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旧的房屋在阳光下散发出陈年的味道,因为是在偏僻的郊区,种满后院的花草没有沾上煤灰烟尘。
正好是下午三点,庭院的木桌上摆着微温的茶水,而今天比往日多了一副茶碗。
人到中年的黑发女士,坐在和她有着同样年龄的木椅上,虽然脸颊有着不少水月留下的痕迹,但打理干净的仪容让她在对面那位记者的眼中,着实年轻不少。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脖颈上一道拇指大小的烧伤疤成为了瑕疵,纵使戴着一副镀金翡翠吊坠,也难以掩盖。
“茶香吗。”
“好茶,沁人心脾,没想到在这里能喝到比城区还好喝的茶。”
记者打扮的年轻人轻轻的放下茶碗,推了推鼻梁上的小圆眼镜,双手拿起笔记本和钢笔,拇指推开笔盖让笔尖悬在纸张上。
“那么周女士,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请便。”
被叫做周女士的中年人,嘴角微微上扬不紧不慢的点了点头。
“我打听到您在十年前,曾经以质量监督特派员的身份,跨过西大洋前往‘法兰墩王国’的尚斯帕尔城,在当地的‘秋叶’公司任职对吗。”
面对提问,周女士只是点点头,黑色的眼瞳间多了一抹回忆的色彩。
“那么,十年前,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的尚斯帕尔城围城战,期间您的确是留在城内,和当地人一起对抗入侵者吗。”
“我的确和他们,和那些当地人留在一起,但我……我没有对抗那些入侵者,我只是做了一点分内的事情。”
话语间,她的双手放在茶碗的边沿,垂落的目光透过茶水似乎看到了久远的画面。
“那么,您能确切的告诉我,围城战时期,在城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吗,那场,我是说传闻中那场……”
记者不自然的顿了顿,斟酌着自己接下来将要使用的词汇,在他斟酌的片刻,茶桌间一阵略微发颤的话语打破了停顿。
“大陆公历1457年,秋月16日,就跟现在一样,本来应该是晴空万里,天上却到处都是浓烟,街上也全都是灰尘、硝烟和————骨灰。”
记者抿了抿唇,蠕动的喉咙暴露了他的紧张,但很快他就回过神连忙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
坐在对面的她只是将双手放在座椅的扶手上,身子往后让渐渐衰老的躯体靠在靠背上,漆黑的眼眸看向万里晴空,目光跟着一群候鸟掠过寥寥的几朵云彩,向着西方的地平线远去。
“城里被炸了整整一个月,到底还是没守住,那个小鬼和他的哥哥……所有人都在跑,谁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知道这座城………”
倒映在黑色眼瞳里的天空,忽然被一抹浓烈的硝烟遮蔽,四周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后院,这里也不是宁静的郊区。
火焰烧尽了城市的生命,只留下残缺的废墟在破碎的土地上呻吟,浑浊的天空偶尔掠过的飞行器,如秃鹫般在城市的尸体上寻找着猎物。
破碎的城市中,六层楼高的人形钢铁兵器踩踏在钢筋混凝土的尸体之上,深绿色的涂装突兀的点缀了这片战场。
“守不住了,我们撤吧少校。”
“再等等,附近应该还有旗队的人,把这里守住,把这里守住了其他旗队的人就能进城支援我们。”
沃森特小心的把头从墙拐角收回来,两架体形臃肿的飞行器从头顶掠过,挂在机身下的炸弹在耀眼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泽。
“别等了,东岛人的战斗艇都飞到头顶上,其他旗队的人早就跑了!”
“这是命令,守住这里。”
沃森特一口回绝了身旁士兵的提议,他抬起满是硝烟血污的手,扶了扶头顶上钢盔。
他转身穿过麾下的士兵们,每走一步就会有其他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身后的脚步声急促而凌乱,正如他们身上原本一片藏青,如今却破旧漆黑的军装。
“东岛人的‘机龙’都进城了,再不走我们这半个旗队,400多号人就要跟那边工业区里几千人陪葬了!”
一名士兵走上去拽住他的肩膀用力往后拉,被迫转身的沃森特一把揪住那士兵的衣领,那张左脸留着可怖刀疤的模样,占据了士兵的全部视线。
“北边的要塞丢了,我带你们跑回来不是让你们当逃兵。”
“少校,别傻了,你看看,城里哪儿还有我们的人,从这里,从这里往南走,出城只要十分钟!”
士兵瞪着那双充满血丝的双眼,抬起的手指向那看不到边际的城市废墟,缠着绷带的食指只剩下了一半的长度,殷虹的鲜血止不住的从创口溢出,洒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而手指对准的方向,虽然很远但依旧能看到,那些六层楼高的钢铁巨人——机龙,如同神话时代的巨人一般,伫立在这片被他们攻占的土地上。
“执行命令。”
“少校……”
“执行命令。”
所有人,所有的士兵,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沃森特干瘪开裂的嘴唇发出的声音依旧没改变。
死一样的寂静淹没了这里,只剩下呼吸声,远方的枪炮声。
“有人过来了!”
哨兵的声音打破了众人的沉默,凌乱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沃森特抓紧武器第一个跑到窗边,他咽了口唾沫手背抹掉伤疤处的汗水,在脸上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迹。
视线中,两百米外的街道上,一群身穿蓝色工装的人,亡命似得在满是尘土的街道上奔跑。
有几个男人,更多的是女人,几把枪成为了保护那些女人唯一的力量。
在人群身后,机械的轰鸣声和急促的军靴声尾随而至,弥漫的烟尘间能看到不同于这里士兵的颜色。
卡其色的风衣式制服的身影,同一人高的装甲车一起映入了沃森特的视线。
“看我手势。”
沃森特取下武器的弹匣,边说着一边确认了剩下的子弹。
“少校,敌人的‘机龙’就在城里,我们开枪就是死路一条。”
“别废话,执行命令。”
那名士兵咬了咬牙,他的眼睛看向后方,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冷兵器时期修筑的城墙和出城的大门就在眼中,伸手就能够到。
但他的腿始终没往后挪开一步。
沃森特一言不发,只是抬起手举过头顶。
发生在他们眼前的不是战斗,也不是屠杀,只是如同豺狼追捕绵羊,入侵者们咆哮着,讪笑着,已经将这里当成了他们的领土,他们的猎场。
人群中,掉队的人越来越多,敌国的士兵狞笑着抓住一名逃跑的少女,那张比恶魔更加扭曲可憎的脸,在下一秒忽然失去了表情。
砰。
子弹穿过头盔,击碎头盖骨,翻搅着脑浆从后脑勺破壳而出,他的身体就跟断掉的枯枝,脑袋往后一仰身体前倾着翻倒在尘土之中。
沃森特拉动枪栓,滚烫的黄铜弹壳旋转着落在地上,和已经冰冷的弹壳们一起铺满了地面。
枪声惊起了一群在城市内啃食尸体的乌鸦,难听的叫声一瞬间盖过了枪响,扑腾的黑色浪潮穿过硝烟,扑向已经看不到本色的天空。
急促的枪声彻底撕碎了沉寂,倾盆的子弹如雨而至在地面上捡起雨点般的尘土,一连串鲜红的的血花在敌人的队伍中绽放,拉出一道凄美的彩虹。
一枚火箭弹从废墟掩体中的窗口射出,一头钻进了装甲车脆弱的侧面车身,爆炸的战斗部引燃了车内的弹药,殉爆的火花吞没了四周的敌兵,浑身浴火的士兵翻滚着,惨叫着试图将身体的火焰熄灭。
“走,快走!!”
沃森特扯着嗓子对逃跑的平民嘶吼道,没有感谢也没有来得及停下,只有寥寥几个人对着掩护他们的士兵点头致意。
“交替掩护,一组往后撤,掩护二组!”
沃森特换掉打空的弹匣,熟练的填上新的弹匣,拉动枪机将子弹填入填入枪膛。
反击的枪声不期而至,士兵们藏身的掩体被更猛烈的暴雨淹没,只是片刻废墟间就多出了十几具淌血的尸体。
“机枪,压制他们的两翼,别让他们展开!”
声音几乎要被枪声淹没,沃森特压低了身子,无心去抹掉满头的尘土,他将目光扫向逃跑的人群,那片逃亡的求生之路上,零零散散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尸首全都对向城门的那边,他们伸出的手触及到的只有尘土。
嗡嗡嗡——
异样的蜂鸣声插入了激烈交火的战场,钢铁践踏大地的闷响从四面八方逼近了这已经不到四百人的队伍。
虽是人形,可躯体由钢铁所铸,每一处关节、骨骼、躯干都如同刀刻出来的一般,倒梯形的头部上,机龙驾驶员的眼睛,一道贴合头部的红色发光带,对向了开火抵抗的士兵们。
在接近到恰当的距离时,机龙庞大的身躯停下,双手抬起足有四辆装甲车首尾相连般大小的武器,将漆黑的炮口对准了闪烁火光的废墟。
“隐蔽!!”
话音落下的瞬间,炙热的气浪席卷了士兵们藏身的废墟,沃森特只感觉身体就像玩具一样的被抛起来,重重的摔在坚硬而铺满弹壳的地面上。
肺部的空气彻底被压出胸腔,一股带着温润的苦甜味涌出喉咙,模糊的视线能看到的,是一具快要变成尸体的伤员,他穿着和自己同样藏青色的制服,右手食指只剩下了一半,双手机械的抓着武器,任凭鲜血从腹部涌出。
士兵一言不发,快要失去光彩的双眼,努力的随着扭动的头部往外探出视线。
一片卡其色的队伍就在咫尺之遥的墙外。
他丢掉了武器,手摸到腰间,那挂着手榴弹的装具。
视线越发模糊,灌了铅的眼皮层层的落了下去,最后……只听到一声剧烈的爆炸,四周便又恢复了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