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自己并不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这点从我一直以来普普通通的学力上也可以看出来。并不羡慕于那些记忆力超群的天才是因为我知道,有时候记忆力太好也会成为一种负担。记住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忘记不了想忘记的事。

这种不低不高的记忆力,非但没有让我享受到天才独有的优越感,在关于后者的带来的麻烦上,也同样的不能像很多没心没肺的笨蛋一样轻易幸免。

自己被人欺凌过。

这件我许多年来想要忘记掉的事情,却每次都在即将从记忆舞台退场时,又反复地具现成零碎的画面。

等到自己越多次地想要欺骗自己,那些画面只是记忆中的差错罢了,心中的声音就会愈发地确信那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尽管那是在大家都还不知事的孩童时代,家长和老师总会因为嫌麻烦,倾向于将这些事情归咎于“孩子们的普通打闹”,“完全不需要操心的事情”。

可随着年岁的增长,等到理性思维和社会认知度慢慢成熟,当当事人再次回忆起那些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经历时,怎么也不会区别不开“打闹”和“欺凌”的差别。

这是我已经来过不知多少次的地方,以至于当我一看到这熟悉的场景,立刻就会明白自己此刻正身处在梦中。

昏暗狭窄的小学教室里,不大不小的四面旧窗里透着夕阳消失前的最后一点光亮。穿过脏尘弥布的玻璃窗面,在我双眼眨合的瞬间,外边的天空闪过了几抹鸟类掠过的黑影。

从那种古怪的鸣叫声听来,应该就是乌鸦没错。

但璃清市从许多年前的市改后就再也见不到乌鸦的踪影了。这种以腐尸为生的鸟迁移去了别的地方,现在这里是燕雀和各种海鸟的栖息地。

梦与现实的偏差并不罕见,我循着两排桌位间的过道往前走去。

值日角的姓名被人改过,脏灰色的黑板上还留着用手掌粗暴抹掉粉笔字迹后的脏印。在那团脏印上,又重新用别的颜色的笔写下了同一个人的名字。

红色的陈昱晃。

绿色的陈昱晃。

黄色的陈昱晃,紫色的陈昱晃,蓝色的陈昱晃......

黑板另一边的也有我的名字,有些旁边画上了各种的丑怪的兽禽,有些与某个身材肥胖的女生名字写在一起,然后用粉红色的粉笔连上了爱心。

我用粉擦把那个女生的名字擦掉,因为粉擦背面被人暗暗涂上了胶水,所以胶水也自然黏在了我的手上。不过幸好不是强力胶的类型,除了有些脏外,撕下来的时候并不会感到特别的痛。

接下来应该是......

啊,对,是这种感觉。

我将左脚上的白色帆布鞋脱下,鞋底的白色鞋垫已经被殷红的鲜血染红。在那里面,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和以往一样,是从宣传板上偷下来的,钉在班级宣传画上的四颗加固图钉。

忍着钉刺透穿脚底的疼痛,我把图钉一颗一颗从校鞋里抖落出来。

在我做着这些事的时候,温热的血慢慢地沿着手腕划出鞋外。

从教室后面的门缝里,几个探头偷看的同学已经不再忍耐自己的笑声。他们陆陆续续,捂嘴、捧腹、鼓掌地从后门的位置走了进来。

领头的那个戴鸭舌帽的男生半走半跳地来到我的面前。

“喂喂喂,是不是很疼呀?”

他说话的时候神采奕奕,看起来颇为得意的样子。以孩童的年龄来说,现在要懂得隐藏情绪还是太早了点,男生的眼睛里闪着任谁都看得出来的兴奋光芒,一点没有想要隐瞒自己是犯人的意思。

因为知道自己身处梦中,所以经历这些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倒也没有像记忆里那样痛到几乎失声。

不过,要在梦里控制自己说话该怎么做来着?

毫无头绪的我,现在只能傻傻地注视着身前的这群同学,光是张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

不过梦里的构成都是源于记忆,好像不需要我作出回应,这个眼前的男生就已经得到了回答,他插着腰继续说:

“你问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不喜欢你的理由?誒?你要问的就是这些事啊——”

孩童的变声期还未到,就算是男生的声音,在这个时期的音色也相较成年人听起来更加尖锐。

“你这不还是有点自觉的吗,关于【自己正在被人讨厌】这种事。”

“因为,小晃你是个怪物啊。”

孩子群中的一个女生钻出来说道。

“我是......怪物?”

即使我完全没有说话的动作和想法,但却凭空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仿佛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不是自己一样。

“大家嘴上虽然不说,但是其实都很害怕你呢。”

位置靠后的一个男生走上前了一步。

“每次你模仿别人的声音说话的时候,那副洋洋自得的嘴脸,自以为是的样子,真的很惹人讨厌。”

“你这个人,是不是总认为自己特别了不起,用那副怪嗓子跟人炫耀的感觉很棒吧......”

仿佛被最开始出头的几个孩子鼓起了勇气,群体里的几个同学都开始发出熙熙攘攘的声音。

“我没有那么想。”

“那么,你认为人与人之间,相互的区别是什么呢?”

“人与人之间的......区别?”

“陌生的两个人之间,样貌,身高,声音,这些最基本的特征,才能够好好地构成一个人吧。”

“但是小晃你啊——”

“没有这样的特征吧?”

“誒?”

“属于你自己的声音......你有那样的东西吗?总是模仿别人的声音,用大家的特征来填补自己......”

“我没有那么想......”

“你会怎么想这件事情,其实我们也并不怎么在意啦。毕竟骗子说什么话也不会有人相信。”

“骗子......?”

“对啊,你不是一个骗子吗?模仿别人的声音,欺骗我们的信任。你不是一直在做这种事吗?”

“......”

那些还是小学生的同班同学在放学午后对我所说的话,他们冰冷眼神中透露着的厌恶,唇齿张咬的节奏,拍手耸肩的动作,全部都化作了支离破碎的画面,像玻璃渣似地刺碎了梦境的外壳。

他们欢笑着,鼓掌着,舞蹈着,为我的惨样而快乐不已。

我无法反驳这些话,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的时间,一直在努力和这些记忆做着斗争和挣扎的我,时至今日,还是没有办法直面这些埋藏在记忆禁区里的声音。

那些缭绕在我身边的,尽是些孩子们尖锐的叽笑声。

单就声音而言,我可以模仿出这里所有的音色,但要同时发出这么多的声音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那些声音滋生着,蔓延着,像是肆长的树须和藤曼,不断地从四肢绕上身体。

勒上喉颈。

4

我把敷在脸上那些浅棕色的“藤须”一缕缕地从眼前挪开,慢慢变得明堂的视界里,除了报告厅顶金黄色的组灯外,还有一张颠倒着的少女的脸。

精致小巧的五官,水珠似的白皙皮肤,一对篝火般明亮的黑褐色眼睛正在一眨一眨地与我四目对视。以这个距离的话,甚至还可以隐约闻到少女身上熟悉的芳甜气息。

茉莉香气的味道。

“我说,我们之间有亲密到可以维持这种姿势对视这么久吗?”

“好像是没有......”那副莺鸣般悦耳般的声音短暂思考了一会儿后,随即又不服输地反驳着:“可也没有差到令你介意的程度吧?”

也许是因为我稍显抱怨的语气令她不满,少女的眉头轻轻地向里皱了一下,让她的额间形成了一个可爱的“几”字。但这副表情并没有维持太久,她天生就长得一副适合微笑的漂亮五官,做出生气的样子实在太浪费了,所以转瞬又恢复到了一开始的笑容。

女生的名字叫夏宛音,因为双方父母是朋友的关系,我们两人从小就是青梅竹马。

但“青梅竹马”这个词并不意味着我们有多么的两小无猜,或是亲密无间。

虽然在小学的时候确实有一段时间比较要好,不过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她在升入高年级之后就搬离了镇子。等到再次见面的时候,两人都已经是十六七岁的高中生了。所以我们的关系只能算是彼此并不熟络的旧识而已。

而她从小就长得一副讨人喜欢的好看脸蛋,社交能力也秉承了外交官母亲的天赋,所以与我这样处在校园社会边缘的人物并不是在一个交际圈里。

“你刚刚是不是偷偷对我做了什么评价来着?”

从背后响起了声音。

我回头看去,发现夏宛音正歪着头,面露疑色地看我。

“誒?咳咳.....没有啊。”

她刚刚是从我后座的位置将身体往前探的,此刻少女已经将身体重新坐好,展现出了自己发育良好的身材曲线。

白皙修长的双腿,苗条纤细的腰部,还有笔直的脊背和胸前令大部分同龄女生都要黯然失色的隆起,倘若不是去年她先跟我打招呼,我怎么也不会把她和小时候那个总哭鼻子的女生联系到一起。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少女将一束在胸前打成结的柔软长发卷在手里玩着,她反复几次地着确认我的表情,这才相信了我并没有说谎。

“难得染了新颜色的头发来着......”

她低着头,用刚好能让我听见的声音说着,语气好像颇为失望的样子。

原来指的是这个啊......

我特意又看了一眼她的头发,下意识地就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和之前的发色也没有很大的区别。”

“以前的是茶色,现在是咖啡色!”

夏宛音面色严肃地指正道。

“哦,哦......原来如此。”

对于她的说明,说实话,其实我还是不太能够立刻明白过来。

“什么“原来如此”啊,我又不是来给你科普的......况且,一般人至少也会礼貌性地夸奖一句吧。”

“我这种人的夸张又无关紧要......非要说的话,其实我倒觉得原来的更适合你。”

我还是喜欢她原本如同涂漆一样带有光泽的黑色中直长发。

虽然不是很明显,但在我说完后,我还是瞥见了少女嘴角的一瞬之间抽动。

不好,好像又触碰到雷区了。

“你一直交不到女朋友也不是毫无道理的啊......”

夏宛音的右眉一挑一挑地跳着,好像在竭力忍耐着自己的不满。

“我的男性朋友也很匮乏,如果你看透了原因的话,麻烦制作成一张详尽的报表供我参考。”

我一边说着,一边将之前一直捧在怀里的黑色书包背到身后。可能是在座位上卧坐时间太久的缘故,站起来的瞬间,从身体的各处都传来了酥麻的感觉。

在此之前,这里还是人满为患的新学期开学典礼现场。但因为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睡过去了。等到醒来时,才发现开学典礼早就已经结束。在这个偌大的金色报告厅里,现在就只剩下我和夏宛音两个人。

“能在那么吵的话筒播声里睡着,小晃你也挺厉害的。”

她对我说出算不得是赞赏的赞赏话。

“只要身体够累的话,这种程度的噪音完全不在话下,毛主席在菜贸市场也能好好读书呢。”

“不要随便把自己跟伟人比较啦!而且,睡觉和念书根本不是一回事吧?”

看见我打算要从报告厅里出去,夏宛音也赶紧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小步跑着跟了上来。

“不过看起来,昨天你又通宵接单了吧?”

“是啊——被一个刚失业的大叔缠着念叨了一晚上社会的不公,忽然也有点对未来绝望了呢。”

“社会只会对努力的人不公,像你这样放弃在人生中奋斗的混子,根本不需要担心会受到不公的待遇,安心吧。”

夏宛音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脸温柔地朝我说道。被这样甜蜜的笑容鼓励的话,就算明知是嘲讽,心里也生不起反抗的念头。

“你说的有道理,谢谢,我振作多了。”

“诶嘿,不用客气。”

这家伙贫嘴的性格我早就习惯了,要在朋友面前维持一贯端庄知性的形象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所以每当到我这边时,她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把自己压抑着的本性朝着我一口气地全部释放出来。

毕竟在我这边,这家伙的不是淑女的真面目,从小时候开始就不是什么秘密。

“以防万一还是问一下,在我睡着的时候,没有错过什么很重要的内容吧?”

“比如?”

“学费要涨,补课延长,假期缩短之类的......”

“错过了哦。”

“啊?是什么事。”

“同学年学生代表讲话的女生长得很可爱,身材也很好,完全是小晃你喜欢的类型呢。我记得是叫秋......秋什么来着吧,呜哇,忘记掉了。那时候你完全睡死过去了,真是遗憾呢。”

“因为这种事情就感到的“遗憾”还真是廉价呢,一点也不会觉得可惜......”

“誒?难道是因为小晃你芳心已许?”

“许给祖国的山川和光荣的劳动人民了。”

“噫——连我都要保密吗?吝啬鬼。”

夏宛音朝我扮了个鬼脸,看来她今天心情不错。虽然以前跟我说话的时候,偶尔也会卸下那副温柔知性的面具,但表情和动作倒不会活跃到这种程度。

和兴致来潮的夏宛音拌嘴只会惹上一场永远占不到上风的持久战,深知这点的我整理了下睡得凌乱的头发,继续往报告厅的外面走去。夏宛音和我回家的方向一直是顺路,所以也自然地跟了过来。

学校的西门前栽着一棵漂亮的大樱花树,看上去已经有苞芽迫不及待地从枝桠上钻了出来。听说这是校委会高价购来的十月樱品种,每年的花期都会刚好迎上春秋的开学季,“新花绽放”的特殊含义也让它渐渐成为了璃清中学的招牌。

但慕名而来的新生很快就会发现全校就只有门前这一棵樱花树,宣传照上樱花瓣曼舞的景象全是合成的。樱花树这种东西就是要成排才会好看,孤零零的一棵根本毫无观赏价值。所以往日的时候,路过的学生根本不会注意到去看上一眼。这种打作招牌的东西被利用完后,实际上就是这样寒酸的情况。

与这棵孤独的樱花树不同,夏宛音现在的心情看起来非常不错。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在我的前边几步一跃地跳着,仿佛一个终于盼来放学的幼稚园学生,藏青色的制服裙摆在黄昏光线的照耀下一荡一荡。

如果是在平时里的话,因为交际圈完全没有重合的关系,我还是会尽可能地避免和这位“校园偶像”太过亲密地走在一起。不过今天在报告厅里睡的时间太长,大部分学生都已经早早回家了,所以现在倒也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说起来,小晃,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回家了呢。”

“是啊,自从你小学五年级交了那个黄色头发的家伙当男朋友以后。”

“所以说那只是科学小组的组长啊,才不是什么男朋友!为什么你还惦记着这么久远的事情啊......人家是有名字的,别总是什么黄色头发的家伙啦!”

夏宛音突然激动地一口气对我抗议道。

确实,关于“男朋友”这个身份只是我塞给那个黄色头发家伙的一己之见。但除此之外,他以及他的交际圈不待见我也是毫无疑问的事实。那时候只要夏宛音一和我说话,那家伙就会在一旁投来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视线。

在此之上,为了不影响夏宛音的交际圈,这已经是我能做的,力所能及的全部事情了。

“为什么你要用一种“孩子啊,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的眼神看着我啊,怪恶心的,快停下来吧......”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夏宛音正一脸嫌弃地朝我扇着手。

“明明小晃以前还是挺可爱的孩子呢,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年比一年变得要丧,从小学分开之后,再见面时已经沦落成了这副模样,叔叔阿姨一定伤心透了......”

将双肩书包单背在身后的夏宛音正侧着身子地在我旁边绕来绕去,她一边用自己洋娃娃似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

“因为见识了社会的苦难啊。”

我不耐烦地用手挡住了这家伙绕来绕去的视线。

“开玩笑吧,明明还是个高中生。”

“幼稚园、小学,还有初中的苦难已经足够深刻了。”

夏宛音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她已经意识到在“关于我本人的成长历程”这个对我有绝对优势的论题上她是根本尝不到甜头的。

虽然被欺凌的事情发生在她搬离这座小镇之后,但我在后来还给她写过一段时间的信,所以那时的事情她还是知情的。

“说起来,刚刚你在报告厅睡着的样子,表情非常的痛苦呢......”

夏宛音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像是有些犹豫地对我说道。

尽管能听出她语气里想要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从我这个角度来看,这家伙别在身后,一直互相紧拽着的双手已经出卖掉她的心情了。

她果然还是很在意那时候的事,明明和她没有关系——

“做噩梦了吗?”

夏宛音神情关切地看了我一眼。

“嗯,做了一个......被藤须缠绕起来的绞死的噩梦。”我顿了顿,有点不希望把负面的情绪传染给她,“结果醒来以后,发现脸上敷着你新染的咖啡色头发呢。”

“呜......”

夏宛音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明白过来我在说什么,粉红的双腮慢慢地微鼓了起来,看着我的眼神也从关心变成羞怒。

不得不说,这家伙生气的样子还真可爱。

“太欺负人了吧,我要报警咯!流氓罪!”

“对不起对不起,请放过我吧。”

我一边走,一边双手合十鞠着躬向青梅竹马道歉。

“明明难得想要关心你一下,笨蛋。”

夏宛音故作生气地把头扭向一边,摆动中带动着柔软的长发絮般地舞过我的眼前。

她说的没错,新染的颜色确实和之前有很大不同。

我改变看法了。咖啡色的头发在夕阳的光线下泛着金色的光,几缕在日光中消融般隐去中的发丝,像是盛开散去的蒲公英瓣一样。

非常适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