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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于锦汐对学生实施过欺凌?”
“是啊。不过这件事......详说起来就有些话长了。”
“请务必告诉我们,之后不管你要什么报酬都可以。”
男人发出了“嘿嘿”的笑声,“报酬什么的,那就早上那个数的两倍吧?啊,如果嫌多的话......”
“没问题,我挂完电话就转账给你。”
“唔,这么爽快?”
“那我就好好和你们说说吧。”
电话那头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应该是他正在喝水。
“哈啊......当时啊,那个国际班设立了一个学生对任课教师的特别评价制度,每个国际班的学生都有权给自己的任课老师进行月度评分,而分数过低的老师会受到学校的批评甚至处分。这也是当时对那些有钱学生的优待,换作我们普通班级的学生哪有这么大的权力啊?
听说当时于锦汐的第一次的教师评分很低,但她又不甘心从国际班班主任的肥差上调走,于是为了控制学生便在班级里开展高压政策,对不听话和给她打低分的学生进行言辞辱骂和体罚,更甚者还会被关进卫生角的隔间里一整天不放出来。”
听到这的时候,秋穗儿突然打断道:
“等等,学生们都不会反抗的吗?比如向学校举报,还有告诉其他朋友和家长......”
“我当年也有过和你一样的疑惑。但是怎么说呢......没有切身处在那个环境中,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所认为理所当然和容易的事,换作当事人就是另一种维度了。”
“什么意思......”
“那时候于锦汐在班级里笼络了自己的帮手作为眼线,同时还有互查和检举的制度,如果只是一两个学生去告密,其他全部的学生包括老师都矢口否认,甚至倒打一耙,最终人们会相信哪一方呢?”
秋穗儿对男人的提问无法反驳,而我却能理解他的意思。
只要众人串起谎来,所织成的巨网根本不是一两个人可以冲破的。告密失败的人,后面只会遭到更严苛的报复,以此来警示其他有异心的人。
独善战胜不了众恶,欺凌就是这样的存在......
一个社会永远是多数者对少数者的支配,而法律和制度也只会保护多数人。在我们所不了解的小社会体系中,会发生怎样恐怖和不可思议的事都有可能。用局外的口吻说着“只要那样做不就好了”之类的话,换成当事人其实根本行不通。
这种事,我早就已经知道了......
“可那些被他笼络的学生为什么会帮她?”秋穗儿又不甘心似地说道,“不是很奇怪吗,如果于锦汐第一个月度的评分很低,说明大部分的学生都是不喜欢她的。就算后续有学生迫于害怕被检举和报复,那么最初那批帮她的学生是怎么想的?”
男人发生了一阵讥笑声:
“其实我也没知道得那么清楚,不过随便猜一下的话,大概是因为支配欲吧?”
“支配......欲?”
“对啊。作为强势的一方统治着弱势的另外一方,这种愉悦的感觉本就会带给人凌驾于正义和道德的快感。当年政府、警方、学校都对这起事件刻意隐瞒,认为这是官方的耻辱,有的甚至绝口不提。但有私自打探的媒体透露,那间隔间墙壁上的“蠢货”、“笨蛋”、“长舌妇”之类的骂词,其实都是出自学生之手。”
“你是说......学生们为了合理霸凌的机会,选择了帮助这种制度建立吗?”
我的双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过往的阴暗回忆像被铁铲撬开了似地从土壤里钻出,仿佛要将我拖入无尽的深渊
注意到我的异常,秋穗儿有些疑惑地望向我:
“陈榆章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摆了摆手,试图大口喘气让心绪恢复。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我们不喜欢你的理由?】
【誒?你要问的就是这些无聊的事啊——】
【因为啊,小晃你是个怪物啊。】
【模仿别人的声音,欺骗我们的信任,大家讨厌你不是很正常的事。你就毫无自觉吗?】
【所以啊,就是你这副装作无辜的样子,真的让人觉得非常恶心。】
【恶心。】
【恶心、恶心、恶心。】
【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
没错......人的灵魂就是存在那样的一面。
比其道德和真相,更倾向于满足自己霸凌时产生的快感。
我一直都知道的。
想要逃出那片囚笼哪有说说那么简单。也许我自己,从头到尾也没有真正逃出来过......
“陈昱晃......陈昱晃!”
秋穗儿的声音将我重新唤醒。回过神来的时候,电话那头的男人已经流露出想要挂断的意思。
“虽然不知道你们打听这桩学校的丑闻干嘛,但我知道的大概就这么多了。”
“这些事情,现在已经什么都搜不到了......”
“这不是当然的吗?人都是健忘的东西,哪怕是当年那么轰动的新闻,其实也不过几个月的热度。加上当时的网络媒体还没这么发达,官方和教育界又一直视其为耻辱地掩盖,现在特地记得这件事的人早没几个了。然后呢,你们应该没有再要问的了吧?”
“嗯,报酬稍后就打给你......”
“哈哈哈,不用那么急也没事。”
男人的电话挂断后,秋穗儿脸色担心地向我问道:
“他的话,让你想到什么了吗?”
秋穗儿并不知道我曾在小学被欺凌的事,但看她的眼神或许多少已经有了猜测。
“一些,很早以前的事......和现在的线索联系不大。”
“不想说吗?那就算了。”
她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过,让我很感激。其实冷静下来想想,虽然男人透露的信息让我既视感很强,但他也说了政府和校方曾实施过消息封锁,里面的内容或多或少存在臆测,不能就这样盖棺定论。
我读过她与陈榆章的信,里面那个倔强得有点可爱,话语间不无透露着对陈榆章关心和激励的人,怎么想也不像是一个大型校园欺凌事件的主谋。
她连对待一个陌生人都这么报以真心,又怎么可能欺凌自己的学生?
耳边响起书页被掀起的声音,秋穗儿又一次翻动起了刚才的档案册。
“怎么了?”
“档案的后面还有补充......”
“诶?”
我浑身一个机灵,赶紧也凑过去看。
“00129号档案,标题是......于锦汐事件处理报告。”
【经校方协助警方调查,后认定我校教师于锦汐曾对国际实验班二年13班的11位同学实施过性质恶劣的欺凌行为。
由于于锦汐老师的学生评价分数一直居高,同事与学生间评价良好,致使校方未能引起足够重视,对此校方对欺凌事件的发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鉴于当事人已经去世,为避免舆论爆发后对幸存学生造成不必要困扰,校方认为应该联通警方、政府对欺凌事件做冷处理,此举亦为幸存者学生家属及其本人意愿。
事件曝出后,其内容对社会影响恶劣,社会人士对于锦汐老师囚禁多名学生导致火灾事发时撤离不及的后果声讨不止,故现将国际试验班二年9班欺凌事件的调查内容对外公布如下:
2007年9月22日,经警方勘查现场发现,二年9年的卫生角隔间室中存在大量锁链、手铐、水桶等被用作“刑具”的器物,而且在上面皆只发现于锦汐一人的指纹;墙壁上存在辱骂性涂鸦,地面留有长期监禁的痕迹,同时在内部发现了学生被困于隔间时偷偷在墙壁上写下的求救信,侧面揭示了于锦汐近半年多以来对二年9班学生实施的压迫和霸凌行为。
此外,校长室曾于两个月前收到过一张写有“二年9年存在欺凌现象”的纸条,但由于校方的大意和疏忽,对此未能够引起足够重视,以致错失阻止惨剧发生的机会,校方为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鉴于于锦汐是本人曾经在璃清中学直接带过的学生,虽然时隔久远,发生此次事件证明我的教育能力存在极大的问题。为告慰受害者学生及其家属,以及对此次事件产生的社会恶性影响负责,本人将在事件处理完毕后将辞去璃清中学校长一职。
此则公布发布完毕后,校方的主要任务应当是配合政府和警方控制社会舆论,避免对幸存者学生产生后续伤害。
我校学生及校职人员应以安抚幸存者学生为首要任务,接受媒体采访时切勿夸大事实,再将欺凌事件传播发酵。
感谢诸位的谅解和配合。
报告人 金育民】
“金育民......这是我们校长的名字吧?”
我对自己以外的事印象不深,只能求证地望向秋穗儿。
“嗯,是校长的名字......”秋穗儿缓缓点头,“我知道校长是三年前重新复职上来的,但不知道他之前的卸任和七年前的火灾有关,而且还曾经是于锦汐的高中老师。”
档案的后面还附有当时的一些报纸裁录,日期从事发当日到之后的半个月都有各家媒体在跟踪报道,这些都已经是如今网上不再搜索得到的信息。
上面用腥红而粗犷的字体写着相似的标题,“恶鬼在人间,璃清中学教师霸凌学生致使6人死亡”、“人面兽心的教育者,时代方向的悲哀”、“直击恶鬼教师住址,孕育魔鬼诞生的家庭摇篮”......
其中最夸张的一个版面是于锦汐的照片被合成工具做成一张狰狞的恶鬼,手脚钉在鲜血淋淋的十字架上,下面是代表遇难学生的六个焦黑的骷髅头。
只是看着这些,就能感觉怒火和恨意仿佛要渗出纸面一样。
后续有报道称于锦汐的家人因为声称不相信调查结果,而被愤慨的社会人士以刷血墙、砸玻璃、放火烧院等形式恐吓报复,在一周后就不堪骚扰搬离了璃清市。而于锦汐的遗体也在火化后因为害怕社会人士报复而没有立碑。
即使官方极力将事件影响控制到最小,但具有那个年代特色,情感浓烈的这些报道文字,依旧代表着当时愤怒到极点的社会氛围。
舆论像迎来顺风燎原火一样蔓延,几乎要将死去的灵魂从地狱拉出来审判。
关于于锦汐这个神秘的女人,从最早在陈榆章家中看到她的照片,再到替她的无字碑扫墓,然后发现她与陈榆章的书信,随着此刻00129号的档案翻到最后一页,她的故事也走完了终章。
但她的结局,却是我和秋穗儿怎么都无法想象到的。
我抬头望向秋穗儿,她此刻已经将手里的档案册合上,望着墙上的挂钟若有所思。
“那些信里提过,于锦汐曾经鼓励陈榆章去璃清市以外的大学就读,所以发生火灾的时候陈榆章并不在璃清市......而当他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于锦汐已经因火灾去世,而且还成了人人嗤之以鼻的霸凌教师,甚至连立墓碑的时候也没法为之题上姓名。”
秋穗儿淡淡地述说着自己的推论,仿佛此刻在谈述的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陈榆章当然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他对世人评价于锦汐的方式感到愤怒,并且把得出这份报告结论的金校长视为罪魁祸手。于是他将校长引至曾经送葬了于锦汐的旧校区东楼,用同样的方式报复了一遍校长......也许从他接受外调,正式到璃清中学就职开始,这颗复仇的种子就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了。”
秋穗儿所说的推理和我的想法大致相同。
事发前曾有人向校长告密过国际班存在欺凌现象,还有学生在囚禁用的隔间写下求救信,这些全都是铁证......就算我不相信于锦汐会做出那样的恶行,但正如想象不到陈榆章会和火灾案有关一样,个人的想法其实毫无意义。
而且,于锦汐是否真的清白也不影响后来一系列对于她的声讨。那个曾经被视为自己唯一光明的人,不仅死的不明不白,身后还承担了整个社会的怒火,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陈榆章却不在她身边。
悔恨、懊悔、屈怨......这些情绪滋养出阴恶之花实在太过轻而易举。
仇恨的种子埋藏了七年,社会、学校、还有校长全都成为了可以发泄恨意的复仇目标。所以为什么他会做出炸毁东楼、引烧大火这样的事,这一切也都有了解释。
只是他平日里的做派,还有身为教师时的种种言行,这些全都是假的吗?
人有时会将自己也欺骗吗,还是说这种纠结和复杂的共存即是人类本身?我不太擅长思考这类深奥的话题,而且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显得不那么重要......
“明天,我们去结束这一切吧。”秋穗儿在将档案册放回书架的途中突然说道。
我隐约预感到她要说什么。
“他明天肯定会出现在旧校区,时间通过之前的几次时空轮回我们都已经掌握了。这一次,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阻止陈榆章引爆东楼......”
“不管用什么方法吗......”
“你不相信我?”
“不,刚好相反。”
我明白她对陈榆章的感情会令她多么纠结和混乱,但以我所认识的秋穗儿,我也知道她最后必然会得出怎样的答案。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她站在爬梯上,伸手将档案册推入排架的空档。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东西,也就没有选错的遗憾,这种必然性是连时空倒流也改变不了的。我会斩断这一切,也必须由我来......”秋穗儿的瞳孔在灯光的暗面淡下来,暗得像渐晚的夜色。
我跟在她的身后,与她一起走出档案室。
当时我以为她做出了很像“秋穗儿”会有的选择,这点认识就某方面来说确实没错,但凭着这段时间的了解,果然我还是不够懂她,懂这位名叫秋穗儿的少女。
倘若那时候我能察觉到她的异样,或者说她这几天来的不寻常,也许我就能避免第二天发生的事吧。
我与她之间的同盟关系,她与陈榆章之间的倾慕关系,这之间会令她做出怎样的判断,在这点上,我确实还是太自以为是了。
*
再回到档案室的时候,本来走时锁好的门又打开了,穿过门缝可以看见路新叶正在爬梯上整理书架。
“你在干嘛?”
他听见我的声音朝门口看了一眼,用毫无平仄的冷淡声音应道:
“要检查你们有没有把档案架弄乱。”
明明平时都在玩游戏,却在这方面很有责任心呢......
我点了点头,在尽量不妨碍他的前提下穿过回廊。那张印着我头像的校园卡躺在两排书架之间,八成是刚才读档案的时候掉出去的吧。
卡拿到手后我正想离开,不过才刚走出几步,犹犹豫豫间又回过身来。
“那个,今天的事谢谢你了,以后如果有新游戏的话......咦?”
我想在走之前跟路新叶打声招呼,但话还没说完就卡住了。
路新叶怀里正捧着本档案册,书脊的编号就是我们刚看过的“00120—00150”,但这并不重要,奇怪的是他接下来的举动——
路新叶把档案册翻到封底,然后从封底粘合的夹层里取出了一张圆形的碟片。
“那是什么?”
“这个吗?”路新叶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碟片,“影像档案。有的档案册会附带着,我担心你们把它弄坏了,要复原可不容易。”
他反复看了几遍,确认碟片没有损伤,正准备放回夹层——
“等等。”
“怎么了?”
“那个碟片......能不能让我借回家看看?”
“诶——?”
路新叶发出了嫌麻烦的长音。
“拜托了。”
“……”他撇了撇嘴,似乎对此还非常犹豫。但是会犹豫就说明有希望。
“两关。”
“三关,现在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