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善行仅仅在判断范围只有施善者和受善者时才有可能存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施善者的善行都会对其自身以及受善者两者的家庭,朋友,恋人,甚至是认识的人和偶然接触的人产生影响。

有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影响,也有可能是足以改变命运的影响。

那种事情,施善者和受善者都是难以预料,也几乎无从得知的。

“——至少那是那些人应得的啊。那些提出和同意人体实验以及人体研究的人……他们得到那样的结局也是理所当然的!司森君你没有错!我是真心觉得司森君很伟大!才不是因为司森君那种讨人厌的说法!”

该怎么说呢?

真是个死脑筋的丫头,吗?或许这也是那强大记忆力的代价吧。

“一点都不伟大,我所做的就是除了你之外任何人都会觉得是大错特错的坏事,我所列举的那些结局也都不应该被称为理所当然。”我一一反驳道。“小式,我不是说了吗?那些全体一致同意人体研究的七十九位研究员中,也包括我。也就是说,我本身就是他们中的一员,那些得到被你认为‘理所当然’的结局的人中的一员。就算是TS集合已经不复存在的今天,对于人体研究的正当性我也会不置可否地选择弃权。而TS集合的研究项目投票后,会进行对极少数弃权人员的二次确认,倘若第二次仍然弃权,即当作赞同。而我在二次确认中,也依然会选择弃权。”

——不是直接反对也不是直接赞同,而是通过以明哲保身的态度选择弃权来进行赞同。

听到如此的话语,或许式未心目中我的英雄形象终于土崩瓦解了。

这么说来,“土崩瓦解”意外地贴切,仿佛昭示着这英雄形象没有真正的实体一般。而那种形象终究只是没有价值的伪物。

结局也只能如此。

“那……那司森君为什么要破坏TS集合——难道只是为了让那些人得到司森君说的那种惩罚吗?”

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对我抱有的期望太高,以至于现在过于失望了吧。要说预料之中也是预料之中。

“那不算是惩罚,只是必然的结果。”我说道。“那些只是间接影响,我之所以破坏掉TS集合,只是因为,我去TS集合的目的被杀死了而已。”

我那忘记名字的,大概是姐姐的亲人,被当做实验品,进行惨无人道的实验,最后在我的眼前爆裂成了血液、脑浆、碎骨、肉糜、尿液、胆汁、粪便、分泌液、胃酸等液体和固体组成的固液共存的混合粘稠物。

仅仅一个留存完好的眼球从与我视线相平的位置,顺着玻璃墙那粘稠物缓缓下滑。

“——不过,并不是因为个人恩怨,只是没有留在那里的理由罢了。因为目的已经被杀死了,所以就没有留在TS集合的意义了。”

我说着,试图进一步碾碎式未心中的英雄形象。用压路机般具有碾压力的话语,用原子弹般具有毁灭性的话语。

“但是TS集合又不允许我退出,所以我也只好让产生‘不允许’这个原因的机构支离破碎了。以上,就是我破坏TS集合的原因。”

“……”

她没有说话,把头埋得更低。此时式未的左侧发全部滑了下来,刘海也遮住了眼睛,但她并没有伸手去整理,刚见面时的可爱也早就烟消云散。从气质上也好从发型上也好,那种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所以我才说你搞错了,误会了。”我面无表情地说道,没有冷漠,也没有温柔。“我,并不是小式你心目中的那种英雄…”

“——即使如此我也喜欢司森君。”

她如此断言。以无情感无根据的口气,像是在陈述地球绕着太阳公转这种世人皆认为千真万确的事情一样说着。

我没有回答。

“司森君即使说的大体上看上去是对的,也肯定有在什么地方撒谎。即使是我也看得出来——不,正因为是我才看得出来。司森君喜欢说谎我是知道的,我是记得的,所以肯定,肯定在某个地方司森君你撒谎了。虽然我还无法判断是哪里说了谎,但是司森君说的话中,哪怕有一句是说谎,也说明我所认识的司森君和真正的司森君存在共同点。这样就足够了!”

这样就足够了?开什么玩笑。

“我说的都是真的。无一例外全都是确切无比的真物。即使欺骗自己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

“烦死了!司森君不也在这么做吗!有什么资格说我!”她说着,眼眶渐渐湿润,硕大泪珠反射着清澈的月光滑下脸颊。然后一把抓起我的右手,强行与我的十指相扣。“我就是喜欢上了嘛!有什么办法!哪怕只是现在这样握着手,心跳也会立刻开始扑通扑通地加速啊!已经彻底地,死心塌地地喜欢上司森君你了呀!就算现在才跟我说我所喜欢的不过是自己虚构出来的英雄形象也太晚了吧!更早一些告诉我就不会这样了啊,司森君这个笨蛋!”

“……”

我垂下眼帘,紧闭嘴唇。

紫木式未诡辩的理由。

感情的恶环。

无可奈何的,情况。

真正的司森君?哪边才是真的——不明白。

她所认知到的,我所认知到的,全都毫无疑问是伪物。

状况情况事况本身都被忽略了。

充斥着的,纯粹的谎言。

我所说的谎言,从哪里开始,哪里结束——这种事也无从得知。

无意识的谎言连自身都难以察觉,所以才,不信任自己的记忆。

所以才,无感。

时常出现无感知和无感情。

内心被矛盾和悖论所侵占。

意义不明——回想起自己对规则本身的好奇,明明不知道理由,却优先知道了规则。比如不能杀人。即“不能杀人”本身,在我无法确定真假的认知中,只是一项规则。

作为人不能杀人的理由,无法理解。

以此类推,类似规则的理由也无法理解。

道德观无法准确规范,暧昧不清。

因此其延伸出来的也棱模两可。

所以才会对照着规则对自己的记忆说谎。

自我记忆欺诈——自我意识屠杀。

也就是行尸走肉。

因为没有甘愿被杀死的理由,所以不会去死。只能,行尸走肉。保持着无法称之为“有”的歪曲思想。

隔着消音玻璃也能隐约听到的悲鸣响起。

扭曲的体态、布满血丝的眼球在脑海中浮现。

最后全部都爆裂,死亡。

死亡——就只是如此而已,之后没有任何反应,往后没有一丝生机。

这是对于所有生物来说都绝对的、无可反驳的、确切的、平等的真实。

唯一无可否认的真实。

——也只是如此。只有,这种程度。

“……小式,能放开我的手了吗?”

“……不要。”

她果断地拒绝了。我看着她的指甲慢慢陷入我的手背,力道却丝毫不减。

“好吧,我承认,我刚刚说的话中确实有一部分是与事实不符的。”她听到这里一下子像是起死回生一样。“但是——这也有可能是说谎。”

就算这么说也没有用。

我是知道的。

式未即使听了后半句也依然是那副幸福的模样——只听自己想听的,只知道自己想知道的,只承认自己想承认的。

“但是——你能确认吗,能确认自己的这份感情真的是喜欢吗?感谢之情与爱恋之情之间是有区别的,将谢意和爱意混淆的话,那样的爱意就是伪物了。小式——”

你能确定,你没有对自己说谎吗?

我说道,盯着她水灵灵的眼睛。

“没有……我是真的…”

“现在就是在问你你所说的‘真的’是否是真的。你能否定这不是羡慕少女漫画里的情节而对自己说的谎言吗?你能确定这份感情真的不是自己捏造的伪物吗?记忆力和思考力是不同的,请再深入一些审视自己。你的‘喜欢’是什么程度的喜欢,自己说的‘喜欢’又是什么程度的喜欢。”

“为…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歪着头问,神情看起来有些不解。

“因为我无法确认——我无法信任你所说的话语。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不过并不是说你撒谎,只是认为你有可能对自己撒谎。只是让你对自己验证一下而已。”

我停顿了一会。

将计划重新检视。

“假设,破坏TS集合的并不是我,而是与我完全无关的某人。然后那个人比现在的我做的更加出色。他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一个人都没有受伤,连人体实验的实验品也成功救了出来,也没有毁坏TS集合的建筑物和研究成果。与我相反他是一个正直到被世间成为‘好人’的人。他和你一起在决定人体研究的会议中投了反对票。那个人很温柔,即使是被同事排挤的你他也不忌讳,一视同仁地对待。在某次你被其他研究员嘲笑无法一个人进便利店的时候,他还挺身而出反驳了他们。但是他也有一些缺点——比如和我一样会下意识说谎,比如会消极看待自己的行为,比如会因为你的事轻易的冲动。”

“……”

“我所做的,那个人有办法做的更好。他会为你挺身而出,他会坚持自己的真实,他有着正义的信念。然后——”

假如说那个人做的就是我所做的,你会更喜欢我吗?

我这么说道。

式未没有回答,呆呆地盯着我。但是——手指一瞬间减轻了力道,陷入皮肉的指甲一下子抽出。

——动摇了。

“假如说我也救了所有人,我也为你挺身而出,我也有这正义的信念,我也会坚持自身的真实,我也很温柔,我也会因为你的事情轻易的冲动的话。你会更喜欢我吗?”

我反过来扣住了她的手。

“小式。”

“嗯……”她脸颊微微泛红,转过脸去。“要是那样的司森君的话,我会……更喜欢的……”

如我所料。

“——但是我不可能会变成那样。并不是成为不了,而是不会去成为。我破坏TS集合的目的本身就是为了造成伤害——我是抱持着伤害人的目的才去破坏的,不可能会去救人。我也不会轻易为了他人挺身而出,我能断言不会成为那样的人。正义的信念对于我来说也微不足道,如果有那种东西的话我也不会用那种手段破坏TS集合了。自身的真实更是无从定义。我也不会将那些事做得更好——因为那些结果都已经达到了我的目的,没有必要画蛇添足,所以我不会去做得更好。”

我说道。一点点将式未所幻想的我破坏殆尽——连同原本的英雄形象一起破坏殆尽。

“总而言之,我不会成为那种人。小式你的‘喜欢’如果会因为那些事增加,就说明原本的‘喜欢’也建立在那类事上。但是事实上那类事情都不过是你的误解而已。”

——你所喜欢的我是毋庸置疑的,伪物

语毕。我放开了式未的手。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神仿佛黯淡无光,就这么呆了好久。

然后突然叫我给电话号码她。以近乎命令的口吻,“电话号码,告诉我……那手机,给我。”的说着。

我递出手机,她接过后打开按了一会,又合上盖还给我。看她的连衣裙上没有口袋,或许只是靠记忆来记住电话号码,回家再加入自己手机的联系人。

然后,她就一声不吭地,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公园。

我目送她离开之后,打开夏普手机,时间显示十点二十,联系人列表里多了一个备注是“小式”的号码。

坐了一会后,便想着离开公园回家,却在公园门口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那就到这里好了,我妈妈今天在家……明天见。”

是个女声,而且有些熟悉。说完后就响起了急促的跑步声。

“啊——?偏偏今天回来吗……。”

接着是个男声,声音很是浑浊,或许是吸烟造成的。

我站在公园门口,等着跑步声经过我的面前。是中午一起喝酒的那个亚麻色头发少女,和我一个班的嵯山形衣。

“代号式?你在这干什么?”她也注意到了我。“散步吗?”

“不是,只是有点事。——那个人是谁?”

“三…三年级的部也班生学长的说。算…算是男朋友吧。”

她扭扭捏捏地说完就跑开了,回过神时已经消失在了视野里。

“……”

我伸出头看向左边,一个头发颜色鲜艳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在那之前,他与一个高挑的黑发女性擦肩而过。

男朋友,吗。

从黄色换成金色了呢——那个人。

我呢喃着,将头缩了回去,然后背部贴着小公园门口的围墙,等候那个女性离去。

“肆番,真巧呐——居然在这种超级合适的时机见面了。好,去我家喝个痛快吧。”

但终究被她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