开,我就立刻自杀在你面前。我不忍心看我爱的人死去,我宁愿死在你的前面。”
女人身体一颤。她慢慢站起身,朝着海中走去。每走出两步,她就回头看男人一眼,直到她的半身没入海中。
“别了……”女人凄惨地说。她整个没入了海中。片刻之后,长着鱼尾的女人从海中一跃而起,然后再次沉入水中。男人如同雕塑一样在岸边看着。远处,一大队人跑来,他们拿着老式的蒸汽枪械与滑膛枪。一到海边,他们就举着枪大喊:“塞壬呢,塞壬去哪了?”
男人没有回答他们。海上传来了歌声。男人愣了一下,没有人被魅惑。歌声凄厉婉转,犹如将死之鸟的哀鸣。
“南有乔木,
不可休息;
陆有佳人,
不可求见。
海之广矣,
不可泳思;
海之永矣,
不可方思。”
歌声与人影渐行渐远。脸颊上感受到了冷水的触感。珍妮特正被一点点拉回现实世界。在幻想消失前,她看到男人伫立仔岸边,任由眼泪滑下。
珍妮特抬起头,趴在地上剧烈地呼吸着。杨峰关切地向前询问:“如何,你有没有听到自然的声音?”
“我……”珍妮特突然注意到,之前坐在石头上搔首弄姿的蓝现在正趴在水池的边缘。她用双手撑在地面上,紧张地看着自己。“我什么都没有听到。”珍妮特说道。
“这样……算了,我们还有时间,”杨峰虽然这么说,但连珍妮特也听得出他预期中的失望,“你学魔法的年纪比较大,本来就十分艰难。急不得,没关系的。”杨峰轻轻叹了口气:“今天我们就到这吧。走吧。”他去拉珍妮特的手。蓝突然说:“能让她留下吗,我有话对她说。”
“让她留下?为什么?”
蓝笑着说:“你担心什么我被囚禁在这片水池中,什么都做不了。你大可以等在洞外。只要我一唱歌,你就可以立刻进来杀死我,如何?”
“杨峰,”珍妮特突然说,“我想留下来。”
杨峰看看蓝,他点点头。“我就在洞外等着。”杨峰走出洞外。他一离开,珍妮特立刻对蓝说:“我看到的那个女人,就是你吧?”
她有着和蓝同样的名字。重要的是,当她沉入海中时,珍妮特看清了她的容貌。在陆上时,她的面容也只能说得上姣好。进入海中的一瞬,她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全身散发出勾魂摄魄的迷人的气质。
蓝看着珍妮特,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用如此郑重的地语气说话:“谢谢你,没把这件事告诉杨峰。”
“那个男人……是谁?”
“是我的爱人。”蓝简短地说。
“人类?”
“人类。”看到珍妮特的表情,蓝突然笑起来:“在你们眼中,我们就只能干些诱人死亡的勾当对不对?让你失望了真抱歉。曾经我们会走上陆地,放弃自己塞壬的身份,同人类结成家庭。”
“那现在,为什么现在呢你们要杀死人类?”
蓝的眼神下了珍妮特一大跳,她轻轻地说,语言中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这还需要问吗?难道你没看到吗?你们人类在追杀陆上的塞壬。塞壬在海中有操控水的魔力,但在路上,我们也只是失去了力量的异族而已。”
珍妮特读过那一段历史。最初兰斯大陆上遍布异族。但随着蒸汽技术的研发,人类的科技突飞猛进。过去强大的异族已经不再是不可战胜了。人类轻而易举就驱逐了绝大多数的异族。时至今日,兰斯大陆上已经没有异族了。
“对不起……”珍妮特低下头说。
蓝冷冷地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杀死我们族群的不是你,让我同我丈夫分开的也不是我。你为什么道歉呢。还是说,你傲慢到想要一个人代表全人类?”
“不……不是的。”珍妮特拼命摇头,语言此时无法表达她的歉意与同情。她试探性地问道:“你的丈夫,还活着吗?”
“死了,”蓝说,“早就死了。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我们塞壬的寿命远超人类。”
“那岂不是就算没人追杀你们,你们也会——”珍妮特及时止住了话头。蓝却没生气。
“并不是这样的。在海中,我们可以生存数百年的时间。但当我们到陆上时,寿命长者,也不过百年,”她的脸上绽放出最华美的笑容,“在我们选择了爱情的那一刻,就必须放弃我们的生命。”
珍妮特无言。蓝游回到了石头上:“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谢你没把我的事告诉杨峰。今晚,星星出现在天空之时,到最高的悬崖上面,你会听到你想听的声音。”
“最高的悬崖?”蓝没再给珍妮特提问的机会。珍妮特看着湖面上泛起的水泡,只能默默走出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