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当面说,我也刚好得问你一些情况。”

芭蕾社指导老师杨雅桐坐在舞蹈室角落唯一一把椅子上,手指熟练地把玩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

“你知道小雪前几天又开始缺席了吗?明明之前还好好的,突然又不接我电话,连她班主任都不知道她在哪。后天就是晚会了,难道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失踪吗?”

她见半天没有得到回应,转头瞥了一眼李哲,又把烟卷攥紧在手里。

“请你转告小雪,她参不参加表演和我无关,我至多是去赔个礼道个歉,丢个面子而已,但是为了她自己的未来——为了不浪费她的才华,她应该珍惜每一个舞台机会。”

李哲点了点头。杨雅桐见状稍稍放松了些,又低下头看着指间转动的卷烟。

“那么,你说要问我的是什么?”

“孟思明是谁?”

转动的手指僵住了。

“小雪跟你说的?”

“算是吧。”李哲耸耸肩,“他是谁?”

杨雅桐没有回答,从衣袋里默默掏出打火机,点亮另一只手里的香烟。

“只是我以前的一个学生而已。”

“他和白羽雪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杨雅桐把烟塞进嘴里猛吸一口,又忍不住连续咳嗽了好几下,两手交叉躬着身子靠在膝盖上,片刻才回过一口气。

“这和你没有关系。”

“也许是。”李哲平静地说,“但这似乎和她的消极有关。”“我的天啊——饶了我吧!这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头!”

杨雅桐一脚跺在地板上,双手想要砸向什么出气却找不到目标,只能在空气中笨拙地抽动,扭曲的表情混合着愤怒和悲伤。

“她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不依不饶?难道我想看到事情变成这样?难道我不心痛吗?!为了这个社团我只能这么做,但她为什么就是不愿意为自己想想?难道非要等到跟我一样她才会醒悟吗?我只想为她好,但她就这么恨我吗!”

爆发结束,杨雅桐双手摁在额头上,再没力气说一句话。李哲向前一步,捡起地板上还未燃尽的烟头。

“我会转告她的。”

杨雅桐精疲力竭地点点头。李哲走出舞蹈室,把烟头塞进雨水管道的漏网,顺势趴在护栏上,目光游离在远处的城区,无声地叹一口气,脑海里回想起白羽雪走出乐园指挥室时脸上的泪痕——

就跟丢了魂一样。

自那之后起,白羽雪已经彻底失联了三天,白天不在学校,晚上也不回家,甚至连电话都不接。这是最糟糕的局面。李哲并不担心白羽雪的生存,但是他感觉自己突然失去了动力和方向——就像在看一本长篇小说,读到一半却突然发现主角失踪了,只能跟着那毫无条理的意识左看看右瞧瞧大千世界里的花花草草。

是,很惬意,但却又让他想死了。

有什么办法打破僵局,让情节继续下去——

手机震动打断了他的思绪,是一个未知号码,李哲接通了电话,一个经过电子扭曲的声音传入耳内。

“人在盐港区滨海公园的防波堤。现在,马上。”

李哲刚想开口,电话却匆匆挂断,回拨来电,得到的只有号码不存在的系统答复。

是司马月华?李哲想到这个可能性,去旧校舍敲了淤泥学社的门,却许久没有回应。他这才意识到自从上次会面后,就再也没有心安的人来与他接触。

如果司马月华还在下这盘棋的话,为什么她会有意孤立自己的棋子?

但并没有什么区别。李哲恢复了平静。如果那通诡异的电话是一个圈套,那就让他们来好了。

*

带着腥味的海风不断地将浪花排在堆积在一起的工字水泥墩上,白色的海鸥粪点缀着地面。李哲在防波堤边的一座长椅上找到了白羽雪,她无力地塌在椅背上,只是随意瞥了李哲一眼,蓝色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锐利。

“我一直在找你。”李哲停下了脚步,“你在这里干什么?”

白羽雪转过头来盯着李哲,半天没有反应,从衣袋里抽出一把小巧的手枪,顶在自己的下巴上:“走开。”

李哲没有说什么,迎面走到她面前,一伸手便轻松拿走了她手中的枪。

“算了吧,你不是这样的人。”

李哲拆下弹匣,里面装填着真正的子弹,但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觉得意外。他在白羽雪身边坐下,一颗颗退出子弹。

“你父亲的确给你留下了不少玩具。”

“妈妈买给他的定情物,”她转向另一侧,以一股难以置信的口气嘲讽道,“‘特别适合自卫。’”

两人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海上飘来的积云已经快要遮住阳光,一艘正在出港的万吨货轮拉响悠长的汽笛,两只海鸥落到面前的空地上,在沙砾间漫步。

“是因为White Prince吗?”李哲盯着那两只海鸥,“或者该叫孟思明?你做梦都在喊他的名字。”

白羽雪厌恶地叹了声气:“这和你没有关系。”

“但我现在是你的搭档!”

海鸥展翅飞翔。

李哲紧抓着白羽雪的双肩不放,死死地盯着那双被泪水反复浸湿的蓝色明眸。

“搭档就是要为对方负责,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有问题就要解决。冷静,这不是你的教诲吗?你现在这样算是什么?”

“那只是一个愚蠢的游戏……”白羽雪呜咽着,“你不明白——已经太迟了,我没有办法赎罪——”

“那就让它见鬼去吧!”李哲猛地摇了摇白羽雪的肩膀,“你看着我,我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你还想去城堡吗?你还想见到你父亲的亡魂吗?这还是不是一个目标?如果你的答案是否,那我现在就离开,你要拿枪打死自己,随便好了。但如果你说,是,我想去,那么我会用尽一切办法把你送到那,但在那之前,我们得先把你的心情收拾好,因为那里面有我的责任。”

哈,责任!李哲直视着那双碧蓝瞳孔的颤抖,心里却不由得自嘲起来,责任?不过是另一起令人厌恶的急中生智罢了。

所幸,他早已学会将自己的内心与表情分割开来。

“李哲。”白羽雪第一次正经地叫出他的名字,“我——”

“先别说话。”李哲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巧克力,“吃了它,你会好受一点。”

白羽雪愣了愣,用手背揉了揉有些泛红的眼角,接过巧克力放进嘴里。

“太甜了。”她一边咀嚼着一边嘟囔,“那么多糖分和脂肪。”

“你这三天有好好吃过饭吗?”李哲在一旁关切地看着,“想要的话还有。”

白羽雪摇摇头,一口咽下:“你之前说,穿上你的‘魔法斗篷’,别人就看不到你了,是真的吗?”

李哲勉强点点头。

“陪我去一个地方吧。”她的眼神再次坚定起来,“我们去见WP。”

*

李哲没有想到,自从之前调查Atlas的事件后,他会再次潜伏进入宁康精神卫生院,还带着另一个人。

在监护病房区的栅栏前,李哲微微抬手示意,躲在他身后的白羽雪立刻便安静下来。一个推着小车的护士穿过走廊,在门缝即将合上的那刻,李哲的手指挡住栏门。

两人一路穿行,透过走廊上的透明玻璃窗观察着一个个病房内的病人:他们大多眼神涣散,有的人在房间里缓慢地来回踱步,有的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还有的扒在装了防护栅栏的窗上。

扫过这一张张面孔,李哲的脑海中飘过四个字:毫无生气。

白羽雪望进另一扇窗户,突然停住了脚步,不一会就浑身颤抖起来,她欲言又止,最后声音里听不出是悲伤还是兴奋。

“在这。”

李哲望进那间病房,一个单人间,护士正在床边准备午餐托盘,刚好挡住李哲的视线。白羽雪愣在那里,呼吸越来越急促。

走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铃声,李哲赶忙把愣在那里的白羽雪拉到身后藏起来。房内的护士回头望了望,出到走廊上朝远处去了。

确认安全之后,李哲再次望进窗内,却也愣住了.

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位少女。

李哲发现自己很难把DL里发号施令,意气风发的嘶哑少年与眼前这位孱弱的少女联系起来——她被剪短的头发乱糟糟的,两只眼睛半睁半闭,不知看着哪里,好似刚刚从睡梦中醒来,身体极其缓慢地在被窝下挪动。

“我一直以为,WP是男性。”

“因为她说要保护我,所以才会选择那个样子。

白羽雪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

“刚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想要了解我,才会去玩那个游戏。后来我开始听见爸爸的声音,她便提议我们一起去把这件事弄清楚。你不知道我们一起去过多少次城堡,而最后一次就差那么一点点——因为‘你’杀了她。”

李哲没有辩解,他知道白羽雪指的不是自己。

“所以她现在是怎么了?”

半晌,白羽雪按在面前的玻璃上,低下头又抬起头。

“我不知道。”一声叹息,“好像是某种重度的抑郁症,足够严重影响身体的运动和认知能力。”

“为什么会这样?”

“都是因为我!我!我!”白羽雪突然猛地转向李哲,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你知道吗?之前原本不该是我上台的,那支《天鹅之死》本不是我的,那聚光灯、赞誉、掌声,全都应该是她的才对!我根本不想要那些东西,也根本不在乎什么个人前途!可是,可是……”

她哭了起来。

“杨老师说她状态不对,而我只想着让事情快点结束,却没想到……”

足够了。

李哲递给她一张纸巾,白羽雪即刻便把脸埋了进去。

杨雅桐看到白羽雪身上的潜力,为了培养她擅作主张改变了演出人选,而WP,不,孟思明因为挚友的背叛受到了沉重的心理打击。但……

这就能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李哲的视线重新移回病房内,突然提起了眉毛。

“白羽雪——”

她顺着李哲的视线望去,不由自主地捂住险些惊叫的嘴:坐在病床上的孟思明正半个身子悬空,极其费力地想要抓住床边推车上的餐盘。可她颤抖的手却只能一点点的把车越推越远,于是她挪动了一点身子,再探出手去——却整个人翻下了床。

白羽雪眨眼间就冲进了房间,李哲紧随而入时,她已经跪倒在地,把孟思明扶靠在自己的肩上,一边啜泣,一边用纸巾帮她清理病号服上的污渍。

“对不起,思明,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看你的,如果我知道……”

她说不下去,只能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哭泣。

“对不起……”

李哲趁着这段时间查看了一下房间内的物件,病床下空荡荡的,橱柜里也只有衣物——没有他想要看到的东西。

接入DL的设备藏在哪里?

“雪……花。”

一个扭曲的,微弱的,却生命力极强的声音。

李哲转过头来,是孟思明正轻声低语,白羽雪也已经愣在一旁。

“雪……花。”她努力睁大的眼睛转向了白羽雪,面部肌肉稍稍抽动了一下,“不要哭。”

泪水也在从她的眼眶中流出。

白羽雪激动地想要说些什么,李哲却听见了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他只好让白羽雪躲在床底下,留下孟思明一人呆坐在地上,自己靠着透明人站在墙边。护士走进房间惊叫了一声,喃喃着抱怨起打翻的饭车。

李哲屏住呼吸站在一旁,看着护士把她扶回床上,喂食剩下的午饭。李哲的视线转向走廊,忽然发现玻璃窗后有一个着深色大衣的男子——玻璃上的反光刚好遮掩了那人的面孔,只露出一幅黑框眼镜和宽边帽,那面孔转向李哲的方向,竟然隐约笑了起来,随即转身扬长而去。

难道他看得见我?

李哲突然想起那通让他找到白羽雪的奇怪电话,难道也和这个神秘人有关?

喂完午餐,护士又让孟思明服用了两片药物,才将餐车推出走廊。门刚关上,白羽雪便应声爬出来,伏到孟思明面前,紧紧握着她的双手,可她又已恢复到先前的朦胧状态,没过一会便昏昏睡去。

李哲带着白羽雪潜出病房,走廊上已不见那神秘人的踪影。他决定还是先不要和白羽雪谈及此事。

夕阳照进空旷的公交车,扶杆的影子从脸上划过。李哲和白羽雪并坐在一排,无声地跟着车厢微微摇摆。

“我们刚相遇的那天,也是这个颜色。”

白羽雪望着窗外毫无征兆地说道。

“她曾经和我说:她其实想跳男步,那样就算在现实的舞台上我们也能成为真正的搭档了。”

李哲看了白羽雪好一会,决定还是不要由着自己好奇追问下去了。

“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白羽雪也转过头来,注视着李哲好一会。

“谢谢。”

她皱着眉头微微苦笑了一下,李哲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觉得她很可爱。

“不过我已经决定了。”

那双蓝色眸子开始重新绽放光芒。

“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就算没有WP的帮助,我也要重新开始,一定要到达城堡!”

“我会帮你的。”李哲说。

“我们会互相帮助。”白羽雪坚持道,“因为我们是搭档啊。”

*

李哲和白羽雪在睡袋中重新”醒来”时,惊奇地发现WP竟然坐在房间一角的凳子上。

“我一直在等你。”WP用他那嘶哑的声音说,“乐园即将发起对部队的总攻击,你们要加入吗?”

李哲望向了白羽雪,而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很抱歉,但我们只想去城堡,如果你之前的诺言还算数的话,就请把我们送回陆地上去吧。”

“原来如此。”WP坐在凳子上沉思了一会,“那么,做个交易吧。如果你愿意参与我们即将发起的一次关键攻击,我就给你提供之前要求的装备。不过……”

他站了起来,瞥了一眼李哲,又望回白羽雪身上。

“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