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一个街区之外,还在吉普车的驾驶座上,将目光投向不远处街道上的瓦瑞安,便看到了坐在那间公寓楼门口,那名披着与昨日不同白发伪装的老人。
这次他不再是秃头的形象,花白的凌乱发丝下还多戴上了一副眼镜。
“又是你。”
老人很早就注意到了他们吉普车的引擎声,在瓦瑞安于那座老旧平房前停住车子时,老人朝驾驶座上的瓦瑞安投去了不满的眼神。并且悄悄解开了褴褛麻布衣包裹下枪套的皮扣。
“局长应该警告过你们了,战调处。”
“我知道。”
“那我想你也一定知道违抗命令的下场,士兵。”
“我只是来确认一下征兵令的事,不是调查,放轻松。”
眼前的白发老人眯起双眼,瓦瑞安注意到了他腰间鼓起的一小块,那略带敌意的目光让他不禁怀疑局长之后给他们下达的命令究竟是什么,就地处决吗?这个很有可能的选项似乎会直接宣告他今生的结束,比起真相被埋葬,似乎代价太过严重了些。
他身后的白发少女取下了背后的黑色箱子,横着放在地上的她双手移到了锁头旁,这个举动让右手欲图掏枪的老人犹豫了下,随即抬起头来再度看向瓦瑞安。
“喔,真罕见。”
“什么?”
“你身后的女孩就是他们口中的零号部队残党,是吗?”
“这和她无关,是我下令让她跟来的。”
下意识向右挪动半步的瓦瑞安盯着老人,目睹着老人的脸上扬起微笑。
“真有意思,瓦瑞安先生。”
“哪里有意思了,外勤特工?”
“如你所见,和零号部队的人打好交道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更不用提赢得她们的信任......那可比深入敌后还要难。”
老人摘下了他的假发,不,他不只是摘下头发,甚至直接把自己头上套着的那层伪装成老年人的假脸皮,整个都摘了下来。
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即便光秃秃的头发依旧不变。
“告诉我,瓦瑞安先生,你是如何赢得她如此忠贞的信任的?”
“这和我要确认的事有关系吗?”
无形的压力开始不断摧残着瓦瑞安那已经开始犹豫的神志。
“要知道,局长给出的新命令并不是就地拦截你们这些‘计划外因素’,而是让我们自行判断如何处置......我不敢保证别人会怎样,但我有那么一丁点好奇。所以.....瓦瑞安先生,我建议你回答我的问题,毕竟这是你唯一有可能活着离开这里的选项。”
故意停顿的话语声令他越发不适。
或许这也是他身为外勤人员习惯的一部分?不,瓦瑞安并不清楚这些,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尽可能的保持冷静,并且想尽办法越过眼前这名外勤特工。
“......”
瓦瑞安回过头去,蕾贝卡严峻的目光朝他瞥来,似乎是要确认是否要强行突入似的,她解开了前端的锁扣。
然而,他现在要面对的,是一个连自己都未曾思考过的问题。
这么长时间里,一直专注于自己眼下目标的他从未思考过这件事。蕾贝卡对他的信任?这件事他从未考虑过,他从未想过为什么蕾贝卡会出手保护他,为什么会一次次的舍身奔赴战场,他以为那是后遗症,但却未考虑过这是为了“他”所做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瓦瑞安回过头来,脸上却已充斥着怀疑的神色。
他不知该如何继续回答眼前这名眉清目秀男子的话,他向对方投去询问般的目光,本该是回答方的他现在却成了询问的那一方,迫切地想从对方的眼中得到一个答案。
那名外勤特工仿佛感觉到了异样,并驱使着他的右手摸向了腰间的枪。
“我没考虑过这种事。”
“你没考虑过这种事?”
“我没有,正常人会考虑这种事吗?”
“你没有,但正常人会考虑这种事。”
外勤人员的右手移开了枪。
“你看上去很困惑,瓦瑞安先生?”
“我看起来很困惑吗?那你询问我岂不是永远都无法得到合理的答案?”
“困惑者的未来通常只有两种,瓦瑞安,一种会不顾一切地寻找真相,一种会就此放手任其发展。如果是前者,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瓦瑞安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当然,你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已经证明了你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意思?”
“人们的性格会反映在他们的所作所为中,每一步,每一个动作,每一个选择,背后驱使着的都是你自己本身无法掩饰的本性。而你,瓦瑞安先生,你在经受了威胁后依旧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已经证明了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他就坐在那里,平淡地叙述着这一切,即便瓦瑞安和蕾贝卡都无从得知他口中的话究竟有何意图。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真的是来这里确认征兵令的吗,瓦瑞安?”
“......”
瓦瑞安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人们在说谎的时候会下意识回避‘正面承认’自己的错误,是这样吗,瓦瑞安先生?”
“我想你应该更清楚。”
“你说的没错,这些事我更清楚。”
那名外勤人员重新戴上了自己的头套,假发。他变回了那个“老人”,静静地坐在楼道边上,默不作声地捡起身后的一份文件夹,递给了眼前的年轻士兵。
“这是什么?”
“局长要我们‘自行定夺’,瓦瑞安先生,这就是我的自行定夺。Go on,Find you way.”
“那是外国语吗?”
“没错,瓦瑞安先生。我对你很有兴趣,希望这能让我和你成为朋友,撇去另一个我的身份。”
“也许吧。”
他并不明白和这名外勤人员成为“朋友”意味着什么,他的注意力被完全集中在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上,就像,这名外勤人员已经不打算再阻止他们。
即便谈过了那么久之后,他的眼中依旧只有真相。
瓦瑞安接过那份文件,静静走向了上楼的台阶。
蕾贝卡关好自己的锁,重新背起黑色箱子跟随瓦瑞安前进。而那名外勤特工并没有阻拦他们,他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如同一座屹立不倒的钟,把守着这栋通往真相的楼梯,目睹着这条残破不堪的街道渐渐走向衰落,而那些自以为是“守卫”的守护者们默不作声,放任着这一切继续发展。
“如果不做出改变,又要如何赢得这场战争?”
他也是这场战争中的一份子,他也是这场战争中的一颗棋子,他也目睹了战争的进行,也深知这场战争留下了什么,也曾有过想做些什么的心。
但现在的他早已不能。
瓦瑞安能感觉到身后向他投来的视线变多了,但没有人朝他扣下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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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莉艾拉!战调处的人来找你咯!”
“马上就来!”
虽然回答着外面后勤班长的话,但是戴着半圆形布包的眼睛少女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机车底盘,奋力扭上传动机构的连接处后依旧没有停下。隔着粗布手套的她抹了一把额头滑落的汗珠,接着滑动身下的滑板车,检查下一个故障的地方。
这些一周前开始堆到现在,最后没修好的几辆越野车成了她死活要解决的敌人。
“当啷!”
“呜哇!”
然而,这些车子怎么也修不好,堆到现在也是有原因的。
传动机构的连接轴断裂了,钢管砸在莉艾拉的身旁,险些砸到她的脑门。
如果只是普通的磨损或者松动,只需要保养和上油,或者更换一些小零件的话,这些车子早就处理完了。然而,这些上了年纪的老车虽然零件全部都是通用型号,但备货不足导致不得不补货后才能维修的现状,才是她们的最大敌人。
“喔吼,这一声要是砸在脸上那得多疼......没事吧,莉艾拉!”
越野车旁的肌肉男趴下身来瞅了她一眼。
“没......没事!还有主轴的......”
“懂了懂了,我这就让补给班的人加上这条,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别让那位小哥等你太久。”
“欸?”
全神贯注于眼前维修工作的莉艾拉这才想起刚刚班长的话来,她马上便放下手头的工具,从越野车车底的矮小空间里将背靠着的滑板车移向底盘外。
“哟,莉艾拉,刚刚那声真吓人,我差点以为你的鼻子会变成平原。”
“请不要在这种地方让人无端想象出那般画面呀吉姆先生!”
吉姆一如既往保持着他那三七分的金发,虽然身着军服,手中却捧着印有卡通牛标志的油纸袋,站在整备仓库正对着大门的墙壁旁,朝着匆忙从车底爬出来却还差点撞上车尾备用轮胎的她笑了笑。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喏,说好的早餐,你最喜欢的牛肉堡。”
“哇!谢谢!”
接过纸袋的她却像个点儿童套餐的小孩子一样开心。
作为代替吉姆去传话的代价,这份他早起去排队买到的早餐也算是他给莉艾拉送来的慰问品。尤其是他看到一大清早所有整备班的人就几乎都在围着那几辆越野车与装甲战车转,他越发感觉莉艾拉要比他们辛苦的多。
“一周过去了,这里还是很忙吗?”
“忙的定义如果是一天的工作完成后浑身疲惫与乏力的话,那大概还算不上‘忙’吧,顶多只是零件齐全之后要赶一赶进度,但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但若是说工作量的话......吉姆先生,‘忙’的工作量标准是?”
“呃......我想你就直接告诉我,你感觉累不累吧。”
“不累!”
“好,这就好。”
吉姆情不自禁捂住自己的头,一般人也大概不会把看上去文静的她和“啰啰嗦嗦”这种性格联系在一起,但脑大脑思考空余几乎都被占满的他又忘了这件事,如果自己说的不明不白,那么和莉艾拉的对话会变得无比困难。
“还是一如既往在这种事上如此较真啊......”
“这不是较真!吉姆先生,这是谨慎,严谨的在每一个......”
“快吃早饭啦。”
他指了指莉艾拉手中才啃了一口的汉堡,这才及时制止了谈话。
想起来也真是奇怪,现在战调处仅有的四人里,一个是个莫名较真的维修工人,一个是死活不听劝的固执家伙,一个是连话都说不清却手持巨炮的少女兵,如果不算上处长的话,或许只剩他一个正常人......一想到这里,他就无奈地叹了口气。
“吉姆先生,还在为那件事担忧吗?”
“哪件事?”
“让瓦瑞安先生执着调查的那件事。”
思索一小会儿的功夫,莉艾拉就已经快把第一个汉堡整个吞下肚去了。
“虽然局长都直接下令不许继续调查此事,但我想,那家伙大概不会放弃调查吧。”
“局......局长?!亲自下令的?!”
“很罕见,对吧。但毋庸置疑,那是局长亲自下的命令。”
吉姆瞥了一眼拆开第二个汉堡包装时吓得差点松手的莉艾拉,这也难怪,几乎都在这里做整备工人的莉艾拉似乎也没怎么见过局长下令的时候。倒是吉姆自己反倒见识过,国家安全局的局长亲临现场,却又不暴露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
他能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伪装无法改变的地方,虽然这也是至少和局长打过五次照面后才开始起疑后,经由处长辨认后得出的结论,但曾经做过狙击手的经历反倒在这种时候起了作用,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的。
正因如此,“战调处”这个暴露在世人面前的存在,根本就不能算作是“国家安全局”下隐秘情报网的一部分,他也很清楚这点。
所以在听到“调查终止”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遵从命令。
“但.......那为什么,瓦瑞安先生还是那么执着的想要继续调查呢?还是说,局长的意思其实是让我们隐秘行动?瓦瑞安先生会不会知道了某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所以才继续调查下去......”
“谁知道呢,或许新来的那位小姑娘理解他吧,或许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那位‘白发魔女’会跟着那个顽固不化的家伙一起行动。”
“随便给别人起外号不好哦,吉姆先生。”
“真巧,当初我给你起外号的时候,瓦瑞安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莉艾拉不满的嘟起了脸,掩盖在纸袋后方的上半部脸写满了不满和委屈混合在一起的表情,让吉姆看了不由得转过头去捂嘴偷笑。
“你能理解他们吗,莉艾拉?”
“唔......一点点吧。或许我只能理解那种想要解开一道谜题的感觉......”
“很让人沉醉吗?”
“当然!但那也只是......相比其他事而言。有些事情还是会让人情不自禁害怕的,例如之前驾驶装甲车逃亡的时候......”
然而,一周多前的那起事件,记忆至今都没有消退的迹象。
或许是因为那件事实在与平日的生活相差太多,吉姆隐约感觉那是个起点,他可能永远都忘不了那场装甲车追逐战,也永远都忘不了瓦瑞安那时与他的争执......
“莉艾拉,我问你一件事。”
“嗯?”
他严肃起来的语气令莉艾拉也放下了手中的早餐。
“你记不记得当时瓦瑞安在那么多人的面前开枪的事?那名小姑娘是战争残留的士兵,还能理解,但是......常人面对那么多枪口的时候会有那么冷静吗?”
“......”
莉艾拉也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吉姆先生,你是在......怀疑瓦瑞安先生吗?”
“我没法不怀疑他。他那时的举动太反常了,就连我也是在登车之后才冷静下来,再加上他身边就有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在做佐证——或许只有脑子不正常或早已熟悉战场的人,才能在那种情况下依旧冷静的朝敌人开火。”
吉姆坚定不移的双目望向了工厂前方已经被彻底拆解的那辆装甲车,他们曾经驾驶过的那辆车正安详的躺在角落的分析台旁,但在他眼中,那辆车子始终还是当初他们驾驶时的样子。
“让我换个问题再问一遍,莉艾拉,你觉得瓦瑞安他到底是什么人?”
怀疑的种子已被埋下,而连根拔起的方法却几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