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触感从指尖渗进内心,安内斯轻轻一抹,抹走灰色石碑上淡薄的灰尘。

「爸,妈,我回来了......」

抹走灰尘后,石碑上原有的碑文显得格外清晰。

艾伯特·干地,一六四五-一六八一

安娜·干地,一六四七-一六八一

「已经八年了吗......」

在安内斯的周围,有着大量尺寸相近的方型石碑,它们默默地伫立在片绿草山坡上,守候着黄土下,那些长眠不起的家人。

「爸,妈,你儿子我啊,今年十七岁了,也算半个大人吧?我身体都挺健康的,混得也挺好......」

树欲静而风不止,安内斯换下早已枯萎的黄花,插上刚从花店购买的新鲜花卉。

「我跟你们说,我简直是个天才啊,每天动动嘴皮就赚到不少钱,特别是那些有钱人,只要说得好听一点,他们就愿意买那些屁点用都没有的『万灵药』!」

「什么,你们说骗人不对?哎呀,没办法啦,谁叫爱玛的病很花钱呢~动不动就要加一个零,什么东西啊,就那么点大的药丸要卖这么贵?普通打工哪里赚到这么多钱!所以我就走上职业骗子的道路啰~」

说着说着,一股澎湃的波涛涌到喉咙,震荡口腔,激出百万回响。

「这么说......你们......」

几经挣扎,安内斯好不容易才将这道磨人的骨气,硬是咽了下去。

「会原谅我吧......」

『大骗子!我憎死你! ! 』

明明眼线范围之内没有其他人,但为什么,为什么耳边会响起希维亚的呐喊。

是疲倦引起的错觉吗,还是来自良心的谴责?

安内斯急烈地甩动脑袋,试着甩走这缠人的幻听。

风在此刻停下,但心仍在跳弹,安内斯捂住胸口,总觉得有点揪住揪住。

「爸,都过了这么多年,应该没事了吧,你说我该不该......」

「不好意思,麻烦你可以帮忙接住我的帽子吗!」

「哦,哦!」

这时天上突然吹来一顶白色帽子,如淡白云朵般,飘近安内斯头上。

失去风力承托后,圆圆的贝雷帽失速坠下,安内斯伸手一抓,将其稳稳接住。

追赶着帽子的蓝发少女步履蹒跚,横越多尊墓碑后,总算跑到安内斯面前。

「呼呼......呼......谢谢......」

停步后,蓝发少女双手撑住膝盖,异常艰苦地大口换气。

「谢......真......好......感......你」

碍于紊乱的呼吸,蓝发少女说话一吸一顿的,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汗珠顺着少女的脸颊滑落,一碰击到松软的草地,便顿时碎散成几份更小的水点。

「你是......」

海蓝色的头发像细水一样,长流至腰间,安内斯定睛一看,一眼认出这是位相识的友人。

「海莉!」

听到别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蓝发少女这才挺直腰杆,抬头观看这个帮她的好人。

「安......内斯?」

水蓝色的双眼像大海一般,深邃又透亮,海莉正眼看着安内斯,发出困惑的感叹。

◇◇◇

正午的太阳又热又晒,但都无法照进又冷又静的逝者灵柩。

安内斯与海莉,两人肩并肩,沿着毕直的小径,缓慢地走下山坡。

流丽的头发长如瀑布,清澈的眼睛静如湖水,安内斯时不时偷瞄身旁这个脱俗少女。

「原来你回来了啊。」

「是,是啊......」

加上身上那套蓝白相衬的背心衬衫裙装,显得海莉稳重大方,仿似一个贵族大小姐。

「来看你爸妈吗?」

「是啊,海莉你也来看你妈吗?」

「是啊......」

想不到平淡的寒暄也会让人语塞,两人半张着嘴,一直支支吾吾,都想着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不说这些了,你不是去卫格打工了吗,怎么回来了,是放假吗?」

「是,是啊,工厂那边要扩建,暂时开不了工,所以就回来看看啰。」

海莉转移话题的技巧非常生硬,但却出奇地有效,二人都为之松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那你这次放假放多久啊?」

「两三个星期吧,放到月底左右。」

「那不正好赶上铸剑祭吗?今年的铸剑祭在泰尔这里举行喔!」

「哈,铸剑祭今年在泰尔举行吗?」

裙沿及膝,一直在海莉的膝盖上颠簸,算是为这段平静的路途增添几分活力。

「是啊,刚好在月底举办呢。我爸还一直说,希维亚大小姐说不定会出席今年的铸剑祭,所以就拼了命地拉关系,说什么都要进入铸剑祭的筹备委员会,就是为了见大小姐一面。」

「高文叔还是老样子......」

「呵呵,我爸就是这样,见到贵族都要扑上去,然后抱着他们的大腿,不停地说『求求你,求求你买我的机器吧~』,说到那些贵族老爷都烦了他呢。」

半透明的黑丝袜,紧束着海莉纤瘦的小腿,但都无法收紧对市绘老爸的嫌弃。

「你这么说,高文叔很惨啊......」

「呵呵~呵呵呵~」

只怪安内斯这槽吐得太准,害得海莉半掩住嘴,呵呵笑个不停。

「我爸就是这样,为了做生意,就死皮赖脸地磨人家,还不如艾伯特叔叔那么耿直,都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怎样做上好朋友——啊!对......对不起. .....」

海莉一时忘情,才惊觉自己说错话了。

这时安内斯脸色一沉,好不容易才回暖的气氛,又再陷入冰点。

只见海莉的脸庞,如同她手中的贝雷帽一样捏着起满皱褶,安内斯抑着戚戚然的心脏,强行转移话题。

「对了,你最近还好吗......还有在画画吗?」

「我吗......我最近在跟莎拉姐学幻金医术。」

「哈,你跟姐学幻金医术!」

这个震撼的消息,惊得安内斯双眼大瞪,并且驱走刚才压抑的空气。

「是啊,我跟我爸说,我想去佩华辉读医......所以就和我爸商量,能不能先跟莎拉姐学一学基本功,说不定对以后的入学考试有帮助呢......」

「肯定有帮助啊,我姐可是佩华辉护理学院的毕业生,找我姐帮忙肯定不会错!」

安内斯抢到海莉面前,双手握拳,像是宣告胜利一样,脸上充满光彩。

「呵呵,看你笑成什么样,我是找莎拉姐学,又不是找你学,你这么开心干什么。」

「我我我替姐开心不行吗,你管我......」

为了躲避海莉有点坏坏的斜眼笑,安内斯把脸别过一边,远望青空下的一片绿草灰碑。

「你看看你,一说到莎拉姐就脸都红了,你说你是有多喜欢莎拉姐啊~」

「谁会喜欢那个整天没事用针捅人的变态婆啊!」

「哦~你说莎拉姐变态婆,我回去说给她听~」

长发一飘,裙摆一荡,海莉一个横移,滑溜地闪到安内斯面前,伸出食指,手指指,指着他那红当当的脸颊。

「不要啊,给她听到我还不被捅死吗!」

慌张之下,安内斯一把捉住海莉的手,但在两手相碰的一瞬间,却有如触电一般,电得二人全身发抖。

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不知道对看了多久,只知道这是两人短短的相会期间,第三度,陷入语塞。

不过相比前两次,这次多了点淡淡的甜蜜。

「不......不好意思......」

「没......没事......」

安内斯松开手后,二人都垂下头来,避免眼神再度接触。

二人的脸都红得像红苹果一样,定在坟场门口,等着谁来消解这份甘甜的尴尬。

偏偏这个时候没有半点风声前来掩护,彼此都能非常清楚地听到急剧脉动的心跳声。

为了打破这个僵局,安内斯大吞一口口水,卒先开口。

「不过......佩华辉离泰尔很远啊,我......不是,高文叔不会想你吗?」

「现......现在不是有魔导列车吗......也就是一两天的时间......更何况还有电话,再不行写信也可以啊。」

「也是......」

安内斯挠了挠后脑,尴尬。

「不过也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如果考不上的话......」

「海莉你一定能考上的。」

「哦......谢......谢谢......」

海莉抚了抚头发,还是尴尬。

「那帮小鬼会不会嘈着你上课啊?」

「不会,他们都很乖......都不会在上课的时候淘气......」

「这就好... ...」

二人对话断断续续,都在没话找话说。

幸好这时来了一阵咯哒咯哒的马蹄声,才打破这浑身不自在的窘态。

「海莉——」

随着马蹄声逐渐逼近,一道了亮的呼喊从安内斯的耳背袭来。

海莉定睛一看,看见在安内斯的肩后,有驾马车在慢慢驶近。

「爸!」

只见海莉脸上,突然染上一抹如山般沉重的异色,安内斯便循着呼声传来的方向回头一看。

这才发现,一驾颇有气派的纯黑马车正在行驶,马车上有个蓝发大叔,半身探出车窗,向着自己所在的位置热情挥手。

「海莉,原来你在这里啊!」

马车停稳之后,海莉的爸爸高文快脚下车,急步走上前来。

高文穿着一身蓝色西装,面相和善,身材有些圆润,肥厚的肚腩还随着脚步下上抖动。

「爸......」

「高文叔。」

安内斯这一声叔叔,使高文怔了一下。

「咦,安内斯,你小子几时回来的?」

「刚刚。」

「来看你爸妈吗?」

「是啊......」

面对这张熟悉的面孔,高文不禁轻叹,抬头遥望远方,话想当年。

「艾伯特和安娜也真是,这么早就死了,丢下你们两兄妹......」

高文拍了拍安内斯的肩膀,试着给他几分安慰。

「不说这些伤心事了,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至少我可以安排你在我工厂工作。」

「谢了,高文叔。」

「我等下还有事,就不跟你说了,改天,改天你到我家,我们再好好说说。」

「好啊。」

就在二人交谈之际,海莉好像在躲什么似的,静悄悄地缩到安内斯身后。

高文双眼一瞪,目光刹那变得锐利无比,监察到海莉有异常的举动,立即高声呼喊。

「海莉你不要躲在安内斯后面,给我过来!」

「我不过来......」

海莉手脚不停颤抖,有如受惊的猫咪,一味缩在安内斯身后,借他做挡箭牌。

「过来,今晚有个很重要的场合要你陪我出席。」

「我不去......」

「怎么可以说不去就不去呢,你知不知道今晚要见的那位客人有多尊贵,你不去,不就让你爸爸我丢脸吗?」

「我不去,总之爸你想去,你自己去个够......」

「海莉!」

高文一声呼喊,破坏了坟场的宁静氛围。

夹在二人中间的安内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高文为何这么生气。

「我说高文叔,到底是什么重要场合,要逼着海莉去?」

「安内斯,你不知道,我不容易才安排到这场相亲,对方可是隆巴顿子爵的儿子,海莉一定要去!」

「什么,相亲!!」

一听到相亲二字,安内斯即时全身发麻,有如被一道霹雳闪电劈中一样。

「我很忙,我要考大学,我不去......」

「去相亲和考大学又不冲突,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要专心温习,不想被这种事情分心。」

「什么这种事情,这可是关乎你一生的幸福!」

「这算什么幸福,你这跟卖女儿有什么分别!」

安内斯像个木头人一样,说不出话任何话来,眼睁睁地看着两父女争吵。

「海莉你怎这么不听话,快点跟我去相亲!」

没想到海莉竟然会大声疾呼,高文一怒之下,硬扯她过来。

「高文叔别这样,既然海莉不愿意,你就不要逼她了。」

没意到高文竟然会女儿动粗,安内斯猛地回神,赶紧帮海莉抵挡。

「不逼她,不逼她难道像你这样吗!艾伯特死了之后,就丢下他的铁匠铺不管,整天胡混,混了这么多年,看你现在混成什么样!」

没想到安内斯竟然会插手他的家事,高文勃然大怒,便代替已故好友,责骂这个不长进的儿子。

高文这一厉声嘶吼,吼得安内斯完全停下动作,脑袋陷入一片空白,顿时放弃抵抗,任由海莉被拉走。

「安......」

就在高文拉着海莉掠过面前的一瞬,安内斯与海莉四目交接。

时间仿佛冻结,周遭都散发着严酷的冰冷气息,又或是堕入深海,四周都笼罩着浓重的厚黑帷幕。

瞳孔中的海莉眉头深锁,好像锁住百般无奈,浅薄的嘴唇深切咬紧,好像咬住千般苦涩,水汪汪的大眼睛泛起泪光,好像发出万般期待的求救信号。

但安内斯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马车开驶,像出海的船只一样,离岸远航。

「你以为我不想继承爸爸的店吗......」

风在这时起了,只不过这阵风,苍凉得有点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