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中午一点多,我坐在情爱酒店偌大的浴缸中,左手放在浴缸外的小凳子上敷着冰块,其它部位埋在纯净的热水中。脱臼的手在濡峨小姐恢复精神后立刻就帮我接上了,所幸看上去没有到需要去医院的程度,只需要冰敷几天就能大致痊愈。濡峨小姐为了吐出胃部的迷药进行了催吐,但是却正巧吐在了我身上。因此虽然她躺了一会就恢复了精神,但我的衣服却有了异味,而且湿了一大片。

“便当我买来了。已经热好了,一会就出来吃吧。”

“……那种事情需要在浴室门外说吗?”

隔着浴室精致的磨砂玻璃,能看到濡峨小姐高挑的身影。

“哎呀——好热呢,我也出了好多汗呐,得赶快洗澡才行…”

“濡峨小姐,我的手已经受伤了,就请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

“抱歉抱歉……”她说着,停了一会。“抱歉呐——因为我太大意才……”

实际上,濡峨小姐完全没有道歉的必要。我的伤和她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直说的话,我完全只是自作自受而已。

但是要这么和她说的话,也没什么用吧。

她是知道我会做什么的。

知道却什么都做不了。

“啊啊…不要在意,只是小伤而已。”我说道,“说到底,论疼痛和你的直拳是一样的痛的,因此你完全没有必要为此道歉。”

“……”

如我所料想的,什么也没再说就离开了浴室门前。

泡够了,将没有被吐脏的内裤穿上,然后再穿上浴袍,走出门外。

“我说,肆番——为什么你不跑呢。”

“——我开动了”

我拆开了便当盒,掰开一次性筷子。

“以你的身体素质,就算没有办法打赢,也能跑出来接应我。为什么你不跑,反而迎面上去呢?”

“濡峨小姐——”我说道,“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请不要拿去问别人。”

“……”

她的筷子停在半空好一会才夹起一片蔬菜。

吃完便当后,我坐到床上闭目养神,左手这段时间可能都不能用上了。冰块夺走温度的感觉在这开有冷气的房间里意外地舒适。

“那个啊——肆番,可以抱你吗。”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我睁开一半眼皮,看了一眼她的表情,旋即点了点头。她脱下鞋爬到我的旁边然后挤到我的背后,大腿平放在我的腿部两边,调整了一下冰袋和我左手的位置,然后两手搂着我的腰,将下巴放到了我的肩上。

“濡峨凉小姐——请别解开我浴袍的系带。”我用右手拿开了她图谋不轨的两只手。“……所以,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说什么呢——”她说道,“肆番,我还没和你玩够,还没跟你聊够呢。拜托了……”

别去死。

她的声音颤抖着,两只手也紧紧地抓着我的腰。

“我的身体还算健康喔。”我不以为意地说道,“既没有什么绝症,也没有什么病患,要说的话就是刚刚受伤的左手而已。”

“才不是说那个!给我好好听啊笨蛋……”

话虽如此。

之后她却什么都没再说。

强行拉着我在床上一起睡到了下午三点半。

虽然睡醒的时候她抱着我的头,但我的浴袍和她的衣物都尚且完好,没有脱下的痕迹。

然后她出去买了一套普通的衣服给我,我们便在情爱酒店的门口分别了。

我站在门口不远处看着她消失在转角,想了想走向了图书馆。但刚没有两步,手机就发来了短信。

“——一睡着了就像是玩偶一样,做什么都没反应。什么都没做成,真是可惜。”

但那条短信有一片大大的空格。

拉到最底下之后。

“——不准去死。”

看完,我删除了短信,合上夏普手机的盖子,继续走向图书馆。但是又突然停下脚步,想了想,改变了目的地继续向那个方向走去。

在前往图书馆的路走了二十分钟便可看到市里的弓道场。

说起弓道,记忆里就只能浮现出哀终良哉明果的那副冰冷的面孔。

不对,应该是冰冷的表情。

怎么说来着——如阿尔卑斯山山腰的凛冽寒风一般。

被那种眼神看无论多少次想必我都不会习惯吧。那个从本能上感觉到我是伪物这件事的人,那个从心底里对我这种伪物感到厌恶的人

——也肯定不会习惯我吧。

无法溶解的沉淀般被名为普通的能熔物质排除在名为常人社会的溶液外。

不溶——不容。

即使如此,那个少女却试图改变自身——也就是她自己所说的试炼。通过改变自身来试图让我从不容变为能容。

也就是说,她错估了自身对他人影响力的极限。

用一部分笼统的化学概念譬喻吧。假如说溶液比作常人社会,我是在此状态下溶液中的不溶的杂质,她以及她这类人是在此状态下溶液中的能熔物质。

她的想法便一目了然了。

她想通过改变自身来改变周围的人,进而改变常人社会的状态——也就是相当于改变溶液的温度或者溶剂的质量。但是那是毫无疑问不可取的事。

——如她的想法一般,她的目标也是一目了然的遥不可及。

改变自身不仅意味着影响他人,更意味着影响自己。而在常人社会中,这是会让自己变成异类的途径。是会让自己变成异端的行径。所以,其结果就是将会与我相差不大——在这份溶液中变成不溶沉淀。

假如说要是因此真的改变了一点社会的状态的话,真的让我变为能熔的话,那还算是好事。因为至少牺牲了自己拯救了他人——哪怕从她的立场上也会得到自我满足。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我本身,便是不溶物质。

无论是何种状态的常人社会,无论是何种温度浓度的溶液,也不会改变我这一物质的不溶性。

——不会改变不容性。

故其所做的都是无用功。

不从我这一存在开始改变的话,只从外因开始入手的话,什么都不会解决。

“对方根本就没说过要帮助我吧……”

说要帮我的,是已经高枕无忧的伪善者。

是那个,让我感到不悦的伪物。

不悦,吗……

“真是百无聊赖……”

“什么百无聊赖?”

我站在弓道场大门前的阶梯底下,明果站在比我高四阶的地方疑惑道。手上提着一个包和一把弓,似乎是刚从弓道场里出来。

“自言自语而已。”我回答,“练习结束了?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嗯——没什么计划,想去喝点什么。你才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讨厌我吗?”

我问道。

“讨厌。”

她答道。

如我所料的回答,让人感觉如完美解开某道数学题一样充满协调感的对话。

“——所以呢?你特地在弓道场门前等我练习结束就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吗?不对,你的话该不会是想听到那个回答吧……”

“两边都是,两边都不是。”我说道,“只是突然想和某个人进行这段对话而已,拥有而且还会直接表达这份厌恶的人,老实说我的认识的人中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这倒是——会让我感到从心底里的厌恶并且想要宣泄出来的人,也就只有你一个了吧。”

“大概就是如此。”

“哼——”她不知是笑还是不屑,用鼻音哼了一声。“肆证,你会特意来到这里等我的理由……肯定不是我所说的任何一个。让我猜猜,肯定是有什么要说的吧,先去找地方坐下来再说。”

说完,她信步走向了弓道场大门马路对面的那家甜品店

她笔直的背影似乎在映衬着什么——应该说反衬着什么。

啊啊……是这么回事啊。

碧蓝晴空之下,渐渐深入阴影的那笔挺有力以至于脱颖而出的身姿所讽刺的——

是我这种并非天才的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