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睁开眼,看见熟悉的上层床底板,头晕的要命,横梁竟然飘着重影。他用尽力气侧过头,阳光从窗帘的空隙间射入屋内。
真恶心。
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哀感侵入脑内,跳动的心脏不知何时变得百倍沉重,带动着发烫的五脏六腑在肋骨下搅在一起。
这种感觉在过去两天愈演愈烈。
头痛如潮水一般猛地袭来,李哲下意识像婴儿般蜷缩起身子,恨不得把膝盖和胸脯长在一起。他捕捉到空气中游荡着一丝微弱的哨响,虽然微弱,却很尖锐,吹得每根神经都在发抖。
李哲想象着自己抬脚猛踢上层床板,就像小时候心情不快时常做的那样。
但是做不到,身体不想动。
墙壁上的光束慢慢位移,又在哨声的折磨下瘫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想起来,那是水壶烧开的声音。这时一个个念头又突然要挤爆他的脑袋——那哨声已经响了多久?那是多久前放下的?有多少水已经蒸发了?
北极熊。李哲无力地默念着,强让自己不去想。
他用了大概五分钟才把被子从身上彻底挪开,沾满汗水的被褥又湿又黏,像沙袋一般沉重。而暴露在空气中湿掉的衣服,又瞬间沾满寒意。
什么都闻不到。
李哲终于坐起来,又花费几十秒在床沿上推进了五厘米,双脚落在冰凉的木地板上。
第一次用力,没有穿上。大脚趾嵌在了拖鞋外面。脚丫微微晃动,再试一次,第二次也没有穿上。
眼泪突然就涌出来了。
李哲抬起头,看着椅子上挂着的校服。一只袖子竟然从外向里翻转着!他哭地更厉害了,下巴早已变形,鼻子里也呜呜地发出混着鼻涕的悲鸣。
好痛苦。
这下他不再管那双拖鞋,反倒奇迹般地站起来。他觉得冷,便随手抓住那件校服往背上一甩,也丝毫没去在意它只是跃过肩头落在角落的阴影里。
为什么我还活着?
李哲把这念头咀嚼得牙齿都要碎光了,才想起来那哨声还在响。于是便微微踮起脚尖,又像个帕金森患者似踩着不断回弹的小碎步走向房门。原本不到十步宽的客厅现在成了不可逾越的西伯利亚荒原。
是什么时候——
下一轮眼泪又如洪水般迸发,李哲不知道为什么,就连空旷的客厅也能让他感觉自己无限的渺小与无助甚至不如一只蚂蚁——他终于摸到厨房的门,脚一软坐倒在地上。
必须得关掉。
一种极端的恐惧让他翻过身,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害怕水烧干?会着火?还是这未知本身?李哲四肢着地,以一种可笑的姿态向前蠕动,在地板上拖出一道汗液与泪水点缀成的线条。
哨声越来越近,李哲可以听到那来源就在不远处的头顶。
可是不行——
他彻底趴下了,浑身贴在冰凉的地板上,失去最后一点力气——一切都在反对他,重力,空气,声响,连呼吸也让人难以忍受,唯有泪腺还在毫不犹豫地工作。
视野渐渐模糊……
地面传来有节奏的震动,两筒黑出现在一面白上。
哨声消失。
*
李哲眨眨眼,上层的床底板稍微没那么让人厌恶了。
“我是不是要死了?”
“年轻人不要老是做梦。哪有可能在你即将步出青春期的时候就遇上突然暴毙的好事?”
穿着透明人的司马月华翘腿坐在李哲的转椅上,翻动书页的食指不时抹过朗读的嘴唇。
“‘今天,妈妈死了。’”
“‘或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李哲自然地接话,“我有时候真希望能像那个主角一样对任何事都毫无感觉。”
“包括被吊死吗?”她轻笑一声合上书,“但你扣得下板机才行。”
“可我不会游泳,所以不去什么沙滩,也碰不到什么阿拉伯人。”
李哲用力翻了翻白眼。
“为什么来这?”
“因为,”
椅子的转轮在地上滑动一段距离。
“对来路不明的思维病毒进行管控正是心理安全委员会的工作。”
“哦。”让李哲意外的是自己的毫不意外,“会传染吗?”
“不,你身上的经过特定编译,这套简单而精妙的程式核心目不过是为了困住你,而且只有你。”
司马月华裹着手套的手指把玩着李哲额前的头发。
“人的大脑本质上是一个不断在经验学习中构筑的预测模型,所谓现实中的事物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真正重要的是所触发的预测范式。你所感染的,正是不断触发负面预测的强制连锁病毒,或者说,是人造的抑郁症?”
她的指尖在李哲额头轻点。
“看来有人不喜欢你最近的做法呢。”
李哲缓缓叹一口气。
“这么说不是你。”
“原来你对我印象这么差。”司马月华故作吃惊地摇摇头,“你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是不是睡着了?后面是不是坐着一个穿风衣的人?”
“好像……有,难道是?”
“呀,你看看你,要是我随口瞎猜的呢?”她装出一幅失望的语气,“我倒希望这是事实,我也很好奇,对方到底用了什么媒介——”
“别说了,”
李哲扯着司马月华的衣袖打断了她。
“可以帮我杀菌吗?还是说你也希望我被困住?”
“要是我无能为力呢?”
“你答应过不会对我说谎,我相信你。”
司马月华的双手托住李哲的脸,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柔软,和她的嘴唇一起缓缓靠近。
“你以为你现在为什么会这么能说?”
此刻李哲才意识到,过去两天那份一切都在反对自己的疲惫与悲哀已经在一点一点地消逝。
倒是很久没有像这样哭过了,李哲努力回忆自己上一次痛哭的场景,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一直没注意到,自从安棠那件事之后,你的头发又已经长了。”
“时间飞逝,不是吗?”
她近的几乎要吻到李哲的额头。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客厅门铃的声音穿过房门而来。司马月华的目光霎时恢复了警觉。
李哲听见门铃又响了一声:“可能是查水表的。”
紧接着就是金属合页打开关闭的刺耳吱哑声,李哲瞥了司马月华一眼,她已经起身拉上透明人的兜帽。
“你母亲从北方回来的可能?”
“零,我甚至没有告诉她我生病。”
司马月华靠在门边,手中咔哒一响,展开黑色哑光甩棍举过头顶。
“不管是谁,敢进这扇门就别想好过。”
可李哲却一点都不紧张,是因为思维病毒的副作用?司马月华的治疗?直觉?
“如果你一定要动手的话,可以不要把房间弄乱吗?”
门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一阵短暂的停顿后,房门打开,一对蓝色的珍珠飘进房间。
“原来你是真病了,”白羽雪走近床头,“觉得太巧,差点以为你是临阵逃脱。”
“你怎么进来的?”
“门没锁啊。”她的表情好像有点拿不定主意是该表达不满还是关切,“你连起来开门都做不到了吗?”
她瞥见书桌上还翘着封面的书页,随手拿起来念了一句,眉毛诧异地一翘。
“你整天就看这种东西?”
“我觉得比战争史有意思一点。”
白羽雪把书不屑地往台上一撂。
“你又不懂。”
“彼此,”李哲叹一口气,又想起自己会落到如此境地想必也和她有关,“你这算是来探病的?”
“我是来保证我们的计划不会遭受任何拖延,那可不是像你这样躺在病床上就可以完成的事——虽然……你确实可以躺在病床上玩那个游戏。”
李哲的目光搜索着司马月华,但是做不到。
透明人!
“我们必须加快进度,尤其是你的训练。”
说着,她已经从提包里掏出游戏头盔,还有一本黑色人造皮革包裹的笔记本。她把笔记本捏在手心里,看上去心事重重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门铃又响了一声,转瞬间李哲已经掀开被子站了起来,在白羽雪惊愕的注视下一气呵成套上拖鞋朝门口大步流星。
希望这次真的是查水表的。
他拉开房门,视线里是程忻热忱的笑容。
“下午好,李哲同学。”
“你怎么看《局外人》这本书?”
“诶?”
“抱歉,请无视刚刚那句话。你来是为了告诉我一件事情或者问我一个问题吗?”
程忻有些不知所措。
“都,都有吧?李哲同学都两天没来上课了,身体现在好些了吗?”
终于有一个正经来探病的!李哲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咳嗽一声,这算是有意表现?他揣摩着这个念头,心里又生出一丝自我厌恶。
“好,都还好,应该很快就好了。”
“那就好。”
李哲望见程忻期待的眼神,想起她应该没有理由特意关心自己,这才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那,白羽雪同学那边进展如何?”
噢,非常顺利,我被邀请到她家里度过一整个周末。我们躺在一起,没日没夜地打游戏,她用枪射我,我用枪射她,或者我们一起射别的东西——但是没有谈任何关于芭蕾或者校庆演出的事。
这些话是绝对不能跟程忻说的。
“咳,我们……进行了一些坦率的交流。”
程忻用力点点头,压低的声音里透着些许兴奋。
“听说今天下午白羽雪同学还跑到班上来问你的情况,可惜我当时不在。”
她话锋一转,调皮地开起玩笑。
“李哲同学现在都不请我进门,总不会是白羽雪同学藏在里面吧?”
李哲避开程忻的视线朝脚尖望去,突然意识到一个极其可怕的事实。幸运的是程忻还沉湎于自己的思绪中。
“唉,不过还是不要见面比较好吧。如果真的遇到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我马上回来。”
一脸茫然的程忻噢字还未出口,李哲便已经扣上门,步履匆匆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客厅里白羽雪正悠闲地将一只脚从身后抬到头顶。
“我听到有人在说我的名字。”
李哲朝她一摊手,加快脚步冲进房间,正翻阅着白羽雪黑色笔记本的司马月华只瞥他一眼,微微抬了抬下巴指示着方向。
她似乎察觉到正默默套着裤子的李哲投来的涵义复杂的视线,不慌不忙地小声补充一句。
“当时你可湿透了。”
李哲甩开房门再度朝大门走去,白羽雪刚换上另外一条腿,转头就对上他‘你也不提醒我’的忿忿眼神。
不过这么一折腾,倒是给了李哲重新思考眼前局势的时间。
他拉开门,一把抓住程忻的手腕。
“诶?”
“跟我来。”
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那么负责呢?
李哲把程忻拖进客厅,白羽雪松开腿投来视线,惊讶地冻结了;而程忻这边,已经激动地双手捂嘴。
“白羽雪,这是我同班同学程忻。她很喜欢你的舞蹈,非常关心能不能在校庆上再次看到你的演出。”
程忻捂嘴的双手下传来一声沉闷的“你好。”
“嗨。”白羽雪点点头,依旧冻结在惊讶中。
空气中漂浮着微妙的沉默。
李哲转身冲进房间,司马月华刚一把推开窗户。
“看来我们是没法安静地说话了。”
“你也跟我来,”李哲伸手抓向司马月华的手臂,“大家一起说,事情总会清楚的。”
可司马月华熟练地挣脱束缚,反手一记关节技将他压得痛倒在地。
“清醒一点,我和你们不一样。”
她松开手,踏上窗台,一只脚跨过窗框,挥挥手中卷成一团的透明人。
“我的确说过如果你再一意孤行就要把它收回这句话吧?”
两人的视线再度交汇,司马月华纵身跳下——李哲猛地扑上去,几乎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只有树枝在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