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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你不会答应的。”
“按理说是这样。”
“那为什么你在这里?”
我看着在房间里逛来逛去的林彦靖,好像在注视着一只被关在狭窄铁笼里,八只大足无处发泄的横走螃蟹。
“你忘了吗?因为你说了“假如不先答应我,就绝口不提是什么事”的恶劣发言。”
“喔,我好像是说过......”
在与秋穗儿协商了关于“时光倒流”的现状后,我们决定暂时不将贩卖机的事告诉别人,静观其变地等待火灾发生的那一日到来。
在那之后的两周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发生。
除了每天要面对重复的课程和熟悉的对话外,也有去检查过那台自动贩卖机的情况。不过还是和之前一样,贩卖机在吞下零钱后就板起一张令人讨厌的臭脸,不愧是曾经被学生们联名举报过的“吞钱老亨利”。
担心林彦靖会因为无聊而爆炸,溅得这里满是诡异和麻烦的汁液,我决定牺牲自己,姑且陪他聊聊天。
“所以,你是那种被勾起了好奇心就会暴露满身弱点的人吗?”
“弱点?我当然没有那种东西了。”
林彦靖用手翻弄着柜子里的游戏碟和时尚杂志,瞄了几眼又没什么兴致地放回去。
“只是你主动开口求人这件事真的吓到我了。在你说出那种话的时候,我还以为你遇到了什么威胁至人身性命,迫不得已到只能求助他人的困难,这才决定帮忙。”
的确,之前为了尽量少和人扯上关系,我从来没拜托过别人什么事。当然也没有施予过别人多少恩惠就是了。
“那看来是我辜负了你的善意。”
“你知道就好。啊不过......”
林彦靖讲到这儿的时候挠了挠头。
“其实今天本来预定要陪妹妹买裙子的,跟家人解释了要帮你的忙后,这才能从母亲和妹妹的魔爪里逃脱。”
“没想到我在你家人心里的分量还挺重的,明明从来没有见过面......她们对你的同学都这么热情吗?”
“谁知道呢......嘱咐着我一定要尽心尽力,天还没亮就设好闹钟催我起床了。所以啊......有机会的话就来我家里坐坐吧,他们一直想验证我在学校有没有朋友这件事。”
熟悉你本性的人都会有这种怀疑吧......
没有将真心话说出来,我应付地回道:
“知道了,下次一定会抽空拜访的。”
当林彦靖被鼠鼬一样的好奇心驱使着逛遍了整间屋子后,目光终于像我上次一样,落到了那本在书架上摆放得格外另类的笔记本上。
“说起来......我在意很久了,为什么只有这本书的位置摆得这么奇怪啊?”
他用中指从书列的缺口中挑出了那本笔记本,旁若无人地翻阅了起来。
“啧,诗啊......这种东西我一窍不通。不过字还挺好看的,肯定是个美女写的。”
“你还能从字迹里看出性别?”我有些不屑地说。
“当然,你想我每周能收到多少粉丝信,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这倒是,林彦靖凭借自己的正太皮囊诱骗青春少女的本领是不容置疑的。
“这种笔迹,一看就是那种温良可人,像水一样润澈的女生写的......啊,没错,就是这样,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林彦靖从那本笔记本里翻出了陈榆章妻子的照片,将它放在日光灯下仔细地端详了起来,眼神里充斥着猜测被印证的得意。
“你一个劲地瞎说什么啊,这些都是陈榆章老师写的......还有那是老师妻子的遗照,我劝你还是不要乱动比较好喔。”
“欸?遗、遗照!”
林彦靖一听就吓得坐在了地上,然后赶紧把照片夹回笔记本里物归原处。
“我说呢,难怪怎么看都不像是近期照......不过你对这个叫陈榆章的老师了解得还真清楚啊。”
“呃......因为我是他数学特长班的课代表,所以偶尔有听他说起过。”
“这样啊......”
林彦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幸好他本来也对此不在意,不然细究起来还真有些难以解释。
“两位久等了,稍微吃点东西我们就出发吧。”
就在我也快有些经不住一直来回蹦跶的林彦靖时,陈榆章像是救星般地捧着一碟泡好的热茶和点心进来了。
*
关于我和林彦靖为什么会一起出现在陈榆章家里,这就有点说来话长,得从上周的周五说起。
令我没想到的是,就算这回没有了课外辅导的请求,陈榆章也还是拜托我在周末腾出时间帮他的忙。
我当然知道他所求的是何事。当时我满心以为秋穗儿一定不想错失再去陈榆章家一次的机会,所以立即应了下来,谁知道后来遭到她的一口回绝。
“我最近没空,是你自己答应的就该你自己负责。”
得到了像这样极其冷漠又敷衍的回复。
按说同样的时间线里又不会冒出什么突发事件,既然上回兴高采烈地来了,为什么这次要特意推脱呢?
经过推敲,我惊觉自己居然忘了此行除了要去陈榆章的家里,还有个更主要的目的是替老师的妻子扫墓......看着喜欢的人再一次对别人露出那种深情难忘的眼神,即便是亡妻,这滋味她肯定也不想再体验一遍吧?
我为自己又做了蠢事而后悔。但既然应下来了,自然只能另找人帮忙,于是便有了现在的局面。
我们来到立有老师妻子墓碑的璃清北山,因为事先没有通知过林彦靖有“扛树”的体力活,所以一路上少不了他的抱怨。不过除此之外,璃清北山上的飒飒叶响和轻抚在脸上的微风则是抵消了这种烦人的声音,就是不知道林彦靖可不可以体会得到了。
这件事解决之后,时间很快来到了9月20日。
我秋穗儿在当天下课后来到约定好的教学楼天台,这里可以看清东楼的状况,作为观测点再合适不过。
她似乎很喜欢身处高处的感觉,这次也二话不说地爬上了天文屋的屋顶,还招呼我一起上来。虽然我没有恐高的症状,但正常人坐在这么高的地方都会有所心悸吧。
在我被逼着爬上屋顶后,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地张开手臂,荡着置于空中的双腿。
距离那次的事件还有些时间,我们兀自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她不经意地朝我问道:
“你那天去陈老师家,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
即使自己没有去,但果然关于陈榆章的事情她还是非常在意。装作是因为无聊在找话题,其实超明显的好吗......
注意到我的表情后,她又故作镇静地说:
“事先说明哦,只是这次我没有去,所以担心时间线会因此发生变动,触发那个叫什么......啊对,蝴蝶效应,就是这个,因为担心会触发蝴蝶效应,所以才想要确认下。”
“既然很在意就直接问啊,你的心思在我这儿又不是什么秘密。”
“......都说了是确认蝴蝶效应发生的必要啊,你很烦诶!”
我叹了口气,把陈榆章像上回一样祭拜妻子还有喃喃自语的事情告诉她。她低着头,装作不在意地“哦,哦”应着,但之前那些兴奋的表情和动作慢慢就全不见了。
既然明知道自己听了会不好受,又何必要问呢?可能沉溺于恋心中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矛盾吧,我如是想。
“不过,上次你表白的时候他也没有立刻拒绝吧?这不就表明你希望还是很大的,为什么不照着上次那样做呢?”
秋穗儿“嗯——”地拖着长音,似乎自己也还在为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思考。
“因为,那样不就太卑鄙了吗......”良久,她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道。
“卑......鄙......?”
我对她想了好久才冒出来的词一头雾水。
既然已经确认了陈榆章是对她有好感的,那么把上次发生过的事情再重演一遍不就好了。甚至还可以根据对方的喜好表现得更完美,那样促成理想结果的几率不是更大吗?
毕竟,时光倒流的好处一般也都是体现在这方面的吧。
——对未来的把控。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清这种感觉,也可能是我自己太敏感了......这几天来,当我对着过去相识的人说出曾经说过一遍的话,然后看着他们做出与意料当中毫无偏差的反应时......那种感觉非常奇怪,心中会无端地生出负罪感......就好像是我在欺骗他人、随意摆布着别人的感情一样。”
秋穗儿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手指像在寻找什么依靠似地相互缠紧。虽然不过是很细微的动作,但我也能多少感觉到她此刻纠结的心情。
一向迟钝和不聪明的我,在这方面的洞察力势必是不如她的。
“我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是没有恶意的,可就算这样,也还是说服不了自己......”
在已经明知道对方心意的情况下,将发生过的事情预定重演......
再仔细地设想一遍她说过的话。
确实,这不就和摆布陈榆章的感情没什么两样吗?
让她对喜欢的人做出这种事,肆意说出这种话的我,其实根本什么都没顾虑到......
“对不起......”
谁也没有把握让自己在时光倒流的情况下保持理智,这种特殊的便利会像连接深渊的泥潭一样,让人不知不觉地越陷越深,最终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崩坏。这是光想象就会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
不过,是心思细腻之间的差异吗?
只比我多经历一天“时光倒流”的秋穗儿,会这么敏锐地就察觉到这一点......
“不过,我也没打算放弃噢。只是现在的耽误之急,还是要先处理“时空倒流”的事......”
没错,比起那种桃粉色的少女恋心,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还有更加严峻的问题。
在我们说着话的时候,原本稀疏的乌云也慢慢往我们头顶聚拢。
在我们躲进天文屋内的数十秒内,外边的风声变得越来越狂躁,墨一样的黑色以铺溅开来的势头覆盖住天空。
随着淅沥雨声的响起,意味着“那个时间”也已经很近了。
我留意旁边少女的状况,她正聚精会神地凝望着不远处的东楼,丝毫也没为身边外物所影响。也对,会在这么紧张的关头还心不在焉的我才比较奇怪吧。
等上次起火的时间一过,我们也都平安无事的话,这场时空倒流的危机就算安然度过了吗?
时空倒流、一草千羽、自动贩卖机、管理者......
各种各样的名词忽然一股脑地挤在一起,让大脑像当机般地停止思考。同时,内心也被一种无法名状的焦虑感冲击着。
“哎,你还记得那天具体的起火时间吗?”
“不清楚,不过那时雨势比现在还大就对了。”
“这样啊......”
秋穗儿得到回复便不再说话,注意力又一次移到了窗外。
我伸手去抹掉小窗上起的雾,仿佛这样就可以驱散掉一些等待的不安。
一下子变清晰的窗面里,隔着东边的几排教学楼和L字形的绿林,东楼是这阵暴风雨里最不起眼的存在。
这么普通的一栋待拆楼,换作平时的话,根本就没人会注意吧。
窗面很快又被自己的气息吐糊。
因躁动的心绪而慢慢紧张起来的呼吸,逐渐拉近的脸庞与窗的距离,让刚刚擦掉雾气的行为好像都成了无用功,眼前又变得朦胧一片了。
我叹了口气,正想再次去擦拭窗面时,异变却发生了——
以为涂在窗上的是我自己的气息,但其实那不是全部的答案。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外,一股越来越浓的白色烟雾正在视野里徐徐升起,像是飘悬在空中的帷幕,即便是在这样的暴雨天里也没有减弱的迹象。
烟雾由白,到灰,再到黑色......庞大的一氧化碳在那栋建筑里不断被产生和挤压,慢慢就和天空中的乌云没什么分别了。
“这是......什么?”
被自己低喃的声音唤醒,我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
侵染了墨液般的浓烟,一些悬在窗边和楼顶,一些坠落到地上,像渐渐显身的庞大妖兽正将整座东楼吞噬。
旁边的秋穗儿也正被眼前的光景所吸引,嘴巴没有防备地张大着,不成声的双唇微微颤动。
火从东楼的黑烟中亮起,像花蕾在黑暗中绽放,在她漆黑色的瞳孔中映照出焰光。
“陈昱晃,你不是说......”
她转头看向我。因为是我保证过的制止火灾的方法,所以此刻要拿我问话也没错。但很可惜,对这个现状我也全然不解。
她似乎在我的眼神中读出了回答,正当开口想说什么时,即将要出口的话语却像时间暂停般地戛然而止了。
“喂,你怎么了!”
秋穗儿突然捂住胸口地半蹲下来,要不是肩膀还半倾着靠在墙上,以这种全身忽然脱力的方式,恐怕现在已经身体后仰地直接倒下了。
如果没能阻止火灾的话,死亡的命运仍然不能改变......
上次在小摊车旁讨论的话语又一次响起在耳边。
难道......那个推论是真的?
秋穗儿的眉头紧锁着,那副令人担心的表情并非出于对我失言的懊恼,而是真的在忍耐着痛苦。
“你还好吧?”
我上前扶住秋穗儿。
等靠近后,才发现她的脸色已经接近苍白。嘴唇淡得几乎看不清血色,光是说出这句话就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胸口......好闷。”
“等等,我带你出去!”
不顾窗外已经像落珠般的雨势,我搀着秋穗儿想要走出天文屋。
但手掌才刚握到把手上,仿佛心脏被八足的恶虫咬了一口,一种伴随着巨大空虚感的疼痛突然由胸口蔓延到全身,整个过程的发生连一秒钟都不到。
刚才让她突然失态的......就是这种感觉吗?
我低头看了眼怀中已经失去意识的少女。
刚刚这样子还说得了话,你也太厉害了吧......
支撑两人重量的力气被抽离,我马上身体失衡地从门内摔出。或许是肉体的知感也一同被模糊了,跌倒的感觉比起那种莫名其妙的疼痛就仿佛不存在一样。
除了物理上的疼痛外,还有一种身体某个部位被开了个洞的感觉。
周边的一切全都毫无节制地往那个洞中陷落。
明明才两平方米不过的身体,却仿佛容纳了周围所有的东西,却一点也没有被塞满的感觉。
她......呢?
尝试起身失败后,我试着伸手去探倒在我身边的人。但别说抬动手臂了,连轻轻晃动手指都力不从心,好像现在灵魂寄居着的不是自己的身体。
又要......死了吗?
子弹般重重打在身上的雨珠沿着衣服的褶皱滑下,在身边渐渐积高天台的水位线。
意识消失前最后看到的,是一阵凛冽的狂风自东边吹来,让旧楼那如火山喷冒般的火势被压低了一瞬。取而代之的,被压低的火焰随风向席卷而来形成热浪。在一个就物理来讲不可能的距离,火焰直扑而来,就如那一日所发生的一样。
死亡的“因”没有改变,死的“果”也就不会消失——
我放弃抵抗,闭上眼睛等待两周前就该降临的命运到来。
——
但是身体没有接收到预期的热感。
这次虽然知感和视力都被剥夺了,但意识却好像黑暗中溜动的绵羊一样四处乱窜。
过了很久,我再次尝试活动四肢,睁开双目,但都失败了。
白而短的绒毛以不符合时间规律的速度快速生长着,身体很快就被包裹在了一团雪白色的毛线团中。自上而下俯视的话,现在的我肯定很像一个由蚕吐成的巨茧吧。
我往外呼了一口气,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没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只是黑漆漆的一片。
怎么回事?
安全......了吗?
刚安下心来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声音。
“不要再继续了,那样的话......一切,都会被剥夺的......”
那是一声很轻柔的声音,因为近得仿佛是贴着耳畔讲的,所以大脑接收得一清二楚。
很熟悉,和那个时候的一模一样......
正当我要回想起这道声音的主人时,大脑深处却突然传来一阵胀痛。
刚刚那声熟悉而稚嫩的声音忽然在脑海里爆炸般地接连响起,伴随着旧磁带般的可怕杂音,无数重叠的话语像音浪一样迅速推来,令我刹那间失去了意识。
嗞——
嗞嗞——
不知道过了多久。
随着一阵电源掐断似的怪声,可怕的爆音散去了。
头像在深海中溺了很久的沉。
之前僵住了的双腿开始可以做出一些简单的动作,但却又像被什么贴身的东西压着,力道不足以将它移开。
我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头还是难以仰起,但呼吸的节奏已经慢慢平稳。
手上的知觉恢复后,我第一时间去摸索本该在我身边的秋穗儿的位置。但五指扒向的地方,不是教学楼顶的沥青石面的触感,而是如同扎进了一团柔软的棉絮内。
“不对......嗯......唔......”
发出了一阵扭曲的呻吟,我用力撑起了身子,像要把刚才的梦境全部甩开般地晃了晃头。
摇摆着的同时,视力也完全恢复......
晃晃悠悠的视界中看见,自己手里抓着的不是棉絮般柔软的东西,而是雪白色的棉絮本身。
“诶......?”
或许是刚才的甩头把大脑也摇醒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我一脚踢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身体猛地从床上坐起。
窗外阳光明媚。明明是凉爽的秋季,温热的汗珠却从头顶不断滑下,嘴和鼻子都像刚从深潜中探出似地贪婪吸纳着新鲜的空气。
我伸手去确认了枕边手机所显示的日期,然后发泄般地将它砸在被我踹到一边的被子上。
——公历9月4日。
我心悸地咽下了一口唾液。
第二次的时空倒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