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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榆章带我们进去的是他的书房,可以看出他学校办公室的格局是完全照搬这里的。人对待相同特征的事物总是保有可怕的习惯,这里的书架摆设、沙发陈放、桌椅的位置,甚至连桌上茶壶壶嘴的朝向都与在他办公室里的别无二致。以至于当我刚踏入这间房间的时候,几些产生了时空错乱的感觉。

“我要先去整理些东西,你们在这里随意一点。如果觉得无聊的话,左边的柜子里有新买的零食,书架上有书,电视还有游戏都可以随便玩,挑你们喜欢的就好。”

他说完就离开了这里。

虽然说是让我们随意点,但这里毕竟是在老师的家里......

“等等,你在干嘛?”

陈榆章走了没多久,身后就传来了“咚,咚,咚”的声响,判断这应该是人为的动静,我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一旁正在翻箱倒柜的少女。

秋穗儿在陈榆章刚走出房间就采取了动作,像他所说的那样真的“随意”在房间里翻找了起来。那些装在抽屉里的零食袋和游戏盘被她像无用的废物一样抛在地上,比起来做客,这家伙倒更像是来搜查的便服警察。

“好不容易来陈老师家一趟,当然要找到一点对攻略有帮助的信息啊。”

攻略啊......

我看着散落一地的零食和游戏盘,尽是些薯片、巧克力糖、袋装腰果之类年轻人喜欢的食物,游戏盘也从十几年前的怀旧闯关游戏《超级下水管道工》到最近新出的3A大作应有尽有。

这些东西和我对陈榆章的印象有点出入,他在学校虽然待人亲切,但穿着谈吐还是泛着一种高知精英的距离感,没想到爱好方面居然这么亲民。说起来,今天早上他也是穿着睡裤,没有洗漱就来开门了......

“感觉就像个阿宅一样呢......”

不知怎么的,我下意识就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本来以为自己的自言自语不会被她听到,但还没回过神来,一本黑色的旧书就朝着这里狠狠地掷了过来。

“啧......好痛誒,这样很危险的。”

我敢说要不是我反应及时,肯定要被这东西砸得够呛。我看着怀里刚接住的那本厚书,手掌心还不时传来刚才碰撞留下的余痛。

“不许你这么说老师,喜欢玩游戏和吃零食的男生明明很可爱,你那是狭隘的偏见!”

“有偏见的是你吧,之前一模一样的事情你忘了自己是怎么评价的吗?”

【——反正这个年纪的男生无非就是因为些沉迷游戏这样的理由而放弃上进的蠢蛋吧,一个个都幼稚得要死。】

她好像经我提醒有点想起来自己说过的话,不过短暂的受挫后,立刻又理直气壮地说:

“那是当然的吧,老师玩游戏和沉迷虚拟世界的阿宅玩游戏怎么会是一回事?吃零食肯定也是有节制的小爱好,只会让人感觉更亲近了!”

“好好好......不过你不觉得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比我讲一句“阿宅”要过分得多吗?”

“这只是非常手段,是为了通往我和老师共同幸福的彼岸所必须要挥出的桨摆。”

“桨摆啊......”

我看了眼在地上越积越多的零碎物件,也不知道这家伙一会儿打算怎么向陈榆章解释,也跟他说这是“爱的桨摆”吗?

反正自己的劝阻也对她也毫无作用,我索性放弃劝说,走近了陈榆章的书架。

比起零食和游戏,我其实对陈榆章的藏书更感兴趣。之前就在他办公室里见识过他的书架,他的收藏十分广泛,而且多是些有趣的冷门书,让人感觉翻他的书架就像在逛一座小型藏书馆一样。

把这本丢来的《《高等数学分析原理八讲》放回到原本的书位后,我顺势看起了书架上的其他书籍,指尖在一列列竖放着的书腰上扫过。

上排的书籍标题画风差异很大,但大多都是工作类的书——《化学世界的玄妙》,《我的教学生涯》,《教师的自我修养》,《与学生做朋友的十个小秘诀》......从后面几本颇似成功学取名风格的书名来看,我对他“热血教师”的印象看来是找到源头了。

下排的书籍则更像是一些个人爱好收集的杂书,从游戏攻略到小说杂文都有。颇有意思的书名有像《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是高跟鞋还是高尔夫修改了我的大脑》,还有《一头想要被吃掉的猪》之类的......看着这些取名风格独特的怪书,我没忍住地发出了笑声。

这里的书列都是按宽长摆放的,所以指尖扫过的轨迹尤其平滑,让人感觉手指像是在缓坡上散步的小人一样。

但等我扫到了书架倒数第二排的大概三分之一位置时,原本平齐的书籍摆放忽然出现了一块缺口。

那个缺口太窄,远远看去就像是有册书被取出后形成的阴影。我不知为何地对它尤其在意,于是将手指在那里停住,指节在我的控制下慢慢地弯曲,像凝望深渊似地探进了那个让我在意的缺口。

食指没入了大概六七厘米的深度,就在掌骨已经完全贴在旁边的书上,让我以为这里真的只是一块空出的缺口时,指尖忽然传来了抵到实物的触感。

——有点陈旧和粗糙,触摸的感觉应该是革皮没错。

我将手指沿着外沿上摸,在尽头抚碰到了棱角。顺着棱角牵出的,是一本革皮制的棕色笔记本。

和现在各样各样流行的贴满标语或者图样的笔记本不同,上面只有一行简单的“NOTEBOOK”八个英文字母,全部用花体文字书写,隔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光是捧在手里就感到一股浓浓的年代感。

我有些好奇地翻开其中的内容,启页的时候,旧书特有的水墨味扑鼻而来,有点像是高纯度巧克力的味道。

“这是......”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笔记本上的内容。

“你在看什么啊?”

秋穗儿那边的动静小了下来,看起来是那块区域闹腾完了,她开始又对我这里起了兴趣。

“是诗。”

“诗?”

“嗯,各种各样的诗。”

我把捧在手里的笔记本往左侧挪了点,方便身后的秋穗儿可以看到页内的内容。

翻了这里面的诗,虽然笔迹很相似,但应该不是个人的创作......这些诗句的水平差距很大,有些页内作品的遣词颇显才华,而有些却又像是学生作的打油诗,不仅没押词韵,内容也不知所云。

“好漂亮的字啊,比老师上课时的板书还好看。”

秋穗儿在我身后不由得说道。

这些用黑色钢笔写上的诗句,即便是不懂书法艺术的人,光看笔锋和走势也会觉得字体非常隽美。但我有些在意的是,陈榆章给我上的是数学课,写过最多的中文也莫过于一个“解”字,难道秋穗儿的化学课那边会比我好一些?

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

脑中不断闪过的元素周期表汉字,让不擅长化学的我又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咦,里面好像夹着什么东西。”

经秋穗儿提醒,我也发现下一页中好像夹着一层薄片。我将书页左翻,在隔页的书缝里找到了一张老相片。

“这是......”

虽然说是老相片,但其实这张照片保存得很好,不仅没有磨损和折痕,外面还好好地贴上了一层护膜。之所以让人觉得有年代感,是因为照片里的内容:

那是一个五官精致的年轻女人。她穿着一款旧式的白色长裙,发型系了简单干练的单马尾,发夹和发绳的款式也是毫无特点的单色。女人是侧脸对着镜头的,从半截窗的视角里可以看到她正坐在一张棕色木椅上,身体微倾地对着桌上在用笔写些什么。

摄相人应该是在对面的楼选用了高点进行俯拍,近景取的是在璃清随处可见的杉树叶,因此在我看来会有一股特殊的亲切感。

穿着,打扮,化妆的习惯,包括身边桌椅的质地都让人觉得这仿佛是许多年前的场景。但即便如此,相中女子独有韵味的美丽还是可以透过这张相纸穿越时空般地传来。

“哎,你挡到我了,给我看看是什么呀。”

见我没有反应,秋穗儿开始有些耐不住地抱怨了起来。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那么这张照片就绝对不可以被秋穗儿看到。我将照片收进怀里,接着将那本笔记本合上。

“一张风景照的书签而已,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喂,等等!你干嘛啊?快住手——”

然而还没等我把话说完,肩上忽然就传来一股愈来愈重的压迫感。

“快——给——我——看——啊!”

“喂,太危险了,你快下来!”

等我反应过来时,秋穗儿已经几些整个人地骑上了我的肩后。她毫不介意身体接触般地一手抓着我头发,一手使劲往着我的怀里探,争抢中我们的脸颊还意外蹭到了好几次。

“你这家伙,稍微有点女生的摸样啊!”

“你才是吧?明明是来帮我接近陈老师的,现在找到了关键线索又要偷偷藏起来是怎么回事啊!?”

我拼命地护着手里的照片,一边试图往门外的方向爬去,然而那家伙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地像树懒似牢牢缠住了我。

“等等,锁喉!?你是认真的吗?”

“怕了的话就赶紧把那张照片给我看啊......”

“所以说只是张风景照而已——”

秋穗儿用行动证明了她的态度,她像个熟练的摔跤选手一样用手环过我的喉颈,接着便朝着自己的方向突然地用力收拢起来。

这家伙是认真的,她有意识地在控制臂弯回拢的速度,像是在说我已经留给你考虑的时间了。虽然我有想过要认真反抗,但四肢能使力的地方不是被锁住了就是够不到那里,这种以柔克刚的技巧,怎么想也不是一个没有经过练习的人可以随便做出来的。

我勉强将怀里的照片换到右手,然后伸直了手臂,将那张照片举到她能看到却无法触及的地方。

怎么样,这样如果要抢到照片的话就必须要把勒住我的手放开,而近在眼前的猎物反而会更影响猎人的理智。

“你这个人啊......没想到还挺要强的嘛,正常人的话肯定早就喊着投降了。”

“你也是啊,这副架势......有专门练过的吧?”

我们两个像武侠小说里的角色一样放着看似恭维、实则伺机偷袭的狠话,但因为意图都被对方看破了,所以这种状况维持了十余秒也没有什么动静。同时由于互相只在意着另一方的反应,僵持之下,连眼前的推拉门什么时候被人打开了也不知道。

“那个......需要帮忙吗?”

“不用!我自己可以对付他!”

我们两个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哦,这样啊。不过,陈昱晃......”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陈榆章的声音。

“打扰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但是,可以先把我的妻子还给我吗?”

“......”

妻子?

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什么抢夺人妻的山寨头子一样,我可不记得自己干过那种事。

更何况还是陈榆章的妻子。

等等。

他什么时候结婚了?

“正被你拽在手上呢,内人。”

对上陈榆章尴尬的笑容,我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液。

我的左手正被身后的秋穗儿锁着,那么那个“内人”就只有......

我将右手拽着的照片翻正,那张老照片里的女性恬静温雅的样子又一次进入我的眼帘。说起来,好像配得上陈榆章这样的人的对象,印象中也确实应该是这副样子。他们两人身上共同散发出来的气质,即便与相中的女人相隔了画与现实的距离,也能够让人不禁感慨他们本该就是那么般配的一对。而关于这点,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已经隐隐有所预感。

因为相片已经转动,所以跟我身位几乎重叠的秋穗儿也肯定看见了相片里的人。她应该也听见了陈榆章方才的话,毕竟她本来就对陈榆章的一言一行都尤为在意。

少女手上的力气逐渐变小,这才我得以有机会从她的封锁里逃出来。方才的对决已经结束了,倘若以胜负来论的话,率先放弃的她应该是失败的那一方,但我想她现在脸上的那副表情应该与和我的较劲无关。

我从地上爬起来后,有点担忧地回头望向那个少女。

如我所想的那样,她的瞳仁在慢慢失焦,瞳孔里的颜色也渐渐地黯淡了下来。像是离离的草原上被点了一把火,顷刻就将所有刚有起色的希望夷为了灰烬。

关于她的所思所想,我猜测她应该和我一样,也正为相中女子美貌的外表和出尘的气质所惊叹,但那份惊叹比之我的还要更加复杂。

憧憬、害怕、羡慕、不甘、绝望、嫉妒......其中包含了哪种感情都不奇怪。亦或是对灵魂的冲撞太过强烈,以至于她现在什么都还来不及思考。

我试图用食指戳了戳她的手臂,但除了少女肌肤固有的嫩滑触感外,我得不到她任何的回馈。

我真怕她会哭出来。

下意识地,我用手托住她的下颚,将她的脑袋高高后仰起来。

换作是平时,如果我胆敢对她做这种事的话,发生在社团仓库的那一幕势必会重演一次。但现在的她就一具失了魂的提线木偶一样,毫无知觉般地任我摆布着。

【想哭的时候就倒立,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言情漫画里的台词诚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