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轮烈日高高升起，六月的R市又恢复了平静，除了街道上的蝉鸣显得有些聒噪之外，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连高楼投下的影子都分毫不差地落在马路上的同一个地方。
“行啦，往好的方面想想，”一辆白色轿车顶着被炙烤得发烫的空气努力地行驶着，“外面热得要死，你在办公室里待着别提多轻松了。”
这话虽然是从陈茜口里说出来的，但的确不假，现在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光是从单位大楼到在车里坐下来这段时间，她身上的修补剂都被烤得微微化了开来。
“这像是安慰一个熬了一整宿加中暑的病人时该说的话吗？”电话另一头，苏婷的声音直接在陈茜的电子脑中响了起来。
“病人？”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的陈茜不禁嘴角微微一扬，“那你装病成功了吗？”
当然是没有，一个小时前，陈茜被主编叫去开会，苏婷则找《空间站》杂志社的前台机器人莫莉试图请病假，然而这机器人升级了系统之后明显变聪明了，苏婷前前后后说了六个病，从“胃痛”到“神经衰弱”，纷纷被微笑着推翻了，理由是，“我扫描了您的个人体征，并不符合您阐述的疾病类型”。
陈茜开完会出来时苏婷还在不屈不挠地说着徒劳的单口相声。
“说起来，我刚才走得急，关于那件事情大家的反应如何？”
陈茜指的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东郊机场滞留事件。
“说出来你可能不敢相信，”苏婷回答道，“知道有这事儿的人都没一个。”
陈茜的确感到有些意外，但也难怪，当时机场里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不仅进不去也无法通信，恐怕只有亲身经历了事件的人以及他们周围的亲友才对这件事有印象。
更何况，大桥、信号基站以及机场管理AI故障的原因至今没有查明，警方也一定做了相关的报导管制。
这也是陈茜现在最为在意的，从世纪初开始，人工智能就从未在人们的话题中缺席过，而如今那些设想正一个接一个地变为现实，社会舆论也变得越来越敏感。
陈茜看了一眼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文件袋，她现在正要去执行的采访任务也不例外，主编他老人家办事情也是利索，把苏婷摁在单位写出差时的材料，接着就派自己前往接收调试并试运行盖亚DX2000的机构“蓝星”软件科技有限公司，去进一步取材。
当陈茜从主编口中听到她将要去的地方的名字时，她着实是吃了一惊，并不由得感叹造化弄人。
“蓝星”正是多年前吴靖工作的单位，在那里他提出了将人脑和电脑相对比，从而深度探究人脑运作机理的计划，可以说是陈茜诞生的地方了，陈茜清楚地记得，她那时还是一个惟命是从的人偶，有时大老远地从家跑到公司给吴靖送去他忘记带的午饭，顺便作为试验品帮他们测试最新的程序。
但都是两年前的事了，时间的确是最狠的东西，如今吴靖早已因过度改造导致的脑组织衰竭去世，而陈茜这个曾经忠心耿耿照顾他的机器人则作为“人类”开始了新的生活，有自己的同事、朋友，还有恋人。
车窗外，无数的高楼大厦正如这两年的时间一样一晃而过，虽然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但陈茜仿佛已经能看见记忆中那栋熟悉的梭形大楼，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认识的人，她这样想着。
但即便见到了，怕是也不能相认，陈茜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份已经完全不同了，她抬头看了看后视镜，决定待会儿到了先补一补妆，免得自己的模样被故人认出。
陈茜驾车又行驶了约十分钟，就快到了，她越来越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
这时，一阵急促的警笛声将陈茜从回忆中拽了出来，只见旁边的车道上，两辆巨大的消防车正朝着和陈茜的车同样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附近失火了？陈茜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又往前驶了将近一公里后，她远远地望见一缕黑烟弥漫在天空中，冒出黑烟的，正是一座五十来米高，成梭形的白色大厦。
苏婷说得没错，每次陈茜独自出门采访的时候准要出事儿。
“蓝星”公司大楼下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它们的共同点是都在扯着嗓子发出刺耳的鸣叫声，有大块头的消防车，也有小了那么一号的警车和救护车，看样子事情不小。陈茜将车子停在马路旁，走近一看，大楼的好几层都在冒出耀眼的火舌，从六楼到九楼，大火像是一片冒着烟的水果夹心一样将大楼这块“饼干”拦腰截断。
“各单位注意，严密监视大楼的每一个出口！”隔离带旁，一个大个子的中年男人朝对讲机大声说道，“同时尤其要注意医护人员从正门带出来的人，每一个都要确认身份！”
“李警官！”陈茜跑到中年男人近前，惊喜地叫道。
这位鬓角已经泛白的大个子男人名叫李文国，是从业多年的老刑警，同时也是段鸣的顶头上司，办过很多大案，之前在办案过程中很多次得到陈茜私下提供的情报协助，可以说是一家人了。
“啊，陈记者，”李文国见到陈茜，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紧张，“这么巧，你这是……”
“来采访新产品，”陈茜说着，瞄了一眼正在熊熊燃烧的大楼，“但是好像不太走运。”
“对你这个记者而言，恐怕恰恰相反吧？”虽然是老相识了，但正因为如此，李文国深知陈茜在遇到这么个事的时候会作何想法。
陈茜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笑了笑，“我倒是对您老人家更感兴趣，一场火灾要惊动刑侦队的大领导，想必不会是什么意外事故吧？”
李文国一听，也呵呵笑了起来，在精干而沧桑的脸上拧出了几条皱纹，“不愧是全城知名的陈大记者，总是这么一针见血，的确，根据掌握到的情报，这起火灾被怀疑是故意纵火，自然也是我的工作范围。”
“怎么一回事？”
“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楚，”李文国收起笑容，重新将情绪沉浸到了案件当中，“目前只是根据大厦管理AI主机的记录，知道是六楼的供电系统程序被人蓄意篡改，导致短路造成的起火，但嫌犯的作案手法以及其目的都还暂时没有头绪。”
陈茜皱了皱眉头，忽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想法，她问道：
“李警官，你知道盖亚DX2000吗？一套新型的人工智能，就是这家公司最近负责接收试用它。”
“啊，当然知道，毕竟最近全社会都在关注的话题，”李文国将衣领解开，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本来就是盛夏时节，再加上大火的灼烤，空气烫得令人难以忍受，“不仅如此，我听说就在刚才，‘蓝星’的员工一个个地苦苦哀求消防队，优先把盖亚DX2000的组件先抢救出来。”
“这场火灾，”陈茜想到一种可能性，“有没有可能是激进的新反智主义分子干的？从几十年前他们就在极力反对人工智能的发展，某人人做出这种事情也不奇怪。”
“你这样一讲，不论是不是他们，这起火灾都有得我们研究了，”李文国伸手指了指大楼，“这栋建筑，从上到下都由一套独立的电脑系统控制，想要对它做手脚基本只可能是公司的内部人员，但要说一家专门搞人工智能的公司里头有新反智主义者，就太难以置信了。”
“原来如此，”陈茜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李警官，我本来也是要来采访‘蓝星’的，之前也去外地搜集过相关的材料，能不能让我加入一同调查？”
“抱歉，陈记者，这次不行，”李文国仿佛早就知道陈茜会提出这个请求，回答得也十分干脆，“你既然是了解过盖亚DX2000的，自然也明白这起案件牵涉到敏感话题，上级已经要求我们进行报导管制，至少直到案件的真相水落石出。”
李文国说着，看了看周围，漫天的浓烟在地面上映出一片阴影，阴影下，警员们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大楼，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在大楼里外忙进忙出，连向身旁瞟一眼的空都没有。
“就包括你我在这说话，”他放轻了声音，“都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所以陈小姐，很抱歉这次真的没有办法合作，请理解。”
“啊没有关系，毕竟是必须要执行的命令，”陈茜露出了礼貌的微笑，“那我就不打扰了，后面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还跟以前一样尽管提。”
说完，陈茜挥手告别，李文国则转过身去，一脸凝重地盯着那片十来米高的火海。
陈茜回到车里，打开自己电子脑中插着电话卡的通讯仪，输入了段鸣的电话号码，然而在拨通之前又陷入了犹豫。
想私底下调查的话自己直接干起来就好了，找那个窝囊废干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