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亮起的时候,两个决定帝国乃至大陆上人命运的人离开了帝国。一者,名为克里斯蒂安。他很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事。第二人,则是杨峰。
他回到了鹰巢城,马不停蹄地往秦国关中平原的赶去。
杨峰衷心希望着自己的占星术没有因为荒废太久而变得生锈。
克里斯蒂安站在大海的边缘。他向周围望去,在他的要求下,所有陪同的人都被驱散了。那些人应该都很好奇,在帝国海军全军覆没的今天,他究竟要如何在海上前进。
答案当然是,徒脚前进。
所幸,对于水流的感知力仍然留在身体内。
克里斯蒂安缓缓抬起手,水流自平缓的海面上被抽离了出来,向上爬升,如同一条闻笛起舞的蟒蛇,缠绕在克里斯蒂安的身上。水流向四周扩散开来,蓝色的水流扩散为透明的水膜,将克里斯蒂安包裹起来。他转过身,摊开双手,身子向后仰去。
宛如十字架一般的身体从悬崖上落下,坠落到海面上,溅起了一片海花。些许的平静后,海面突然炸开,人体宛如跃动的海豚,从海面上飞跃而出,旋即重新钻入海中。
克里斯蒂安向着大海的深处游去。
大海的感觉就像家的感觉。这么说有些奇怪,毕竟自己还算是一个人类。然而身体内那一半正在流动着的塞壬的血分明提醒着克里斯蒂安,他更加喜欢大海的事实。
柔和的水流轻抚着他的皮肤,感觉不到冰冷,反而从洋流中感觉到了温暖的触感。海底原本应该是一片黑暗,在克里斯蒂安的眼中却是一片透明的蓝。
他在海水中畅快地游动着,时不时从游动着的鱼群中穿梭而过。不需要有人指路,洋流会告诉他前进的方向。
克里斯蒂安伸直了身体,向着海洋的深处游去。
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那个震撼的泡沫穹隆了,透明的泡沫比起克里斯蒂安在死海看到的那个更加巨大了。穹隆外有不断游动着的塞壬的士兵。克里斯蒂安停止了前进,在海中漂浮着。
他很快就被塞壬发现了。士兵们发现他后,并没有来抓住他,或是指引他,而是返回了穹隆内。克里斯蒂安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他看到了那个从泡沫中游出的女人。
第一眼,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所以他揉了揉眼睛。在数千米深的海底,阳光照射不到的黑暗的地方,女人的面容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他的面前。
克里斯蒂安念出了女人的名字。
“赤……”
她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克里斯蒂安紧紧跟在赤的身后,她银白色的长发随着洋流飘动。记忆中的她那头火红色的头发已经不见了。克里斯蒂安不知道她是如何从那场大火中逃走的。她在火中的最后一幕历历在目。
被囚禁在血球中的自己,看着大火将她吞噬,撕咬着她的身体,啮噬着她的灵魂……
克里斯蒂安没有勇气问出那个问题。
他只能默默跟在赤的身后向前游动,而赤则沉默地领路一样。两个人陌生的就像从来没有见过一样。
两人在珊瑚组成的密林中穿梭。克里斯蒂安突然发现,一路上自己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塞壬。若是在死海,现在的头顶上应该会时不时穿梭着歌唱着的纯种塞壬,成群的混血种则会大呼小叫地穿破了泡沫穹隆,又或者,状如蘑菇的庞大的海底植物会垂下腰,露出隐藏在上面的笑颜如花的恶作剧女孩。但这座城市里死寂地仿佛只有两人一般。
克里斯蒂安忍不住问:“其他人呢?”
赤没有回头:“什么其他人?”
“其他塞壬呢?为什么海底只有我们两个?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其他塞壬呢?”
赤突然停在了海中,克里斯蒂安险些撞上她。
“一会你就知道了。”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你怎么了?”克里斯蒂安游到她面前,哑然失声。
海中应该是不能流泪的,流出镀膜的眼泪会随着洋流飘散在深邃的大海中。即便如此,他仍然看着眼泪从赤的脸上流下。
那是无声的哭泣,她抿紧了嘴,不发出声音,眼泪却止不住的流淌下来,流出眼眶,滑出镀膜,被海水冲拂,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竖向的泪痕。
“走吧。”赤别过脸去,重新前进着。想必,塞壬一族应该是起了什么变化,克里斯蒂安默默地想着,所以它们才会急切地希望和谈。
他的心里有一股不详的预感,塞壬指名由自己来和谈,并非其他人。这其中的意味克里斯蒂安自然是一清二楚。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必须由他来进行和谈。
克里斯蒂安衷心希望自己的预感不要成真。
克里斯蒂安的预感最终还是成真了。
城内的塞壬并非神秘消失,它们围在高高隆起岩石旁。岩石上,巨大的蚌壳紧紧关闭着。塞壬们宛如朝圣般,低下头,双手抱在胸前,低声念诵着古奥的语言。不知由谁开头,突然,嘹亮的歌声自塞壬群中传出。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塞壬们齐声高声吟唱着:“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海中有萤火虫吗?克里斯蒂安呆呆地看着漆黑的海水。淡黄色荧光在塞壬们的歌声中在海水中浮现出来,点点荧光宛如满天繁星,在海水中翩然起舞,将这阳光照射不到的漆黑之地映照地宛如被星光普照的皎洁大地一般。
这首歌他只在一个场合听过。那首歌,还是赤带他去的,属于一名因为年迈死去的塞壬的葬礼。
克里斯蒂安抬起头,望着头顶上关闭的蚌壳,心房仿佛绞成了一团,难以言喻的痛苦在全身蔓延。
“去吧,”赤面无表情地说,“她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用手触碰她的权杖,你就可以见到她了。”
克里斯蒂安不清楚赤说的话的用意。他向上游动着,来到岩石的顶端。巨大的蚌壳外似乎有一双眼睛,“看”到他的瞬间,蚌壳张开,露出了躺在其中的塞壬一族的女王。
她真的要死了吗?看到颜的瞬间,克里斯蒂安产生了由衷的怀疑。与人类临死前的挣扎与不甘不同,她安详的就像睡着了一样,完全没有疼痛的样子。她的容颜没有老去,时光似乎在她身上永远地冻结了,将她冻结在了一生中最美的那一天,就连那微微颤抖的睫毛都是如此的楚楚动人。克里斯蒂安知道,塞壬死去后会急剧老去,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见一个垂髫老人,却没想到见到的是一位睡美人。
她真的死了吗?克里斯蒂安怀疑道,也许……她只是睡着了。
怀揣着这种希望,他向前伸出手,触碰到了手中权杖上的珍珠上。乳白色的光辉笼罩了他的全身,将他吞没进去。
所处的是一片完全陌生的环境,似乎不属于帝国的山,似乎不属于帝国的湖,似乎不属于帝国的人,却又有几分神似。克里斯蒂安认不出这里是哪里。
他能够看到的,只有人类,而在人类身旁的,是塞壬。
这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景,他看着人类与塞壬吻在一起,人类向塞壬挥手道别。拥有鱼尾的少女欢快地摆动着自己的尾巴跳入了海中,人类并没有离开,仍在驻足。塞壬突然泼水而出,在空中翻滚着,向岸上的人类挥手。人类报以同样热情地道别。如此反复三次,人类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这究竟是——”
“这里是三千年前的大陆,”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更确切地说,是神未曾离开前的大陆。”
克里斯蒂安回过头,颜踱着缓慢的步伐朝自己走来。“你……”克里斯蒂安迟疑地说,“我以为你快死了。”
“我的确快死了,”颜苦笑着说,“你也应该很清楚,我为何要求必须由你来进行和谈吧?”
“我说过了,我不会成为王的。”
“不必这么快作出决定,”颜打断他说,“至少看完这段影像再做出决定吧,就人类与塞壬的纷争做出自己的判断。而且,你能来这里,不就说明你还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吗?”
颜的慧眼如炬,能够看穿克里斯蒂安内心最深处的东西:“你应该很清楚,能够制止帝国与塞壬战争的方法只有一个。若是并非由你,而由其他塞壬成为王,战争是不可能中止的。”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应该说利诱比较合适。好好看吧,”颜转向了广阔的大路上,“看看这个由塞壬一族的王族,代代相守的记忆。”
人类与异族和谐相处的时代,真的曾经出现过吗?
克里斯蒂安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许这只是颜所创造出的幻象?很可惜,他自己否定了这种想法。
已经学会了魔法的他,能够感受到,周围空间中充盈着的生命力。创造出这片空间的并非是魔法,而是以“生命”为媒介创建的。这是以血脉传承而下的,属于塞壬一族长久以来的记忆。
出现在眼前的始终是一幅幅和谐的画面。人类与塞壬一起生活,劳作。甚至有些人类因为塞壬的魔法得以进入海中。他们与鱼群共舞,顺着海流飘荡。直至天边亮起的那一束白光——
克里斯蒂安遮住了眼眸,那束光实在太过刺眼,让他也不得不闭上双眼。然而白光却刺穿了他的双手,他的眼帘,直射入他的双目中。同时,强烈的痛苦从内心深处涌现,就像身体内失去了什么一样。
“发生——发生了什么?”当白光消失后,克里斯蒂安问道。
“神,离开了。”望着天边,颜喃喃自语。
“什么?”
颜回过头,看着他,凄惨地笑着:“诸神,从这片土地上离开了。”
杨峰闭上了双眼,当他再次睁开双目时,眼中尽是漫天的星辰。
并非在帝国,也并非是鹰巢城,如今他正身处关中平原的一隅。不知前路何在,亦不知成功与否。人力终究有限,天命也是重要的一环。
距离羲和城尚有三天的路程,在这段时间,他随时有可能遭遇和之国的军队。事实上,在他踏入秦国的地界至今,已经遭遇了好几拨和之国的军队。只不过他遇到的那些怪物更像是掉队的散兵游勇。自然,它们有着介于人与兽之间的外貌,只不过它们似乎无法维持住自身的形体,鳞片从身上掉落下来,鲜血哗啦啦地流淌着。伤口破开又愈合。没有浪费多少气力,他就轻松杀死了那些怪物。
只不过在他杀死那些怪物后,它们的身体就变回成了人类,让自己连研究他们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他此行的目的也不在于此就是了。
他是为了探明白狐的动机,才踏上了前往秦国的路程。
这世上或许有无缘无故的爱,却绝对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白狐憎恨人类到了如此地步,必然有他个人的理由。
杨峰从不认为动机是无关紧要的。恰恰相反,他认为动机很关键。如果知道了敌人的动机,也许就可以洞悉对方下一步的行动,甚至抢在他之前阻止对方的计划。
他深知,这是一趟凶险的旅程。稍有不慎,死可能就是他唯一的选择了。即便如此,他仍然独身一人踏上了这趟旅程。
占星术,不止能通过星辰观察人的未来。更重要的是,星辰可以记录人的过去。
过去远比未来更加重要。人所经历的点点滴滴都将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内爆发出来,成为铸就通向未来道路的基石。
因此杨峰望向了星空。
今夜将是他走近白狐内心的第一步。
天边的白光逐渐散去,克里斯蒂安能够清晰地察觉到身边人的变化。不需要多么敏锐的观察力,不论是人类或是异族脸上都浮现出悲戚的神情。天上突然涌现了乌云,雨滴没有落下,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劈在了地面上,留下了冒着黑烟的土坑。
“这种异常的现象并不会持续很久,”颜说道,“在神刚离开这片大陆的时候,无论是天空还是地面都出现了各种异象。雷电划破天空,大地被撕裂,海水劈成两半。”
“真是恐怖的景象。”
“恐怖?”颜突然笑起来,“不,这一点都不恐怖。异象并没有维持很长的时间。那些遗留下来的东西,才是真正恐怖的景象。”
“魔鬼!”
“都是因为他们……都是因为他们,神才会离开这片土地!”
“赶走他们,赶走他们!”
克里斯蒂安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人类所攻击的并不是异族,而是人与异族所生下的后代。
他们举起手中的石头,用那些看起来好笑的武器,家中的桌椅,向着自己的同胞砸了过去。那些混血种拥有能够使用魔法的能力,克里斯蒂安很清楚,这种攻击是无法伤害到他们的。
但他们并没有闪避。
就任凭那些简陋可笑的武器砸到自己身上,看着血液从全身各个角落流淌下来。
他们被人类推到在地上,拳脚相加。
直到人群中有人大喊:“住手!”
克里斯蒂安松了口气。人们终于停止了对混血种的攻击。从人群中,老者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用手中的拐杖指着躺在地上的三三两两的人。
“杀了他们。”
那是克里斯蒂安听过最残忍的话语。他伸出了手,却被颜拉住。
“你什么都做不了,这是发生在千年前的事情,你所看到的只是时间留存下来的残影。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他只能看着那些混血种被活生生打死。他们没有反抗。
“为何他们不曾反抗呢?”
杨峰望着那些混血种过得尸体,陷入了沉思。反抗的人也有,不过只占极少数。就是那些少数人,也没有出手攻击人类,而是抛下了自己的同胞,向着远方逃走了。
也许还得将时间往前拨一点。杨峰将手伸向天空,星辰变动,周围的景象也随之变幻。倒在地上的尸体一个接一个消散,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村落。
那是上万年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真实的村落。
男人跪倒在老者的面前,低下头,聆听着老者的命令。
“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老人如此说道,瞪大了自己的眼睛,胡子都翘了起来,“去跟异族产下孩子,让你们的孩子学会魔法。”
“是,族长。”男人低下头,如此回复着。
老人将手按在男人的肩膀上。“记住,”他威严地说,“不要沉浸在情欲中,不要被爱欲蒙蔽了双眼。不要忘记,时刻告诉你们的孩子,他是人类的孩子,他们的存亡关乎着人类的存亡。”
“是,族长,”男人抬起头,坚定地回应着,“愿人类荣光永存。”
“愿人类荣光永存。”他们的身后,成千上百的男男女女高声喊着,他们带着同样的神情迈着一致的步伐,向远方走去。
“你从来不会笑呢。”
女性塞壬摆动着鱼尾,看着自己的孩子,叹了口气:“为何你从来不笑呢?”
孩童指着母亲的鱼尾,问道:“为何我没有这条尾巴呢?”
“因为你是一个男孩啊,”母亲宠溺地抱紧了自己的孩子,“塞壬一族的男孩从来灭有尾巴。”
孩童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母亲,歪着脸,问:“我真的是塞壬吗?”
“当然是了,不要因为身体的不同就不认同自己,你可是我同你父亲爱的结晶呢。”
克里斯蒂安眼睁睁看着孩童眼中的光芒渐渐消失。他想,自己应该很清楚孩子不再纯真的理由。
毕竟他的父亲每天的夜晚都在教育他,他是用来杀戮异族的工具,而他的父亲本人,从来没有爱过他的母亲。
哪怕那名塞壬甘愿为爱付出自己的生命。
“这可真是……”哪怕是见惯了生死的杨峰,都不忍心看眼前的景象。他闭上双眼,跳过了这一段的回忆。
地面上满是人类残缺的肢体,长着牛角的怪物正在啃食人类的肉体。杨峰只在书上看过这种怪物的描写,弥诺陶洛斯,牛头人身的怪物,极其残暴,以人类的肉体为食。这一怪物早已经灭绝多时了。这一种族灭绝的原因并不是将人类当成粮食,而是也将其他异族当成粮食。
弥诺陶洛斯是一种嗜吃成性的怪物,为了鲜美的肉质,它可以不顾自身的安危孤身冲入敌阵之中。这一种族就是这样一种毫无任何理性的怪物。
翻阅着星辰的记录,杨峰悲哀地发现,这种异族不在少数,有相当数目的异族对人类都抱有一种矛盾的心态。它们既渴望人类,又痛恨人类。前一秒钟,它们与人类相拥,后一秒钟,却又啃食着人类可口的血肉。
这也难怪人类想要消灭异族,异族就像定时炸弹,没有人愿意伴着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炸弹入睡的。
只是,人类为了胜利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惨烈了。
杨峰看到的是东方诸国的记录,那里的人类学会了气的使用方法。在消灭了混血种后,他们开始注重自身的锻炼,精心修炼着气的使用方法。或许,气不如魔法,人类对于气的运用程度也比不上异族对于魔法的运用程度,只不过,人类有一项东西领先异族许多。
智谋。人类懂得为利益纵横捭阖,团结可以团结,孤立应该孤立的。人类利用异族消灭异族,又在异族气势衰弱之时扑杀异族。如此经过了千年艰苦卓绝的斗争,人类终于占据了这片土地。
然而,这也只是发生东方的大陆上罢了。
杨峰记得,直至五百多年前,西方的大陆上应该仍是遍布异族的。
同样的情景在克里斯蒂安的眼前上演。
人类一批有一批死去,塞壬前仆后继地扑了上去。水流与水流碰撞,爆炸声此起彼伏。人类躲在掩体之后瑟瑟发抖,看着那些非人之力在创造奇迹。
“放箭!”
不知道谁在大声喊着,可笑的一幕发生了,铺天盖地的剑雨向着塞壬射去,水流自海面上升起,宛如彩虹一般滑过了天空,将所有箭矢卷入了海中。不管浪费多少箭矢,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
“此时距离人类拥有能够击败我们的武器,还有数百年的距离,”颜缓缓地从海面上走过,从那些剧烈爆炸的水球中路过,闲庭信步地像是在自家花园散步一样,“在渡过了初期的迷茫后,人类最后还是选择了隐忍。他们保留了哪些混血种,再让混血种产下更多的后代。他们让那些混血种学习魔法,再利用混血种击败我们,夺取土地。如此往复,直至——”
充盈视野中的是一片火海。人类的士兵踢着整齐的正步迈过他的身边,他们背着长枪,身后跟着的是蒸汽战车。炮火与水蒸气笼罩了整个战场。
“自那之后,塞壬几乎没有再战胜过人类过。越来越多的异族被消灭,塞壬则被赶回了海中,”颜抬起手,脚下的血液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悄然舞动,“直到被赶回海中之前,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克里斯蒂安知道。
作为人类的一员,他很清楚异族曾经给他们带来的恐惧。代表着死亡与恐慌的是“异族”,而非塞壬。
但是,塞壬也是异族的一员。恐怕那时的人类根本无法分辨哪些异族是真心想与人类共存,哪些是曲意逢迎吧。
“只不过,这也只是从塞壬的视角来看的,”颜突然说,“从人类的角度看,应该是另一种视角吧。”
她注视着克里斯蒂安,克里斯蒂安读懂了她的眼神。
“你身上塞壬王族的血,却作为人类被抚养长大,你恨塞壬,我能理解。但看了这些之后,你的恨意仍能毫不动摇吗?”
克里斯蒂安不知道。
“而现在,你有了一个机会,”颜向前伸出手,“若你能成为王,将会是塞壬历史上第一位混血种的王。你将用自己的双手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将如何与人类相处,全部取决于你自己。”
“若我拒绝,会怎样?”
“新的王将会登基,而人类会继续与塞壬战斗,不死不休。”
如果克里斯蒂安以人类的身份,他自然可以选择成为塞壬的王,为了人类的利益命令塞壬投降。但他很清楚,饮下了塞壬之血后,就会从内心深处相信自己是一名异族,而非人类。
他能够带来和平吗?
还是说——
周围的幻想再次变换了。只不过,这次出现的景象让克里斯蒂安很是熟悉。熟悉的海,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房屋。
这是溪宁镇的景象。而镇子上正在为两个人的婚礼献上祝福。
克里斯蒂安愣住了。女人的面孔是颜,而男人的面容,明显是年轻时候的埃里克。
“这是我的记忆,”不用颜说,克里斯蒂安也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些。”
他的记忆突然回到了埃里克死之前与自己的最后一次对话。他想起了他的欲言又止,想起了他的眼神。
他突然懂了很多,他宁愿自己没懂。
杨峰看到了一个孩子。
那是活在过去的孩子,他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甚至在他的父母斧子将他砍成了两截的时候,那抹微笑也没能从他的脸上消散。
这景象与曾经克里格教屠戮混血种的情景如出一辙。只不过仍有些许不同。
克里格教是出于对混血种的恐惧、厌恶才追杀混血种。而这片东方大陆上却截然不同。
他们,是抛弃了曾经拯救自己的混血种。
“气”,产生于人类自身的能量,仅有人类能够使用。这是就连异族都不能染指的神秘领域,也是能与魔法对抗的力量。
在诸神离开这片大陆后,人类发现了自身“气”的力量,他们用“气”与异族分庭抗礼,依靠着人数优势与智谋,将异族逼到了灭绝的边缘。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不再需要混血种了。
混血种并非人类,自然也不是异族。人类转眼就将自己的承诺抛到了脑后。他们曾经对那些可怜的孩子们说,他们肩负着人类的未来,他们是人类的一份子,他们隐忍为的是人类的荣光。
那些混血种被欺骗了。更为糟糕的是,他们被抛弃了。
杨峰睁开眼睛的时候,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星辰隐去,和煦的日光照耀在这片大地上。他抬起头,望着东方初升的太阳,思考着星辰让他看到这幅景象的用意。
“如果,白狐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杨峰坐到了地上,摇了摇头,“不,不可能。混血种的寿命与人类无异样,不可能是他。”
“那他究竟为何,会对整个人类产生如此之大的恶意呢?”
杨峰望着天空,喃喃自语。他的眼神坚定起来,站起身,向着关中平原的深处奔跑而去。
想必现在,新的一天应该开始了吧?
只不过自己是不可能察觉到的,这里是深邃的海底,是连阳光都照射不到的深渊。
克里斯蒂安睁开双眼,聆听着塞壬们低声的歌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他看向自己的母亲,颜已经永远闭上了双眼,再也不可能睁开了。在他的注视下,颜的面容一点点衰老下去,皱纹爬满了她的脸,数百年的岁月浓缩在这一刻之间。
赤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手中的小瓶中装有红色的液体。
“你已经做好了决定吧,”赤低声说道,“请做出你的选择吧。”
克里斯蒂安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小瓶。他转动着小瓶,突然笑了出来。
赤问道:“有什么好笑的事情吗?”
“只是想到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克里斯蒂安说道,“他们曾经是那么相爱的一对人。直到我的父亲发现了他的妻子是一个塞壬。”
“这不是某个人的过错。”
“这世上的许多事,又有谁说得清对错呢?”克里斯蒂安扒开了瓶子的瓶塞,在海水涌进喷瓶内前将内中的液体一饮而尽,“所以,才要有人站出来,为了他的国家,为了他的爱人牺牲自己。并不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也不是为了可笑的正义。而是——”
身体内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从他的丹田向四周蔓延。意识已经模糊了,固有的认知正在一点点被矫正。克里斯蒂安向下倾倒,赤抱住了他。
“何必呢,”赤小声说,“你可以不用做到这一步的。”
“是的,我可以不用做到这一步的,”眼泪从脸上留下来,记忆中的影像一个又一个闪现在脑海中。乔维娜离开的背影,阿曼达无力的呼唤,赤在火焰中绝望地微笑,埃里克的托付,以及,他的父亲,那一次次想要开口最后却默然不语的决绝。
“人……果然是没法被一直拯救的啊。”
他闭上了眼睛,任凭那洪水猛兽袭击着他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