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们来得比陈榆章稍早,在山脚下等了没多久,很快就看见了陈榆章的来车。

他从车里下来,笑着朝我们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后座和后备车厢,便让人明白了他的意思。

从后备箱取出的幼杉一共有四株,全都系上了方便背行的革带,我和陈榆章各背两株,秋穗儿则提了较轻的白菊。

我们整理好行装,在陈榆章的带领下,开始沿着一条石阶小道走进璃清北山。

“公墓改制后,这里除了清明就很少会有纤夫了,所以只能麻烦你们来干这些事......还有就是,我希望让她也看看你们。”

陈榆章口中的“她”,应该就是我们马上要去见的墓的主人了吧。

“如果看见我带出来的两位学生这么优秀的话,她肯定也会觉得很放心吧,我有好好的成为一位称职的教师。”

“放心?”

“对啊......因为她以前可不觉得我可以当好一个老师,老说教书育人这种事啊,你怎么可能做得好?”

“结果老师你做的很好吧,不仅工作很认真,而且还很受同学们欢迎。”

“一开始可没这么顺利就是了,付出努力和吃苦头都是必需的。不过现在,一切有都在慢慢变好吧......”

我想起陈榆章书架上那一排排被翻旧了的教育类书,明白他说的并不是谦虚的话。

或许是因为负重登山有些累,又没找到什么合适的话题,我们之后的路程陷入了一段沉默。

北山离我家比较远,从小到大也只有小学春游的时候来过一次。那时我因为突然胃疼,只能蹲在山脚下看着班级的同学陆续进到山里,自己则要在这等上他们一天。

也有过心地好的同学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晃,没事的。来年还会有机会一起来玩。”

但自从那次以后,学校就再也没有举行过这么长途的校外出游。再时隔一年,我与那个班级的关系变得微妙,渐渐地连出游活动也自觉地不报名了。

那天望着的进山小道,好像就是我们现在在走的这条路。

和那时的记忆一样,右侧生着一棵长歪了的桦树,石板路的缝隙里长满了青色的野草。明明已经到了初秋,光在站在进山口也能听见林间连绵不断的蝉鸣。

蝉这种生物,夏天的鸣叫是在为了求偶,它们一旦羽化后,不管有没有完成交配,一到冬天就会迎来死亡。于是我不禁想着,等到初秋还在不断鸣叫的雄蝉也着实有些可怜。

等到海拔越来越高后,前边的石阶也变得越来越狭窄,幕间的薄雾缭绕着,像白纱般地漂浮在空中。

原先和秋穗儿并排走着的我,慢慢地就落到了一行人的后边。持续摇曳的阳光从枝叶间洒落,斑斑驳驳地将石阶的颜色晒成了白色,那块石块的边缘也像被自然削得平滑了,半截多的石身被掩埋进泥土里,裤底和鞋相衔的部分传来与湿润草叶摩擦的触感。

“再前边的路就没有石阶了,泥坡可能会有点滑,你们要当心点。”

走在前面的陈榆章回头对我喊了一句,他背着两株稍大的杉木走了一段路,不管是气息还是神色都没有怎么改变,看来平时也有在锻炼。

相较之下,在山脚逞了强的我就有点吃不消了。虽然两株杉木在当时感觉下来并不怎么有负担,但长时间地行走山路,即便是没有负重也很耗费体力。这点是常年宅在家里的我没有料到的。

“要我帮你吗?”

秋穗儿稍微放缓了步子,等到我靠近后,贴着我的耳边轻轻说。

“不需要......”

虽然看起来她的体力会比我好一些,但仅存的一点倔强还是让我不愿意让女生帮我分担重量。

“哦,是吗。”

她如此平静地说完,也没有再说什么,提着两篮白菊又跟上了陈榆章的步伐。

在一条泥坡的小叉口那儿,陈榆章停了下来,回头朝我们招了招手。

“就是这了,辛苦你们了。”

那是一块在山腰相对平坦的空地,从旁边郁郁葱葱的林木长势来看,应该是由人特意辟出来的。杂草丛生的泥地上立着一块大理石的灰色矮碑,虽然有点被风雨侵蚀过的痕迹,但总体来说不算旧,这就是老师妻子的坟吗——

有点让我在意的是,这块碑上并没有刻字。

“这是立在璃清的墓,她的坟埋在长藤。”

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陈榆章一边解开身上的革带,一遍解释着说。

长藤是陈榆章读大学的城市,我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因为工作的原因调任后,为了纪念亡妻,所以又在家乡立了一块碑吗......

陈榆章接着取下了身后的山地包,从里面拿出了两份手套和小铲。

“来,陈昱晃,接着。”

刚解下杉木,还来不及喘口气的我,马上又被陈榆章拜托一起开挖树坑还有除草。

平日的生活除了上学就尽是在家看书和玩游戏了,今天的劳动量也许是我一年当中最多的一天。在我俯身拔草的时候,余光又不可自抑地瞄到了在一旁对着墓碑发呆的秋穗儿。

她的视线虽然平直地看着前方,但瞳孔出神地发散着,视界里应该是更为悠远的东西。

我无从猜测她的想法,虽然她在单车上和我说了那番话,但身处暗恋对象的亡妻墓前,这种罕见的事可不是谁都可以随便经历的。

悲怆无从说起,惋惜又太过矫情,毫无感觉也肯定会觉得是在欺骗自己。

太复杂了,我将视线移回到被高大树林切割破碎的天空,手上拔草的动作没有停下来过。还是这样的机械工作比较简单,我更适合这种。

“接下来的就交给我吧,辛苦你了陈昱晃。”

“种树不需要我帮忙吗?”

我看了眼平摆在地上的四株杉木。

“不用啦,而且你会种树吗?”

“呃......挖个坑,埋进去,跺两脚。”

“哈哈哈,没事。到此为止的帮忙就够了,剩下的交给我吧。”陈榆章似乎被我的发言有些逗乐,他解下一只手套,拍了拍我沾满汗的肩膀,“那孩子看起来很无聊的样子,你稍微去陪陪她吧?”

不用看,我也知道他指的是秋穗儿的方向。我就是因为不知道该去说什么,所以才想要留在这继续干活的。但既然陈榆章这么说了,我也只能解下手套,慢慢地走出了墓前的空地。

刚走到秋穗儿身边,纠结着该用什么来挑起话头的我,反而被她先搭话了。

“为什么墓前总要种树?”

我愣了愣,琢磨这句话里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因为......树木象征长青吧。”

“长青?”

秋穗儿微微侧着头,语气中露着不解。

“万古长青,代表时间很长久,逝者可以永恒。”

“永恒啊......”

她从树上折下一条枝,在泥地上画了几道我看不懂的图案。

“死后的身躯也是,在生者的心里......也是吗?”

她手上划着的力道很强,树枝在泥地画下的图案渐渐变得深浅不一,像是一团形状诡异的鬼画符。最后,那根被她拽在手里的树枝突然应声折断,只留下半截挂着芽的尸体。

“要我再去折一根给你吗?”

少女没有看我,她将头别去了另一边,那里是像海洋一样连成一片的绿色森林,再远处就是渺远的浅滩和辽阔的璃清海。

她注视着这片浩瀚的自然造物,身子缓缓地就蹲了下来。

“你这个人啊——也太不会安慰人了吧。”

“这种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偶尔也会期待你能有不一样的表现啊......像毛利小五郎那样的废物角色,不也有时会爆发一下的吗?”

虽然被轻描淡写地比作成废物了,但现在这种微妙的氛围里我也不去跟她计较了。她将那半截树枝随意地丢掉,整张脸埋进了臂弯里,声音里透着少见的疲惫和消沉。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这样的声音。

我已经习惯了她仿佛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在社团仓库威胁我的时候,在走道里和我聊着过往的时候——言辞中带着不礼貌的咄咄逼人,强说自己那一套逻辑时的无理取闹......与她现在的样子完全不同。

“喂,我说......”

我不擅长自以为是地给他人下定义,不如说我根本不会去做那样子的事。但在我意识到这一点、停止自己愚蠢的冲动前,声音却自顾自地先从喉咙里冒了出来。

“我说,要不你放弃了吧。”

......

我不确定自己的这句话是否传达给她了。

沉默的空气里,仿佛山风的声音都骤然停下了。像是突然在这层时空里形成了一片巨大的黑洞。声音、话语、情感,一切都被吸纳了进去。

许久,她将半只眼睛从臂弯里探出来看我,漂亮的黑色瞳孔里闪着迷茫的光,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那个人不可能喜欢你的吧。”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话对眼前的少女而言意味着什么,如果说之前的秋穗儿看起来像一面无间可催的坚盾,那么大概这便是唯一可以刺穿这面盾的矛了吧。

我本就不善于和人交流,更何况是说一些攻击性的话。倘若换作是两周前的那日社团仓库里,能够说出这种令她大为动容的话,恐怕我还会因此有些洋洋得意。不过现在我毫无这种心情。

自己正做着完全违背自己人生准则的事,不明缘由,莫名其妙的。

她目光直视着我,这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地躲开。少女眼中的疑惑、愤怒,眼眶中微微晃动的光景,我打算把这一切都接受下来。

就算要付出很惨重的代价也无所谓——

但是预想之中的爆发并没有发生。

“我知道......”

她的声音听起来又轻又弱。

“我当然看得出来,他注视那张相片时温馨的摸样,为此早做的准备,今天一路上高兴的样子,替她整理枯叶杂草,还有擦拭墓碑,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

她说话的时候断断续续,像是随时都会崩溃掉一样。

“我只是在想......他并不是无法接受别人的心意啊。只是他也曾经对一个女孩这样动心过,会偷偷摸摸地看她的侧脸,揣摩她的心情,也对她许下过人生的承诺。如果不发生这种事的话,他们还会有共同的孩子,苦恼教他小提琴还是诗词,长大以后是学文还是学理......每当我想着这种事的时候,我就没办法让自己放弃......”

听着秋穗儿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像是好不容易下了杀心,孤注一掷地挥动长矛的武士。但结果掀开对手的盔甲,却发现对方只不过是个柔弱的孩子。

她沉迷在自己的幻想里,那副样子非但没有任何威胁,甚至看起来还有些可怜。

我早就期望过不要卷入到这件麻烦事里更深,但结果看来,是事与愿违了。

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陈榆章,他已经种好了那四棵幼杉,额间和脖颈都挂着些许汗珠,但嘴角却是轻轻弯着的。

他半蹲着对着那块墓碑,唇齿张合,像是在聊着说不尽的趣事,偶尔笑着,有时又看上去有点苦涩。

我们这边听不见他的声音,一如他方才听不清这里的谈话一样。

我忽然想起来去年学校的文艺汇演,作为开场表演,陈榆章给全校师生拉了一首小提琴曲,莫扎特的G大调第三协奏曲第一乐章。

他那天穿着干净的黑色西装,头发少见地微染了点银白,脸上化着舞蹈社同学竞相投票给他上的淡妆。曲毕,全校的女生都从椅子上弹起来为他欢呼,那场演出令接下来的所有节目都黯然失色。

那时候,没有凑热闹的我隔着前徘同学密密麻麻的身体,从一条微妙的缝隙里,恰好看到了他那张微微扬起的脸。

他那时也像现在一样,嘴微微张合,眼神温柔得好像夏天的加糖芒果沙冰。

所有的女生都以为那是在注视她们的视线,而我却隐隐感觉他在与谁对话,与一个跟现场所有女生、男生都没有关系的人......

“真令人羡慕啊,能被他这样爱着......像是哪怕跌入了深海,也会有人拼命地潜下来向你呼喊,即便明知道那些声音已经再也没办法传递过去了,他却仍然会像一个死脑经的孩子一样那样做着,为的就是让你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爱你、还在想要用力地记住你......能遇见这样一个人的话,就算是——”

我用手挡在她的嘴边,打断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

秋穗儿愣愣地看了我一眼,那一刻我们的眼神毫无阻碍地交汇。要直视她星空般的眼睛很困难,但这一次我没有选择避开,这可能是记忆当中自己少有几次的强势。

“噗、噗嗤——”

“怎么了......”

她在我拦在她嘴边的手放下,对着一脸茫然的我笑出了声。

“喂,你笑什么嘛......”

“没、没事......哈哈,只是没想到,居然会轮到让你这样的家伙替我担心。”

她擦干眼角笑出的眼泪,重新站起了身子。看着她这副样子,我不知为何地松了一口气。

脆弱和苦情本就是和她一点也搭不上边的东西,现在她的样子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秋穗儿,永远闪着难言喻的骄傲和自信的光,是我永远也成为不了的样子......

“你放心好了,我会去做一个了断的。”

“就算明明知道结果也无所谓吗?”

“嗯。”

“就算可能什么也得不到,甚至会遍体鳞伤也可以吗?”

“嗯。”

她一声声地应答着,像是对我,也像是对她自己。

山风拂过她漂亮的黑色长发,湿润和微红的眼角让她像是抹上红色战纹的古希腊女战士。

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恍惚。自己并不是没有被她吸引过,但除却长相和身材的含义外,这还是我第一次感到有些触动和害怕。

——我与她之间,是什么时候变成可以聊着这种话的关系了。

我望着那令我感到憧憬的背影,想要伸手去触摸,但脚步却自己先后挪了一步。

庆幸和后怕的感觉使我舒了一口气,此时,我明白自己又躲进自己建造的安全壁垒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