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推开酒吧‘秘密花园’的木质合页门,喧嚣声的热浪登时扑面而来。看来今晚生意兴隆,这是好事。

我越过一桌桌酒酣耳热的顾客们,径直来到酒吧深处的吧台前,向正振荡着手中调酒器的女招待搭话。

“晚上好,芙露尔小姐。”

看上去年龄在二十六七岁左右的女招待早就注意到了我,却刻意等我先开口般一言不发。原本如黑夜般肆无忌惮地倾泻而下的长发如今规规矩矩地在脑后系成一束,可眉宇间带上了戏谑的神色。剑眉挑起,唇瓣弯出迷人的弧度,似乎因新玩具的出现而欢愉。

“好久不见了,小子。”

带有奇妙沧桑感的招呼。我在吧台前站住。

“店里似乎很忙的样子……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这种程度咱家的孩子还绰绰有余。”

我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熟识的身着女仆装的工读生少女向我微一鞠躬,继续投入点餐的战斗。

“那么,小子。”

伴随着钝重的响声,调酒器敲击在吧台上。她打开调酒器,将鸡尾酒——从颜色看大概是蓝色香槟?注入高脚杯,推给吧台边的客人,整套动作洗练之至。她压低声音,继续道。

“你是来做什么的,把米莉亚丽雅一个人留在家里跑来找咱?发生了特别的事吗?”

“您在说笑,芙露尔小姐。以您的情报网,还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吗?”

“咱可是很想听听可爱的养子是怎么从主观视角描述自己犯罪过程的呢。”

“……您又在消遣我了。虽然我本来也是来向您汇报的。”

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但这个人正是我和米莉的法定监护人,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换言之,我们是由她收养的孩子。而且她是在知道超能力的情况下决定收养我们的。显然她并非等闲之辈,但要说具体是怎样,连我也参不透这位养母身上的谜团。尤其是年龄。几年前收养我们的时候她便是现在的模样,时光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或许她正是从古时存活到现代的不老魔女。骗你的。

为了压低声音,我身体前倾,双手扶在吧台上。正要开口陈述,吧台后面倏地伸来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的唇尖。芙露尔小姐充满余裕地微微一笑。

“小子,咱可不记得曾教过你这种时候应当如此焦虑。”

“……我看起来是那样吗。”

“坐下,喝点东西。今天的小子破例算作顾客,咱请你。”

机械般依言落座。旋即一大杯黄澄澄的,散发着浓郁存在感的透明液体被摆在我面前。

“……‘秘密花园’招牌的蜂蜜威士忌?可芙露尔小姐,我还没满——”

“小子,闭嘴,现在咱要施放咒语了。”

“?”

看似很愉快的,芙露尔小姐右手仿佛捏着某种细小木棍般三指相抵,手腕在半空中轻轻抖动,好似在绘制什么图案;忽的停下,虚指向我面前的酒杯,口中念念有词:

“‘本场景的出场人物均已达到法定饮酒年龄’。”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嘴上不留情面,但我明白她在说什么。

从这一刻开始,全部的一切都转化为虚构的场景,天马行空而光怪陆离。所有的事物都允许被自由叙说,一切……都可以被陈情。无论喜悦,或是苦楚。

而这杯酒便是幻境的入口。

我擎起酒杯,视线与液面相平。杯中的液体如琥珀般剔透,映出自己的面容。唇齿触及杯口,难以言喻的气息冲入鼻腔。

管他呢。

手腕翻动,将全部的液体尽数灌入喉咙。

一饮而尽。

“——那么,也就是说。”

听过在吧台前的座位上瘫成一滩软泥的我尽量事无巨细的叙述,酒吧的女主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个叫紫苏的小姑娘,她从一开始就认识你。”

“我想,是的。”

对,紫苏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作为普通人的我,不然难以解释她何以会对我如此不加防备,还有知道我的班级甚至储物柜的位置等等。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四月初开学时我和流云被一同卷入的某起事件或许是其原因,但这毕竟也只是推测。而且原因说真的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终究是结果。

“这不是好事吗,一开始就对你有如此好感。”

芙露尔小姐说着,一脸揶揄的坏笑。

“嘿嘿,说不定咱过两年就能抱上孙子了?不行,咱还很年轻……”

“请不要只在这种时候才摆出养母的架子,明明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还有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因为我……还要专心照顾米莉,不会和别的女孩子走得太近。”

“就这样虚度青春?”

“……先不说是不是虚度青春,在此之前她对我释出的好感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是未知数,不如说若是真的,这种好感可能反而成为桎梏,会成为对她本人……也对我自己施加的一种心理诱导。这种导向……可未必是正面的。”

“这样想的吗,哼——?”她修长的睫毛合拢,眼睛微微眯起,鼻腔中拖出嗤笑的长音,“你不相信她?”

“感性上我想去相信她,但……在结社的存在已经明朗,大概率已经发现我,而我这边对她背后的存在还什么都不清楚的现在,我不知道该不该去相信她。不……毋如说,我已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把头缩到臂弯中,嘴唇贴在冰冷的大理石板上,蠕动着。

“不可预知的未来,真的……非常可怕啊。”

没有回应。也不去等待回应。我继续道。

“万一她背后的组织是恶质的,一定会试图把我乃至我们吞噬掉。届时该怎么办?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就太晚了。所以必须处处留心才行,一点都不能放松……稍一踏错,就可能坠入万丈深渊,可我压根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啊。”

是酒精的作用吗?灯光的昏黄与大理石的阴影交织着,分不清究竟是虚是实。唯有丧气的话语源源不断地涌出。

我在抱怨吗?我在哭吗?我不知道。

“太过分了,这太难了。可恶,我才刚16岁啊。还远远称不上成熟,离能独当一面还差得远……凭什么啊?我本来一边上学一边独自照顾妹妹就够不容易,为什么还非得要承受这种,让我呼吸不过来的压力啊?为什么是我啊?有谁……谁都好,来帮帮我啊!”

掷出的话语锵然落地,翻滚弹跳,最终在一片死寂中停下,不动了。

余下的沉默如铁般冰冷。远处酒客们的高声喧嚣却正是无声的背景。

良久。

“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听到上方悠然飘来的话语,我猛地昂起头。

“如果小子真的想要那么做,咱会全力帮助你的。从这个城市完全抹消你和米莉亚丽雅的痕迹,帮助你们在新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这种小事易如反掌——”

朦胧中,芙露尔小姐的眼瞳散出血红色的光芒。

“——就像之前一样。”

“!”

“代价只有一点,你们至今为了融入这里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付诸东流,仅此而已。”

我。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的?

为了逃跑吗,还是——为了重获新生?

“这样就能完全解决你的问题了吧。只是——”

忽而凑近到耳畔,她的声音仿佛叩响灵魂大门的敲击。

“——你,甘心吗?”

“……我。”

我!

“我当然,不甘心啊!”

我大吼。险些拍案而起,却被肩头传来的力量牢牢按住,强行按在了半空中。那是柔和但不可违抗的力量。

抬眼看去,芙露尔小姐的脸孔近在咫尺,无比清晰。她嘴唇翕动,吐出话语,一字一句。

“那就不要逃避。”

“……是。”

不能逃避,不能逃避,不能逃避,不能逃避,不能逃避。

我仿佛慢动作一般跌坐在圆凳上。良久,终于抬起头。只见芙露尔小姐手肘柱在柜台上托腮微笑,一派轻松,仿佛早就预见到这一幕般望着我。

她充满余裕的样子,仿佛有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

“镇定下来了?”

“……是,芙露尔小姐。”

“很好,那么接下来咱给你一点建议吧。”

建议?

“洗耳恭听。”

“不要焦躁,冷静下来。你现在内心中的假想敌,只是由你自己的恐惧化作的,虚无的幻象而已。”

“幻象。”我重复道。

“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清楚,你的对手究竟是谁,或者……是否真正存在。被你视作洪水猛兽的所谓‘结社’究竟是什么,不自己去看清楚是不会明白的。”

“结社,难道不是组织吗?”

我发问,她不答,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

“小子你很聪明,你一定能找出答案并分清楚的。”

“分清楚,把什么?”

“所谓,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留下谜语一般的字句,她翩然起身。

“好啦,丧气话和撒娇只允许到今晚为止哦。还有什么想对咱说的吗?一并倾吐出来?小子想说什么都可以,今晚的芙露尔是善解人意的大姐姐。”

“……芙露尔小姐。”我沉吟片刻,从座位上站起。

“什么。”

“我爱您。”

啪!额头被结结实实弹了一记。

“这种话别用在坏心眼的养母身上,拿去和你未来的恋人说如何?”

啊哈哈哈,我苦笑起来。这种未来真的很难想象。自称善解人意的大姐姐也露出笑容,神情中仿佛带有某种令人鼓舞的力量。

“有精神开玩笑了啊小子?”

“是的。”

我点头。深深低下,然后昂起。

“我准备好了。”

6

然后,就在当天晚上。

“喂,请问是米那同学家吗?”

“……”

当我接起电话时,着实是有些讶异的,但心底的某个角落仿佛又预见到了这种状况。

“呃,那个……喂?难道,我打错了?”

“……”

怎么说呢,往家里打电话,也不能算是侵犯个人领域。说白了,还是不适应的缘故。或许和与外界基本没有联系,已经习惯了电话单纯作为家中摆设的这种状态也有关系。

“呜呜,不好意思,我打错了。”

“不,没打错。我是米那。”

“~~~~!”

电话那头的紫苏发出不成人话的尖锐怪声。我将听筒稍稍拉远,片刻后才再次拉近。

“米那同学坏心眼,捉弄人!只因为我隔了几个小时就来找你就这样对我?”

脑海中浮现电话那头的她嗔怒的样子,似乎有些惹人怜爱。

是说你也知道间隔的时间短啊?

“抱歉抱歉,刚才在想事情……那么,如何知道我家电话号码这件事暂且搁下不提,特地打电话来,想必有什么事?”

“……其实是这样的。明天星期六我们‘圣少女领域’照例要开展每周末的探寻不可思议事件的活动。”

“……”

哇哦。

还真是言出必践,说来就来。

“然后这个周末选定的地段里,我负责的部分恰好在旧城区,离米那同学你家那一带比较近,所以想要顺势邀请你一下。”

“这也能叫顺势吗?不,首先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的?”

“嗯?你昨晚那个时候不是正回家吗?不然难道会特地跑来看?”

“……你说得对。”

个人信息的暴露严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这时的我,对此已并不会无谓地担心。

“怎么样,米那同学,要参加吗?虽然你还没有决定,但就算是当作见习也好……我说过,我可是会很锲而不舍的,就算你拒绝了——”

“我明白了,明天什么时候在哪见面?”

“——嘎?”

电话那头突然发出怪声,不过随即恢复了正常的声音。

“……呃,你这么爽快就同意了倒让我有些意外。咳咳。那就明天早上九点,在今天那个地方,百货大厦对面的车站口集合?没问题吧?”

“好的,就听你的。九点,百货大厦对面的车站口。”

“……我本以为你会更别扭一些的。那就这样,米那同学,记住别迟到哦!”

事情说完了吧?出于礼貌,我等待着对面挂断的声音,不料几秒后,听筒中再度传出了些许扭捏的电子音。

“那个,这种时候该不该说晚安啊?”

闻言,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这个人,作为结社的一员,未免太过自由了一些。举止可爱到令人会心一笑的程度。

我想了想,向话筒中给出应答。

“和像你这样楚楚可怜的女孩子互道晚安,我当然非常乐意。”

“呜呜,你这种说法太令人害羞啦……那,米那同学,晚安。”

“晚安,紫苏同学。”

我正准备挂上电话,又想到什么,轻声补上一句。

“明天见,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