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眼前的这个穿着米色睡衣的女人半倚在房门边，手里端着被他偷了一块吐司的餐盘。她有着同路易斯一样的黑色自然卷发，披散着，头发一端却已经快垂到屁股了；同路易斯一样的黑色瞳孔，一样的单眼皮；同路易斯一样的并不高挺的鼻梁；同路易斯一样的下巴与脸颊弧度。总之，她并不是个相貌出众的女人，唯一的突出特征只有身高。她快有一米八了吧，只比路易斯矮了没多少，路易斯回想了一下，自己、兄妹俩的母亲确实是个高个子，比他们的父亲都高，那时候镇子里的人都称呼她“长腿夫人”。除了这点，一旦被埋进人群中，常人就无法将她与其他普通女人具体分辨了。
不过路易斯应该可以。尽管多年未见，他还是能凭借女人身上的某些细微特征——比如右眼角下方的泪痣，认出她是自己的妹妹——香榭丽舍·枫丹。
听起来确实是个奇怪的名字，可作为哥哥的路易斯，十三岁那年夏天，在妹妹降生时，给她取的就是这个名字。他小时候极其向往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
五年后，路易斯便因为某些原因离家出来闯荡了。从那时到现在，这期间他没有回过一次里昂。
也就是说，他与妹妹分别时，妹妹爱丽舍才五岁。两人已经二十年没见面了。
最陌生的熟悉之人，是自己至亲的人。
“等等，这位小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被一个陌生女人突然喊哥哥什么的，我这个中年大叔怪不好意思的……”路易斯开口假装没认出眼前的女人。
他还没准备好在这种尴尬情况下与自己的亲人相认……自己可是刚偷了人家一块吐司！
“我哥，路易斯那张脸我还是认得出来的，毕竟是自己小时候最亲爱的人，他走了以后我也看了很多年照片……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怎么变老嘛……”女人依旧紧盯着做贼心虚的路易斯。
“喂，你的意思是我从小就长了一张老脸咯？！不对……不好意思，小姐你绝对是认错人了，我年轻时候和现在长得完全不一样，那时候玉树临风……”
“进我房间聊吧，哥。顺便把你怀里的吐司还给我。”
啊，原来自己早就被爱丽舍发现了吗……这下真瞒不住了，只能兄妹相认然后不要脸起来。
“那你得让一点手里的东西给我吃……爱丽舍……”
“我知道老哥你一直是饿死鬼投胎的……进来吧，反正是自家人。”
路易斯朝四周看了看，现在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人在谈话。于是他跟着女人走进隔壁房间，顺手带上房门。
爱丽舍的房间显然比路易斯的房间亮堂很多，窗帘都是完全拉开的，午后的阳光刚好透过窗子完全照射进房间。
适合喝下午茶的日子与地点。
女人将餐盘放在窗边的茶几上，自己坐上旁边的一把椅子，伸手指了指茶几另一头的空椅，示意路易斯落座。
“这种天气只穿一件睡衣，不冷吗？”路易斯坐下问道。
“晒晒太阳就会暖和了。哥，你还和以前那样怕冷？”
“嗯，不但没改过来，反而年纪越大越怕冷……爱丽舍？”
“怎么？”此时女人正将奶茶倒出一半到空杯子里，随后递到路易斯面前。
“谢谢……你怎么会来参加通灵大会的新人赛啊？”
“起了兴趣，想来参加让老哥一夜出名的比赛，试一试自己的本事如何。当然，我驱魔没你行，于是只参加了通灵组的比赛。”女人边说边抿了一口茶水，微笑道。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离家之前怎么和你说的？！即使你有天赋也不要走上我这条路，是这么说的吧？看看你现在！灵媒已经是你的本职工作了？”
“嗯。抱歉了哥，你跟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还小，不太懂事。自己长大之后想了想，还是和你一样成为灵媒比较好……”
“老头子老太婆没阻止你吗？！他们两个到底怎么想的啊！当初明明那么反对我的选择……”路易斯有些郁闷，父母对待自己与妹妹的差别未免太大了些。
“其实一开始爸妈也都阻止我了，规劝了我好一阵子。只不过那时候你的名气已经传到里昂了，因此他们心里对灵媒的旧观念改善了很多。可以说是托了你的福，我才能和你有同一样的身份。”
“行行行……我还以为你也是离家出走到这儿来的呢……你师父是谁？”路易斯稍稍松了口气。
爱丽舍锁了锁眉头。
“我师父叫我别向其他人，特别是同行，说出她的名字……”
“好吧，我知道是谁了……不错，爱丽舍你运气很好。既然你拜了她为师，那我也能放心了……对了，你师父有没有来这里，准备当个观众什么的？”
“她说我一个人来就好了，她跟着过来没必要。‘没什么意思，小孩子过家家罢了’我记得师父的原话是这样的。”
“是她的风格，她能说出来的话……这次通灵组的比赛，有自信么，爱丽舍？”
“没什么信心，我觉得自己的实力还是太弱了，师父也这么认为……早知道自己老哥是驱魔组的正评审，我就参加驱魔组的比赛了！”爱丽舍啃了口吐司，微微吐了吐舌头。
“我可不能因为你是我妹妹就给你开后门，打高分……”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啦，怎么能让我的好哥哥做这种坏事情呢……”
“不是好哥哥。以前是，后来就变成坏哥哥了，不要家也从不回家的坏哥哥……”路易斯回想起以前，有些内疚。他没了胃口，偏过头去看向窗外的风景。
“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最好的好哥哥！只是你走之后我们就没再见面罢了……”
“……成家了么？“
“……啊？”
“25岁了吧，不大不小，不过也差不多到了成家的时候……有男朋友了吗？”
“啊，还没有呢……我没找。”爱丽舍听闻，有些许微微脸红。
“我猜猜原因啊……个子太高，长相普通，身材太瘦。屁股没多少肉就算了，胸前也完全没有……我那时候还以为你到了年纪发育起来会变成一个身材火辣的大美女的！”路易斯仔细打量着爱丽舍说道。
“果然，天底下所有的哥哥都擅长挖苦自己的妹妹……25岁了，我也知道自己先天条件不好啦，所以也没怎么在意成家这件事……倒是你，老哥，怎么一直没结婚啊，没遇到好的么？”
“不是没遇到好的，是遇到了太多好的……说笑而已，别翻白眼啊！我自己本来就不想结婚，讨厌被婚姻束缚。立了大半辈子业，就是不想成家。”
“38岁了诶……枫丹家传宗接代的大事要怎么办呀？我毕竟是个女人，要嫁出去的，哥你才是家里的独子！”
“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反正我肯定是不会为我们家传宗接代的，只能寄希望于有个傻小子看上了你，还愿意入赘我们家……老头子老太婆身体还好吗？”
“哎呀，其实我也有大半年没回家看望他们了……应该还好吧，上次见他们的时候，父亲他还每天熬夜出去打牌呢！母亲的话，现在倒是已经完全闲在家里了，织织毛衣，养养猫，弹弹钢琴什么的……哥，你要是能抽出空的话，还是回里昂一次，看看他们吧！”
路易斯此时并不想与妹妹爱丽舍充满期望的眼神对视。他低下头。
“再说吧，我平时真的很忙……”他憋出了一句敷衍的话。
“我就知道我肯定劝不回你……”爱丽舍也低下头去。
“既然老头子老太婆身体还好着，我也没必要去看望他们，继续打钱就完事了……什么时候，他们觉着自己真要不行了，你再来找我吧，那时候我肯定会回家的。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吧，爱丽舍，这几天我作为哥哥，还是能多照顾照顾你的。”
路易斯说着掏出手机翻出通讯录。爱丽舍报出一串数字，他一一记下并输入保存。
“好了。以后随时可以打我电话哦。”在爱丽舍的目光注视中，眼前的兄长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依旧是自己年少模糊记忆里的那个温柔大男孩。
是什么改变了他，改变了他们兄妹两个，改变了枫丹一家人呢？
哥哥离家时才五岁的爱丽舍，现在已经完全回忆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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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离开小镇的黄土路连续不停走了约莫三四公里，直到走上一个小丘陵，路易斯才第一次回身看向来时的路。
黄土上留下了他的清晰脚印，但他知道，过不了多久，或许只要再下一场雨，今晚迟些时候就下，自己离家的足迹便会被彻底埋没。
18岁的成年人为了心中信念瞒着父母在深夜偷偷离家出走，真是有够年少轻狂的。路易斯在之后的二十年人生中不断这么回忆着。
这一趟旅程的起始之地，是自己生活了18年的小镇，留有各种珍贵回忆的家。尽管这些回忆里也夹杂有一丝苦涩，可回忆终究是回忆，它总是美好的。
路易斯并不觉得此次离家对不起自己的父母，他只对不起一人。
还沉浸在香甜睡梦中的年幼妹妹爱丽舍。她明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的哥哥不见了，该是多么伤心难过呀！
“再见了，故乡，我爱的人……”路易斯说出诗意般的最后一句，狠下心将身子又转回来，双脚再次迈动。
背后的归家路途渐渐远去。下次再见，不知是何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