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電的怒吼每次都會驚嚇到這座城市,有些膽小的市民——尤其是邊境難民——擔心這繁茂的鋼鐵叢林被戰火延燒。

她走在烏雲籠罩的大街上,任憑酸雨燒灼全身。披着黑色的長發、身穿黑色長袍的高挑女性駐足遠望,目光久久停留在遠處的燈塔。在這高樓層疊的都市,竟還有一個奇迹般的角度,能站在大地上望到它低矮的尖頂。

人們撐着傘匆匆路過,沒有人在意路中間站着一個神情獃滯的女人。她可能剛剛知道自己的親人成為了戰場上的又一抔黃土,那可能是父母,也可能是丈夫或子女,這樣的事情太多了,誰會在乎呢?

她記得那座燈塔。上千年前,漁民們修建了一個小小的土樓,那就是它最初的模樣。它曾是此地最高的山峰,是遠航者的念想、歸航者的路標。在之後的幾百年裡,漁民們換了一代又一代,海岸線退去又漲起,光源從火焰換成明燈,甚至塔身都一次次被天災人禍所毀,但重建后的燈塔依舊默默守候着,等待遠行之人歸來。

天空陰沉且壓抑,彷彿正在向大地墜落。人們早已對這灰色的世界習以為常,雷雨不過是工廠黑煙的插曲,最終還是會回到機械齒輪的轉動上來。

一張報紙從旁人手中被風捲走,獲得自由的它僅僅幾步便被充滿腐蝕性的雨水按在地上,在踐踏下融進摻雜重金屬的黑泥中。光禿禿的花壇正中,已經難辨面容的雕像在用整個頭顱流淚。

千百年的滄桑變幻,海員的守護神最終失去了所有信仰。戰艦上裝滿了先進的儀器,再也不需要效率底下的肉眼觀察;海面被黏稠的油污所覆蓋,人們再也無法從窒息而亡的浮屍中挖取任何食物。

金屬管道從它身邊掠過,黑色的脈動從海底油田泵向城市;暴戾的使者離港出行,向對岸的土地投射死亡。而這一切已經與燈塔再無關聯。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在意這座燈塔,也可能是對所有燈塔都有興趣,只是這是自己最初登上的一座。

兩側的路燈“啪”地一聲打開了,在魔法已經僅剩微小作用的現在,空氣中的魔力大都被收集來發電,剩餘的部分則用作了照明。這不僅增加了對魔力的利用率,也讓市民更難在魔力匱乏的都市裡作出什麼禍患。

每當入夜,通明的燈火讓城市亮如白晝。但她一直有種錯覺,覺得還有哪裡沒被照亮。

她動了起來,沿着瀝青路行進,穿過鋼筋混凝土的森林。車輛從身旁呼嘯而過,這些冒着油煙的臟污罐頭散發著對肺部異常高效的毒霧。

走出人來人往的市街,老舊的舊式房屋出現在兩側。年久失修的牆壁搖搖欲墜,沒有植物能頑強到在劇毒的泥濘中綻放新綠。

前往碼頭的路上,沒有一絲海風的腥咸氣味。偶有衣不蔽體的流浪漢隱藏在破舊的木板后,被生命所必須的香甜空氣嗆得咳嗽不止。罕有鼠患與蚊蟲,人類已經用最大劑量的藥物餵飽了這座城市。

快到了。

老式的倉庫旁,路燈一閃一閃,發出陣陣哀鳴。在那之下,停着一輛敞開後備箱的汽車,與幾個照在傘下的人。

“要不要先驗個貨啊?”戴着墨鏡的女子露出詭異的微笑。而對面的中年男子只是吐出一大口白煙:“我信得過你。”

她徑直走過去,沒有對那些人多看一眼。彷彿這個灰黑色的世界裡不存在其他人。

“哈,最近貨不好搞,你最好別用得太快。”

“誰知道是快是慢呢,也許下一刻我們就都死無全屍了。”女子半戲謔半認真地說道,“哦,這座城市能剩下多少都難說。”

“哈哈哈哈!”男人像是被這蹩腳的玩笑觸碰到笑點,雪茄差點掉到地上,“你——嗯?那是你的人嗎?”

在閃爍不斷的燈火中,那些人發現了她。一個鬼魅般的女人,黑色的髮絲披散在臉龐胸前,長袍的下擺在泥水中拖行,漆黑的瞳孔宛如深不見底的空洞,清冷、孤寂且虛無。

陽光已徹底被濃雲送入地平線的監牢,寒意隨着濕氣愈發襲人。女子聞言稍稍推開了水霧朦朧的鏡片,仔細打量她。

“攔住。”男人下令道。

旁邊幾個小弟立刻過去圍住了她。後者仍以不變的步伐繼續前進,直到撞上橫在身前的手臂。她一言不發地側面跨了一步,嘗試繞過去,就像只是被沒有生命的障礙阻擋了道路。

這些人不肯讓她如願,她目中無人的態度也讓那些人很是不爽。

她緩緩扭動頭部看向最近的一個人,發出死水般平靜的聲音:“請讓我過去。”

“你看見了些不該看的東西,老大要和你談談。”其中一個回答,“你最好聽話,別逼我們來硬的。”

就在打手們準備動手時,女子像是回想起了什麼,瞪大了深陷的眼睛:“喂!讓你的人離她遠點,她是個怪物!”

“呵。”男人不屑一顧,“你不會說這女——”

話音未落,他就看見自己的得力幹將從余光中飛進視野,倒在濕漉漉的地面上。那個臉上有着子彈擦過的痕迹的人,能徒手掰彎鋼製管道的壯漢竟然會被人打飛出去,這讓中年男人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男人回頭看去,只見她平靜地站在雨中。雨水順着黑色的髮絲、黑色的衣擺流淌滑落,沒有戰鬥過的痕迹,一切看上去自然且詭異。她依舊面無表情,雙眼掃過周圍,沒有焦點。

周圍倒在地上的打手們紛紛站起。沒有人受傷,但每個人身上都裹了一層污水與泥漿。

“你們都怎麼回事!”男人臉上的肉在顫動。

“老大,這女人不對勁。”臉上帶疤的男人答道。

“你他媽想說,這半個機械零件都看不見的娘們是改造人?”男人想用怒火掩飾自身的焦躁。那樣細瘦的普通女性,想在眨眼間打飛一群壯漢簡直是天方夜譚。沒親眼看見那一瞬間的男人,按照常識來思考否認了那個可能。

“這傢伙好像還和西蒙有關係,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女子覺得男人已經頭腦發昏,便趁着機會撤離此地。

“我管他是哪個西蒙,站住!”

她沒有在意,而是轉身向著一座老舊的庫房繼續前進,彷彿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混蛋!”

話音未落,男人已經拔出了手槍。

沉悶的響聲接連響起。

她只是停下了腳步。

冷冰冰的子彈穿透了長袍,卻在身上彈開,其帶來的冷徹也澆滅了許多怒火。

“檢測到敵對行為。”

她的語調變了,參入了金屬與電流的雜音。

鬼魅般的身影轉過身來,筆直抬起的手臂握着一把造型奇異的槍械。

“停止針對本機的暴力行為,否則本機有權作出反擊。此警告不再重複。”

片刻,世界只有雨滴仍在運動。

“這是你媽的改造人……這就是坨狗屎的機械!”男人終於理解了情況,“撤,都他媽給我撤!”

她沒有目送這些人離開,而是默默地轉過了身,手中之物在一明一暗的光點輕爍中消失了。

嗆人的空氣,廢棄的碼頭,破舊的庫房,生鏽的鐵鎖。她走入漏雨的潮濕庫房中,拿起了腳邊的提燈。

復古風格的燈盞被提到眼前,那既非電力也非魔力作燃料的火焰映照在她的眼中,為這個世界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光明與溫暖。

“這根蠟燭還能燃燒多久?”

她喃喃自語,隨後藉著火光摸到了不遠處的另一扇門。

門后,是一間混亂、擁擠而光怪陸離的小房間。

閃爍不停的彩燈、如同油漆潑灑的油畫、各種各樣的樂器,以及坐在鋼琴前的金髮男子。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和白色的襯衫,翹着二郎腿側對房門,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無趣地翻看架上的樂譜。

她微微張口,卻被青年用手勢制止。

“用「名字」來稱呼我。”

“……「琴師」。”

“哈——”青年輕輕嘆了口氣,轉身面對她,“其實我更希望你叫我「西蒙·史密斯」。”

“為什麼一定要用聲音?”她突然問道。

“理由、理由,很多人一輩子都在追尋此物。”青年按下了幾個琴鍵,發出悅耳的聲音,“的確,這很沒有效率,但有時候比起效率更需要感受。”

“本——我不明白。”

“那你為何要停下腳步?”青年轉向她,慵懶的目光中夾雜着幾分愉快,“那幾個黑幫對你毫無威脅,你卻花費了時間應對他們。以及,你知道蠟燭還能燒多久。”

她沒有回答。

“那麼,小黑,那個提燈歸你了。”

她的表情沒有變化,眼中似閃過亮光:“可以嗎?”

“本來這些東西你想要什麼都能拿走,當然,除了這個。”

青年從鋼琴上拿下兩個系著絲帶的精緻小盒。

“那是……”

“有些事物啊,沒有理由,比如感情。”青年將盒子放入懷中,站了起來,“「零」相信靈魂是可以被解析的,但我覺得我們可能永遠無法打破那層障壁。”

“如果你這麼重視……”

青年打斷了她的話:“不。也許我已經變得畏縮了吧,可每當我仰望那「星空的陵墓」,我心裡的恐懼就加重一分。那份重壓已經讓我無法邁出步伐,就像其他人一樣。”

“情形不容樂觀。”

“我知道,所以才要趕上這最後的機會。這聽上去十分無情,可我想說,今天會是個好日子,是我度過的最棒的一天……無論結局如何。”

她身上滴落的雨水已經形成了一個怪異的圓,將其圍在其中。

青年披上防水的外套,將禮服牢牢地保護起來,並提醒道:“整理一下儀錶吧。”

滲入頭髮和長袍的液體迅速乾涸,手中的提燈也消失在空氣中。她從旁邊拿起一把黑色的雨傘,與青年一起走出了庫房。

“「鐘樓」不是燈塔。”青年對用餘光遠眺燈塔的她輕聲說道,“它不只能引領我們歸家,同時也是毀滅的路標。”

再次踏入繁華的市中心,陰影中絕望的人們醉生夢死,享受着達摩克利斯之劍尚未落下的日子。

“你聽說了嗎,北半球又一座火山噴發了。”“西部戰線到底還能堅持多久啊?”“昨天這個街區又抓走一個間諜,他們是送了一個連來嗎……”

雨還在下,兩人並排走在喧鬧的夜景中。與高挑的她相比,青年甚至還要矮上幾分。

“我想,你該有一個正式的名字了。上次起的那個,我自認為品味還不錯,你覺得呢?”

“只是個代號而已,沒有什麼不同。”她淡淡地回復道,“而且……”

“而且如果啟用那個名字,就說明最糟糕的情況已經發生了。”

在這滿溢污濁的街市中,兩人走入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在塞得滿滿的垃圾箱旁,有一扇門。

“薩拉隆德指揮部潛入作戰受阻。”她閉上眼睛,念叨着什麼,“第二批次已進入「鐘樓」,預計三分鐘后展開交火。網絡攻擊——”

“你不必向我轉述這些,我在聽,而且必須這麼做。同時,我也只能相信他們能夠趕上。”

青年用帶有韻律的鼓點敲擊鐵門,然後站到一旁。

“如果你想要干涉的話,就去做吧。”

“此等權限被允許給予嗎?”

“也許我不該。”

門沒有反應,青年顯得有些焦躁,再次重複了敲門的動作:“無論如何,今天都不要打擾我。這就是我做出的抉擇。而你……已經自由了。”

她沒有再說話。

門開了,一個細瘦的男人將兩人迎了進去。

“史密斯先生,抱歉剛才去處理了一下鬧事的傢伙。”那個人陪着笑臉,手不安地互相搓着,“您的要求都安排好了,請不要擔心。”

“那樣最好。”青年雖然還掛着微笑,氣場卻隨着語調的重量猛然擴張。他摘下了右邊的白手套,露出純機械的手掌。食指突然做出了複雜的變形,成為了黑洞洞的槍口。

“史——尊敬的琴師先生,您、您這是?”被武器頂住下巴的男人嚇得渾身顫抖。

“你最好都安排好了,否則就不是不再來你家演奏這麼簡單了。”青年撤回了手,取而代之的是靠近的臉龐,“如果你搞砸了,我可是會非常、非常、非常惱火。”

“噹噹當、當然!”男人畏縮着,“全都打點好了,就算巡警找上門來,我也不會讓他們干擾您!”

“那要是軍方來了呢?”

“軍方也……呃,您說……”男人一時間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有細汗不斷從額頭滲出。

“哼!”青年把探出的上半身收了回來,頭也不回地向著昏暗狹窄的走廊走去。

男人看了看旁邊的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您是……?”

“是我親戚,叫他史密斯女士就好!”

青年徑直走上了舞台,她則從另一條路走到了觀眾席的最後。

台下座位不多,但是座無虛席。見到青年時,觀眾爆發出騷動,又很快隨着青年的手勢而平息。

青年在鋼琴前坐下,摘下了左手的手套。他回首望了一眼第一排中央的少女,那個金髮微卷、眼神清澈的少女,那個雙手攥在胸前、目光滿溢期盼的少女。

第一聲音符從按下的琴鍵中流出,她站了起來。

行動失敗。「鐘樓」的戰鬥即使現在結束,也來不及了。

該干預嗎?

她走到了場地的邊緣,看着陶醉於演奏的青年。

躍動的指尖下,樂曲歡快而激昂。

已經得到了許可。

也許不該。

一曲終了,又是一曲。

蠟燭還能燃燒多久?

耳畔的音樂轉喜為悲,蒼涼的樂音彷彿要將人的靈魂從淚水中攫出。

她走出這棟建築,眺望遠方。

她看不見燈塔。

她能看見燈塔。

「鐘樓」不是燈塔。

那麼,誰或是什麼,才是燈塔?

最後的曲目后,青年在歡呼聲中做出致意。然後將一朵玫瑰精準地拋進了少女的懷中。

他將少女拉上舞台,鄭重地單膝跪地,從小盒中取出了閃着光芒的戒指。

“……你的純真和善良深深抓住了我的心……”

街道上,她抬頭看向遙遠的夜空。她知道時間不多了。

“……嫁給我好嗎?”

所有的觀眾都屏息凝神。

少女的眼眶中滑過晶瑩的淚珠。

“我——”

聖潔的白光拂過一切,熾熱的波浪碾過一切。

她看見了日落。

此刻太陽就在眼前。

光芒消散,她在殘垣斷壁中轉身走來。

青年仍然跪在地上,周圍已空無一人。沒有燈具、沒有月亮,漆黑一片的深夜裡下起了黑色的雨。

大地輕輕搖晃,轟隆聲渺遠模糊。

她走到青年面前:“很遺憾……”

“不。”青年攤開緊握的手,將其中一枚戒指戴在無名指上,沉默片刻,又將其放在了小指,“我已經得到了答覆。”

青年抬起頭,兩行熱淚順着臉頰流下:“這是我度過的最棒的一天。”

隨着話語,他的身體逐漸分崩離析,如火里的紙片消散在風中。

“再見了,……”沒能說完最後的話,青年的身影已經不再存在。另一枚戒指掉落在地上,很快也再也尋覓不見。

她高舉起一隻手,提燈出現在她的手中,奮力撕開一道閃耀的傷口。

獨自走在輻射塵與火山灰的洗禮中,她向著曾有燈塔的方向走去,唯有無數的怨魂相伴。

最後一人倒在了「鐘樓」的台階上。

什麼才是燈塔呢

燈塔上的火焰,又能燃燒多久。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這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

並且從今天起,她將成為坐在火邊的人,等候太陽歸來。

她希望那火能指引方向。

..............<靜眠>協議已執行

...............啟動<守護進程>交接程序

...............靈魂鏈接模塊啟動

................永久傳輸通道建立....7/7

................星系內在線站點連接.................16437/16437

................必要數據庫同步...............100%

................關閉記憶操作權限

................<守護進程>交接完畢

——請記住,你隨時都可以放棄。這不是逃避,是你應得的權利——

——我們與你同在——

......................................../_

主控程序重命名

......................................../_

>> 守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