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威最为担心的问题还是有人提出来了,他坐在台上,身形略微有些颤动,发布会现场那开足马力的空调令他感觉闷热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尚先生您好,我是‘海东市闻讯’的记者,”起身提问的女士语速不快,似是有意在为接下来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作铺垫,“近日海东市发生了多起与智能网络有关的社会性案件,其中包括不法分子袭击信息监控中心以及‘传教士’主机项目牵头人霍康书记的身亡,请问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这些事件与本次国际智能网络特别会议上中方态度的转变是有关系的呢?”
女记者在说这一串审判般的提问辞时,周围的同行们纷纷开始窃窃私语,大多都为自己想提的问题被人抢先而感到懊恼,而当她坐下时,整个现场便又安静了下来,数十双眼睛如聚光灯一般齐刷刷地望向台上的尚威,仿佛即将开始的是某个小丑的杂技表演。
“这是个好问题,谢谢您,”尚威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这才将嘴凑到面前的话筒旁,“相信在座的各位心中都有这方面的疑虑,某种意义上说科技部召开本次发布会就是为了对其发表声明——我可以很明确地告知诸位,并非是刚才那位女士所述的事件给我们的决策带来了影响,而是早先国务院就认识到了‘传教士’主机存在不完备之处,有重启‘双子星’系统的打算,才导致了行业以及相关政治协调上的不稳定。相信通过本次会议与各国同行们的交流,我们一定能作出正确的判断,给人民群众一个满意的答复。”
谢天谢地,尚威心里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大大方方地把这段台词念出来了。当然这并不是什么掩人耳目的谎话,令他不安的是那被改编得如此婉转动听的真相。
在霍康书记被谋杀后不久,一份来自北京能科审查部的调研报告呈送到了海东市政府,报告详细地罗列出了“传教士”主机可能存在的毛病和漏洞,并在附则中命令暂时停止主机的日常运营,代以被淘汰的“双子星”系统。
当时建立“传教士”系统时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这一工程就将有等同于其双倍的消耗,这是海东市任何一官任何一民都不愿意看到的——但是没有办法,可以代表他们跟能科审查部去争去闹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自从电监调查所毫无预兆地土崩瓦解,霍康就如同被卸去了左膀右臂一般,几乎完全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直至连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而就在命案发生的一周后,国际智能网络特别会议将在海东市隆重召开,全世界的专家学者以及科技官员都聚集在了这座城市,试图说服中国放弃必须独立运作的“传教士”主机,重启“双子星”系统,以并入全球的智能网络体系。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但凡和那些案件有过交集的人都能猜到,有阴谋家正不择手段地想要重建“双子星”系统,不对,这不能说是阴谋了,因为即便它被识破,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
不过,海东市科技部副部长尚威就是少数几个试图做到这件事情的人之一,不仅是出于对能科审查部无理要求的愤慨,而且还因为他的仕途正是霍书记一手栽培起来的。
“尚副部长,这是今天接下来的日程安排,”尚威从那蒸笼一般的多媒体厅中出来后,在走廊里等候已久的柳夫便拿着一个显示着表格的平板走上前,“首先是去新滩区国际商务合作中心参观会场,大约三十分钟车程,为保险起见我们提升了安保等级,应该不会有问题。”
“那是自然,有小柳你在,我就一点儿不担心,”尚威笑着拍了拍柳夫的肩膀,示意这位认真能干的小伙子放松一些,“你也不用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太紧张,当作是平时的自己就好。听李警官说,你在漆黑的滇南丛林里抓毒贩的时候还会跟战友们开起玩笑哩,大将风范!”
“这是我听李警官开过最有趣的玩笑了,”柳夫脸红了红,“事实恐怕和您想象中那样有些出入。”
尚威这一番夸得柳夫都不好意思了,当然确实收到了效果,两人如兄弟一般有说有笑地朝电梯口走去,从二十楼的落地玻璃窗朝外望去,蓝天以及它映在对面大楼上的镜像是那么地晶莹剔透,如同风平浪静的大海。
然而,大海是深邃的,就在那明镜一般的水面之下,有一只眼睛正在注视着他们。
一颗子弹卷着尖锐的呼啸声,划破了平静的天空,被击碎的窗玻璃发出凄厉的惨叫,哗啦啦地一片一片倾泻在地上。柳夫和尚威立时被吓得俯身蹲倒,半秒后柳夫率先抬起了头,他确认子弹没有击中尚威,随即毫不犹豫地扶起副部长朝通向大楼深处的消防楼梯跑去。
在慌忙的奔跑中,柳夫转头留意了一下子弹飞来的方向——但对面大厦每一条靠窗的长廊都空无一人。
霎时间整座大楼警铃声四起,“愣着干什么!”柳夫护着尚威来到楼梯口的门前,一个仿生人警卫正气定神闲地背起双手站在那里,这令柳夫大为光火,“还不快去封锁出入口,别让枪手的同伙趁乱摸进来!”
然而话音刚落,柳夫才发觉那仿生人警卫的眼神有些异样——果不其然,这个穿着制服的家伙朝两人举起了自己的武器。
枪声却是从背后响起的,子弹精准地穿过柳夫和尚威两人之间的空隙,击中了仿生人警卫的额头,它连手臂都没完全抬起便摇摇晃晃地仰面栽倒在地。
还没从惊恐中缓过劲的两人回头一看,阎大俊双手紧握着枪站在身后,两颗眼珠几乎都要从眶中蹦出来,黑洞洞的枪口冒着一丝丝轻烟。
更多的仿生人警卫从各处缓缓走来,仿佛一群丧失理智的僵尸。
“整栋楼的仿生人都被黑了!这里我来顶住,”阎大俊一面大声说着,一面举枪又击倒了几个失控的警卫,“柳夫子赶紧带着尚副部长走楼梯撤离!”
这种场合下,柳夫也没空和老同事寒暄了,他一脚踹开楼梯口的门,几乎是搂着尚威快步朝楼下走去。
随着楼道里标示的数字越来越小,远处的枪声也变得不再清晰。但柳夫依然不敢安下心,刚才那发没有射中任何人的远距离狙击很明显是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像在楼梯口时那样通过入侵仿生人警卫将目标干掉才是杀手的本意。
也就是说,指不定还有更多的杀人傀儡,甚至枪手本人就在下面等着他们。
想到这里,柳夫不由得放缓了下楼的速度,回荡在楼道里的一串串脚步声也陡然沉寂下去,每拐过一个转角,柳夫都会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一番,以防和枪手装个正着。
事实证明这份谨慎是正确的,
就在柳夫和尚威已经能看到底层的大门时,一个人影忽然从最后一段楼梯与地面形成的角落中窜出来,瞄也不瞄抬手就是一枪,好在柳夫提前长了个心眼,拽着尚威朝侧旁卧倒让子弹扑了个空。
并且在倒地前的一瞬间,柳夫伸手扒住栏杆将身体奋力一提,以一个神似跑酷玩家的动作翻了过去,从高处落下的同时顺势就是一脚朝枪手头部踢去。
就算朗的钢铁身躯再硬,也不可能如没事人一般接下这一脚,只见他像是中了一记闷棍,踉踉跄跄地朝后退了几步,人还没站稳,柳夫的拳头便又从眼前招呼了过来。
但人与机器的差距依旧不可逾越,朗抬手一把接住了柳夫的来拳,随即握住后者的手腕朝侧旁一扭,柳夫痛得大声惨叫,感觉整只胳膊都被拽了下来。
好在吴靖预留的时间并不长,就和柳夫交手的这一回合,便花去了朗一分钟,原先指定的暗杀流程已经被破坏,剩余的时间只够他逃跑了。
见朗略显仓皇地逃出了大楼,柳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考虑到眼下最优先的是保证尚威的安全,他也并没有急切地追上去,即便这不是柳夫第一次见到朗。
看来阎大俊和柳夫阻止的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暗杀,行凶者不仅不露风声,甚至似乎都不想引起骚动。许多大楼内的群众和职员直到呜呜作响的警车赶到时才觉察到他们身边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有几个受现场记者采访的人甚至说他以为楼上的枪响是哪个蹩脚的修理工在砸墙。
由于这起没有成为更大意外的小意外,尚威被迫取消行程返回家中,柳夫和阎大俊也总算逮着空聊上几句——当然,不是叙旧。
“形势不容乐观啊,”阎大俊坐在大门外的阶梯上叹了口气,摘下帽子挠了挠他的板寸头,“几个小时前保卫支队接到情报,说有一伙国际黑道上知名的职业杀手入境来到了海东市,并且已经在会场周边发现有可疑人物的行迹。唉,不知道那帮搭错电路的铁家伙这回又想搞什么。”
“肯定比拧断我的胳膊有意义,”柳夫一面说着一面活动了一下还酸痛着的手臂,“而且恐怕不同以往,我不认为异常仿生人团伙有能雇佣到国际杀手的手腕,应该是鲁文时有在亲自从中掺和。”
阎大俊仿佛是被柳夫这番话提醒起了什么一般,眉头一皱,沉默着点起了一根烟。
“大敌当前,你们打算怎么办?”柳夫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有跟鸣哥老李那边联系过么?对方没有直接朝会场下手的话,你说的这事儿由他们来处理会比较妥当。”
“情报就是老李提供的,”像是生了虱子一般,阎大俊又烦躁地挠起后脑勺,仿佛一提起李文国就闹心,“但是有点奇怪,他除了让我专心做好会场保卫之外啥都没说,我再问他他打算怎么办这些人,你猜老李怎么说——他叫我管好自己的事儿就行了,别来烦他!我也没怎么惹着老李呀,咋就发这么大火。”
“好嘛,怪事又多一件,”柳夫只是如此感叹了一句,并没有帮着阎大俊分析分析的意愿,“或许老李还真就没别的意思,如今状况已经彻底不是我们能把握得来的了,茜姐被抓走,霍书记被杀,老薛下落不明,鸣哥在医院里躺着,现在敌人又来搞事,我们唯一力所能及的就是自求多福了。”
“听你这讲的,”阎大俊吐出一口云雾,白了柳夫一眼,“我怎么感觉我时日无多了?”
“那要不咱哥俩在上路前畅饮几杯呗?”柳夫伸手搭在阎大俊肩膀上,“如果小梁同意你的说法,就把她也叫上。”
“免了吧,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尤其是你们小两口还要一起,”阎大俊站起身重新把帽子戴上,“下午还要去趟机场,整个会议唯一一个来自日本的代表会到,老阎我要去对接安防工作,不出岔子的话晚上说不定有空。”
“还得加上一条,”柳夫抿了抿嘴,“到时候咱俩都还活蹦乱跳的。”
阎大俊笑着照柳夫胸口锤了一拳,“你就不能不乌鸦嘴!”
每每遇上国际峰会这样的大活动,举办它的城市就恍若节日一般,无论对于平民百姓还是犯罪狂人,都一定会是一段难忘的时光,因为在这期间最不缺的就是话题和猎物。可怜的就只剩下执法者了,不管是不是真的在过节,他们总是扮演着跟在别人身后擦屁股的角色。
当然,其中也不乏享受在其中的乐天派,这些执法者总是忠实可靠,于是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安全防范工作的主心骨。
比如阎大俊和柳夫,
再比如,三岩望。
机场建立在离海边不远的郊区,当三岩望走下飞机时,当即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带着腥咸味的海风,和她离开农村家乡初到东京湾时的感受颇为相似。
是不是这阵风陪着我一起从东京启航,也来到了这片陌生的大陆呢?
难得来一趟中国,三岩望固然是很想四处游览一番,并且更想和许久未联系的陈茜见上一面。只是有些遗憾的是,这次走出国门的旅途并不是属于三岩望的,而是属于她负责全程贴身护卫的对象——在全世界智能微器件领域都享有盛名的中村今彦教授,一副黑框眼镜让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身上散发出浓厚的智慧气息,而在欧洲工作时留下的蓄胡须习惯又令他看上去是那么平易近人。
“上一次单独和女生结伴出行还是几十年前跟我妻子度蜜月时的事儿了,还真不太习惯,”将手提袋交给三岩望,看着后者将它放进汽车后备箱时,中村教授还愣了愣神,“这几天给三岩警官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这是我的职责,”三岩望为中村教授打开车门,随即自己坐进驾驶座,继续说道,“况且到时候在会议上打嘴仗时,我可就帮不了您了。”
三岩望的话外之意是,到时候中村教授要面对的唇枪舌剑估计会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激烈,他一个人怕是应付不过来。在飞机上时,中村教授有些闲得发慌,于是给三岩望上了一堂课,为这个对智能网络一窍不通的士兵讲授这次大会的主题以及各方可能持有的观点。
当然其中最值得谈的就是中村教授自己了,不同于其他国家对中国重启“双子星”系统迫切的期求,日本在此事上站在了完全相反的立场,他们希望中国继续开发独立主机,暂缓将自己并入全球智能网络的脚步。
正因为如此,中村教授明白到时在会议桌上被千夫所指的人将会是自己而不是中国代表,一想到这点,他就不禁紧张得直冒汗。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毕竟如今在智能网络这一块,谁和中国走得最近,谁就能获得起飞式发展的机会,”中村教授低头叹了口气,似是在反思着过去,也似是在为未来感到担忧,“从这次大会就可以看出来,美国、欧洲以及俄罗斯都想让中国这个大地主慷慨散财。我们国家算是因祸得福,在上次新冢荒男的事件后,新内阁就迅速着手与中国缓和关系,签订了合作开发新型高智能主机的协议——可不能让这二人间的幽会变成了谁都能分一杯羹的大宴。”
“您老人家总是三言之内出金句,这比喻还能用在另一个地方,”三岩望非常享受与中村教授的闲聊,感觉像是在读一本充满智慧的名著,“虽然也许有点歧义,但我不希望除我以外还有别人能和您这么近地对话。”
三岩望这番略显煞风景的言论不是没来由的,飞机刚刚落地她就接到了上级传来的情报:有一伙跨国暗杀集团的成员从美国出发,经由东京来到了中国,甚至很有可能和中村教授乘了同一班飞机,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什么,但总之万事小心。
看着前方宽阔的马路,三岩望做了个深呼吸提了提神,让自己从中村教授的学术力场中脱离出来,尽快进入工作的状态。这时,他们即将下榻的翡翠假日酒店已经近在眼前了,这座足有二十五层高的巨大建筑外观确实像一块温润的翡翠,呈底宽头尖的竹笋状屹立在大地上,附近的道路两旁也种有悉心培植的棕榈树,三里以东就是大海,它那清新而又躁动的活力在冬季依旧没有沉寂下去。
车子缓缓地停在酒店门口的斜坡下,中方的安保人员已经等在那里了,不过看他们的神情,中村教授的到达似乎让气氛变得紧绷了起来。三岩望刚刚下车,负责和她对接的警卫官便上前,与她小声交谈了几句。
“酒店里发生可疑事件?”三岩望皱了皱眉头,“可疑事件具体是指?”
“有一个仿生人客房服务员被发现无故当机,全身赤裸地躺在器材室里,”很明显,这种事情警卫官没法一脸正色地说出来,“电子脑记录显示它是自己脱光衣服走进去的,我们没法确定是被篡改了记忆还是仅仅发生故障,总之目前我们正在对整座酒店大楼进行排查,很抱歉要让两位耐心等候,在此期间还请三岩小姐负责保护好中村教授的人身安全。”
“知道了,排查结束后请务必通知我,”这种精细谨慎的态度让三岩望很有好感,“麻烦各位了。”
三个小时后,排查结束了,除了一些坏脾气住客的牢骚和投诉威胁之外,阎大俊等人没有任何收获。他实在不甘心,预感告诉他这绝不仅仅是什么故障或是恶作剧,但比起所谓的不法分子渗透,排查没有结果还让人家在楼下干等着的坏处是显而易见的。
无奈之下,阎大俊只得拿起对讲机通知酒店外的警卫官,没有发现异常,可以放行了,
但就当是陪老子一起疑神疑鬼,也决不能放松半点警惕!从对讲机另一头透出来的杀气令警卫官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也许住客们对这些身穿黑色制服家伙的反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套房确实十分豪华舒适——在客人入住之前服务处都会特地进行通风和除尘,清新的空气和幽然雅致的木香味令人感觉像是走进了经过精心装点的新家,连墙壁都可以根据个人的喜好显示出不同的图案纹路或是简朴的单色。
当然,单人间的盥洗室里只有一副洗漱用品就不在周到服务的范围之内了,酒店方也不曾料到中村教授的保镖会尽职到不肯离开他半步,要解决这个问题再容易不过了,客房服务终端显示,两分钟后服务员就会将全新的整套洗漱用品送上门。
果不其然,很快,一阵轻柔的门铃声响起,伴随着的是服务员平缓而恭敬的嗓音,
“二零二三房间预定的客房服务到了。”
三岩望忽觉得这个声音非常熟悉,而当房门打开,三岩望和那服务员打了个照面,她便知道那不是错觉,
“陈小姐!”三岩望是又惊又喜,她瞪大眼睛打量了一下身穿服务员制服的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你怎么……”
几乎是三岩望发出惊呼的同时,在藏身处远程遥控着梅的吴靖也瞬间被惊愕冲得头昏脑胀——通过读取梅的记忆他知道两人是互相认识的,但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遇见——随着吴靖的精神不再完全集中,梅的表情也从冷淡变得呆滞,如僵尸一般令人心惊肉跳。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吴靖迅速调整好心态,命令梅拔出手枪先趁其不备把三岩望干掉,反正这里是二十楼,中村今彦没有逃跑的去路。
千钧一发的局势往往会被某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改写,从方才脸部表情的细微变化中,三岩望就看出了面前这个女人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陈茜,公安探员特有的自然反射令她陡然警觉起来,于是得以在梅举起枪的一刹那抓住她的手臂抬向上方。
一阵比气球破裂略小的消音枪声响起,子弹射在了三岩望头顶的天花板上随即反弹钻进了身后的地毯。三岩望顺势双手分别拽住梅的手臂和身体奋力将她推出房间外,踉踉跄跄的两人与房门旁的小推车相撞倒在地上,摆放在小推车上的东西散落出来发出乒呤乓啷的噪声。
“三岩警官?”还浑然未觉的中村教授循声疑惑地走出盥洗室,“发生什么事了?”
“别过来!”三岩望使出了吃奶的劲将梅压在身下,“有刺客,赶紧把门关上退到房间里去!”
因为是钢筋铁骨的仿生人,所以依旧面无表情的梅几乎没怎么挣扎,但见到刺杀目标,她便保持着倒地姿势缓缓将枪口指向一脸惊诧的中村教授。
三岩望再次推开梅的手臂,第二发子弹打中了墙壁,起到的唯一效果就是让中村教授慌忙关紧了房门。
失去了射杀中村教授的最好机会,吴靖不禁感到有些懊恼,当然还因为这是他第二次由于被人纠缠而失手了。只见梅突然抬起额头,重重地磕在三岩望的脑门上,机械构件巨大的力道令三岩望整个人向后窜去,脊背撞在墙壁上,几乎被击晕了过去,脱离束缚的梅则迅速爬起身,朝长廊深处跑去。
“不许动!”这时,阎大俊带着队伍赶到了,警员们齐刷刷地朝背对着他们的梅举起武器,“停在原地举起双手,否则开枪了!”
梅只是回头望了一眼,并未停下脚步。
而就是这一回首让阎大俊看到了她的面容,“茜姐?!”他第一反应便是侧身拦在众下属面前,慌忙地招着手,
“别开枪!”阎大俊和三岩望同时用两种语言大喊道,“都他妈的别开枪!”阎大俊怕因为没爆粗下属们听不见,又补了第二句。
警卫们纷纷一头雾水地垂下手臂,“这里交给我,你们去封住通道!”说着,阎大俊便已和三岩望一同拔腿追了上去,尽管他俩都不知道对方为何会有和自己一样的反应。
在即将跑到长廊尽头的出口时,梅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见追来的只有两个人,便大胆地举枪射击迫使阎大俊和三岩望侧身躲闪,两颗子弹“咻咻”地飞去不过因为未经瞄准而没有击中目标,当两人重新抬头看去时,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的一片黑暗中。
走廊尽头是一个“Y”字形的岔路口,不过终点都是另一片客房区域,中间的墙内是用于存放洁具和备用生活物品的储藏室,为了保证小推车或是多人通行方便才设计成了两条道路。四周环境阴暗而且空气浑浊,只有外侧那条路安装了能透进光线的窗户。
阎大俊只犹豫了不到半秒钟,便向三岩望打着是个人都能懂的手势:我左你右。三岩望点了点头表示会意,两人于是迅速分别钻进了一条甬道当中。
从刚才开完枪就立即逃进这里来看,阎大俊思忖着,她眼下打算尽快逃离,并不想和我们作过多的纠缠,那么摆脱追捕的路线一共就两条:一是躲在储藏室里,二是继续前进。考虑到这一节后,阎大俊加快了脚步。
然而很明显他忘了自己的对手是谁。
早已四肢撑着墙壁埋伏在天花板上的梅突然间飞身跳下,将阎大俊扑倒在地。后者大吃一惊,但也算是迅速回过了神来,第一时间扼住了梅握枪的右手手腕并使劲一扳,只听得一声清脆的断裂响,手枪滑落在地上,梅的右手如失去了木偶线的控制一般无力地垂着。
梅的右臂无法发力,阎大俊得以起身奋力将她掀向一旁,“茜姐,你到底怎么了!”他试图将梅压制在身下,脸上的肌肉焦急得都扭曲了,“你说话呀!”
但陡然间,梅在地上打了个滚,借着阎大俊的力道反倒将他扔了出去——窗玻璃“哗啦”一声被撞得粉碎,阎大俊反应神速地扒住了大楼外壁上那条不到十五公分宽的横梁,才不至于和雪花般的碎渣一起从跌落。
不过也没好到哪去,飓风几乎要将整个身子悬在空中的阎大俊像吹落枯叶那样扯下来,就在被扔出窗户的一瞬间,他的帽子便已然先行一步,很快就变成了脚下那幅城市画卷中的一个小点。
当梅也跨出窗户踏在横梁上的时候,阎大俊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梅却并没有再搭理他,只是像登山运动员一样紧贴着大楼外壁一步步地朝侧旁挪动。
这时,一道绳梯从楼顶天台上滚落下来,看来阎大俊的猜想大错特错,这才是她的逃离路线。
就在梅距离绳梯只有不到一米,马上就能伸手够到时,一个身影从前方窜了出来出现在她面前——方才三岩望听见窗户破裂,便从另外一侧循声朝大楼外探去,恰好看到梅站在眼前,以及挂在窗台外的阎大俊。
“陈小姐,你还记得我吗!”在狂风的怒吼下,三岩望的声音被遮蔽得几乎听不见,她一面移动脚步,一面提高嗓音继续呼喊着,“三岩望,我的名字!”
然而梅不仅似乎没听见,连瞧都不瞧三岩望一眼,顾自将手伸向了绳梯,
突然,一颗子弹打在了绳梯后的墙壁上——阎大俊的枪法依旧是那么精湛——被弹开的绳梯宛若发了疯一般地在空中上下舞动。与此同时,阎大俊也用他那被冻僵的手指能使出的最后力量攀了上来,与三岩望一起将梅夹在中间。
梅可以说是彻底无路可逃了。
就在三岩望和阎大俊一左一右,离梅差之毫厘准备抓住她的手臂时,梅忽然间身子朝后倒去一跃而下,在坠落两三米后正好抓住了一架飞来的喷射无人机,扬长而去。
两人大吃一惊,抓空的手令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一同从横梁上跌落。
好在阎大俊依然保持着机警,在身体倾倒的同时保住三岩望的腰,双腿奋力一跃,另一只手牵住了正在身后乱飘的绳梯。
但这条为梅准备的绳梯仿佛完全不欢迎其他人,当然也可能是固定物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只见它像飞流直下的瀑布一般贴着大楼外壁向下滑落,阎大俊和三岩望不禁发出一连串绝望的惨叫。
只能说,不管过多长时间,阎大俊都会感谢老天爷提醒他开了刚才那一枪。
下坠的同时,载着两人的绳梯末端也如秋千一般朝大楼荡去,最终正好撞上了一扇窗户而不是混凝土墙壁,阎大俊和三岩望的惨叫声在冲破窗玻璃的一刹那戛然而止。
即便已经回到了坚实的地面,但两人还是感觉自己仿佛是在一艘摇摇晃晃的船上,五脏六腑正和它一起不停地晃动着,于是趴在地上久久不敢起身,仿佛是对重力有了恐惧症。
直到这间客房的主人——一对来度假的情侣终于鼓起勇气来到近前戳了戳他们,确认这是不是两具不知从哪来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