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救了,别浪费医疗物资。”
白羽雪冷漠的视线从奄奄一息还在呕血的‘阎王’身上移开,转身离开顺路拍了拍尚有些惊魂未定的‘白无常’的肩膀。
“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现场指挥官的。”
李哲跟着走出急救站,广场上终于已经安静下来——炮击持续了将近一刻钟,除了防空机枪,坦克主炮也加入了这场迟到的恐慌。一只上山搜索的步兵小队刚刚确认了尸体,是部队的狙击手——六角数码迷彩军装,染血的吉利服,坏掉的激光测距仪,就连合金枪管也在高温冲击下弯折了。
可惜了,白羽雪感叹道,本来也许还有能用的东西。
但李哲此刻却心情复杂:他突然意识到‘阎王’本可以故意命令两人在进攻行动中开火暴露自己,但实际上却漠不关心——因此即便他愚昧自大,也不可能是与部队串通的叛徒。
可白羽雪现在听得下去这些吗?
李哲沉默着。
她会想听吗?
“去掩体里,别站在太阳底下。”白羽雪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双手还紧紧握在枪上,“谁知道还会有什么花样。”
前来接送的轻型直升机平安抵达——飞行员是熟悉的旅行少女,这让两人都稍稍放松了一点,但并没有阻止白羽雪把随机送来的装备包裹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李哲惊奇地发现里面竟然装着滑雪板和极地保温作战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于到城堡的这趟旅途从未真正了解过。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中央基地。那里有境外之地的入口,”白羽雪说,“一个不存在的世界。”
“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
“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冰天雪地,但远不止此。”白羽雪咬了咬嘴唇,“只有自己去过才知道。”
直升机以躲避雷达的低空高度,擦着树梢,在一望无际的树海上一路飞行;旅行少女一直在兴致冲冲地讲述乐园发起的行动,部队各处遭到攻击,全部乱成一锅粥了!白羽雪很认真地听着,不时插话询问WP的状况。李哲望着机舱外的世界,黑压压的云层铺满天空,阴沉的绿色海洋随风起浪,只让人觉得自己渺小,又生出对那树叶下的昏暗世界潜伏着什么怪物的恐惧。
他看着这景象入了神,忽然想起自己此刻身处的本就是一个虚幻的世界——身体正感受着的涡轮发动机的震动不过是神经模拟信号,而真正的他,现实的他应该正躺在白羽雪家冰凉的木地板上。那个脑海中的身影现在看来如此遥远,以至于李哲无法不把他当成是另一个人。他会冷吗?现在是不是正饿着肚子?坐在飞机上的现实感是那么充足,以至于李哲越想越觉得两个世界已经融为一体——自己正在不知名的异国他乡出生入死,闻着血腥味踏过敌人的尸体,而同一时刻,在远隔千里之外那熟悉的,温暖的,安全的家乡,有一位孪生兄弟,身旁躺着另一位有蓝色眼睛的妙龄少女,正昏昏睡着,外面也许下着暴雨……
飞机突然猛地震动了一下,李哲的注意力回到眼前,乌云和黑暗已经占了半壁天空,还在继续推进。机舱玻璃外竟然斜挂着细小的水珠连成的细线——越来越多雨滴落在窗上,李哲的眼睛正追逐着其中一粒,忽然看见天边斜拉起一道道烟柱,新一轮的光点还在上升,短暂照亮了地平线,带起新的烟柱穿进云层,飞往它们来时的方向——李哲猜想那是部队的远程火箭炮,但他只是独自默默地看着,因为炮击的目标几乎没有悬念。他想保护机舱内这丝来之不易的短暂和平。
“你们还会回来吗?”飞行员少女突然发问,“我听Boss说你们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当然会。”白羽雪平静地回答,“这只是个游戏。没有人会真的死去。”
“但我多希望这是个……梦。”李哲自言自语道,“就算是游戏,这样的世界——”
李哲的手臂突然被抓住,他扭过头,恰巧对上白羽雪安静的视线
“不会有什么不同的。”她松开手。
“啊。”李哲再度望向窗外,“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飞机降落时已是黑夜,又逢风雨交加——说是降落,茂密的山地丛林中难寻一处着陆点,唯一可以下教的地方是一处光秃秃的悬崖。直升机半边起落架搭在崖上,好不容易才维持住平衡。除了机舱外闪烁的防撞灯,方圆百米内没有一点光亮。白羽雪戴着夜视仪先行跳入黑暗,即刻湿了半截,李哲正打算紧随其后,突然被飞行员少女搭住了肩膀。
“可惜我不能走更远了,你们一定要回来。”她有些遗憾地说,“我等着你们的游记。”
李哲自觉不是一个随便结下约定的人,但此刻他竟然背着自己心中的恐惧笑了出来。
直升机逐渐升起,红绿色的防撞灯在雨中划过一个圆弧,逐渐收缩在远处。
李哲扳下夜视仪,整个世界笼罩霎时被罩入一阵幽暗的绿色荧光,雨水打在身上,所有的树叶都在颤动。
“是时候恢复起对死亡的恐惧了。”白羽雪迈开一步,“从这里开始,我们只有一次生命。”
*
像是神画的一样,茂密的森林里竟突然出现一道笔直的界限,划分出两个世界:在线的这边枝叶茂密,而另一边只有十几米宽的黄土,土里埋着数不清的地雷,紧接着就是两道水泥敦铁丝网拉成的围墙。
部队的中央基地本就不像是人造物,面积大的吓人,用望远镜也看不到头。
基地内设施齐全,机场,装甲车库,还有许多看不出功用的大型建筑,数不清的探照灯在这漆黑的雨夜里凭空造出了一个白日。基地内的活动十分密集,战机起降的轰鸣不止,热成像仪下,发着白色光亮的士兵在冲出兵营,大马力煤油机喷出的灰白烟雾被打散在雨滴里——又一只车队穿出正门的检查站,向着远处疾驰。
检查站的防守十分严密,高低塔楼,沙包上架着机枪,全方位的照明不留任何死角,甚至连来回踱步的守卫都牵着几条军犬。
“该死!他们一定是把那个漏洞补起来了!”白羽雪用望远镜焦虑地寻找着,“我找不到——”
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隆隆的雷声掩盖了后半句。李哲的眼睛被突然的亮光刺痛,便也学着白羽雪翻开夜视仪。雨水顺着眉毛又滑进眼睛里,但他却不能拿手去抹,因为手上也已经沾满了水滴。
据白羽雪所说,之前她和WP曾经在防线上标记过一个漏洞,那里可以避开雷区,在铁丝网上开洞也不易被发现——但如今着标记已经不见了踪影。
“你们之前找那个漏洞花了多久?”李哲问道。
“两次。因为第二次才知道要带探雷器。”白羽雪说,“但我们现在没有。”
天空中再次划过一道闪电,白羽雪突然猛地把李哲推倒在地。
“有人!”
李哲翻滚一圈躲到树后,举枪瞄准,又一道闪电映出那山崖上的身影——黑色的长雨衣!
“又来了!”白羽雪咬牙切齿地叫道,“死不掉的幽灵!”
白羽雪抢先开火,连续几发枪声都掩在了雷声里,可那黑影只是微微颤抖了两下。李哲见状也要开枪,那黑影却紧张地抬起一只手,这让李哲愣住了。
“他好像害怕我!”
“好消息!”白羽雪切入另一个掩体,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黑影,“那你倒是开枪啊!”
李哲定睛一看,那黑影身上没有武器,只有手里托着两叠衣物。李哲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放下枪,不顾白羽雪的劝阻,从树后走出,靠近了那个黑影——它果然把东西交到来李哲手里,可紧接着一转身跳下了悬崖。
白羽雪见状也冲出来,可悬崖下面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李哲展开黑影送来的衣物,心中顿时便有了数。
“什么意思?神出鬼没就是为了给我们送两件雨衣?”白羽雪不解地问道,“怕不是有人看我们湿了心疼。”
“白羽雪,你信任我吗?”
“当然。这算什么问题?”
“那好,你要听清楚我接下来的话。”李哲咽了咽口水,“这两件‘雨衣’就是我们进入基地的钥匙。”
*
“这真是魔法——”“嘘!”
两人从树林的阴影里走出,不紧不慢地踏入了基地大门检查站的灯光。李哲感到白羽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正越抓越紧,但他却只能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果然,这雨衣恰是DL世界里的‘透明人’,不论是沙包后的机枪手还是在沙地上来回探寻的卫兵都对两人“熟视无睹”。两人顺利地穿进了阵地。
可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了狗吠声,李哲心里一紧,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去——马上就要穿过第二道封锁线,疑惑的士兵还在竭力安抚着手里的军犬,但那叫声却越来越激烈。穿过第二道封锁线了,李哲再回头。
“不好!”
几十米外那士兵竟然索性松开牵引绳,任由军犬飞奔而来。李哲拉着白羽雪拔腿就跑,可五步一回头,只见那军犬的距离却越来越近,背后更远处的卫兵也尾随而来。
“这不是办法。”
白羽雪甩开李哲的手,一面继续向前跑,一面掏出装着抑制器的手枪。军犬急促的呼吸声越来越近,又一道闪电划过——白羽雪突然转身停下,在雷鸣里连开两枪,那只健硕的军犬顿时滑倒在雨水里,再没一丝动静。
李哲刚要松一口气,白羽雪却招呼他赶忙抱上尸体,又举枪瞄准更远处正探寻而来的卫兵。
“如果发现了尸体,马上就会拉警报。”她小声嘱咐道,“不能让他找到。”
在‘透明人’的掩护下,两人轻车熟路便接近了基地中心的巨大建筑:这栋建筑很怪,十几层高,却没有窗户,通体用水泥浇灌,门口只有一扇极朴素的双开木门,没有卫兵把守,也无人出入。进入大门,只见到一条空无一人的白色走廊,两侧对称排列着数十道门。
白羽雪领着李哲向前走去,其中一道门突然打开,两人赶忙停下脚步,屏住气息,看着一长一少两个军官走了出来。
“你们这套系统有点意思,现在的电脑技术还真是不得了啊。”长者双手背在身后,气定神闲地跟着引路人,“我以前在军科院的时候怎么没听说过?”
“中将,我们是保密等级很高的独立研发部门。”年轻军官微笑道,“至今为止,亲身体验过这套系统的军事委员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哗,那他们也不告诉我!”
长者笑了起来,那年轻军官跟着笑了。
“实不相瞒,中将。其实我们长期以来一直得不到重视,模拟系统不像军舰导弹那样看得见摸得着,中央很多首长都把我们当成是浪费预算的花架子。”
“可我觉得,你们做的这个东西很有意义,标新立异啊。”
“见笑了。其实我们也搞不懂,有些将军除了这个项目,甚至连我们的部门意义都否定掉了,就比如说总装备部的陈胜怀中将——”
“唉,他就是这样。”长者摆摆手,叹了口气,“自从在南沃利亚丢了个儿子,整个人想法就变了很多,但打仗哪有不牺牲的?”
“在这个世界里就没有。”
“对,对!不管他陈胜怀怎么想,我支持你们。对了,今天不是还有大演习吗?我们去下个现场看看!”
“就到了。”年轻军官停下脚步,拉开走廊上的另一道门,“中将,请!”
年轻军官顺势望向李哲所在的方向,突然扶着门愣在那里,一脸惊愕。他伸手探向腰间的枪套,可门内又传出中将的呼唤,年轻军官进了门,临走时还向两人狠狠瞥了一眼。
“他是不是……看到我们了?”李哲还有些茫然。
“我也觉得。”白羽雪说,“他们刚刚在谈陈胜怀。”
“怎么了?”
“他算得上是害了我爸的人。”她的声音有些伤感,“但我不知道他的儿子也死在了南沃利亚。我们快走吧。”
沿着走廊前行,尽头处有另一扇对开门。白羽雪说入口就在那扇门后,话音刚落,背后远处突然传来了喧嚷——几个卫兵和军犬刚刚冲进走廊,现在直奔他们来了。
两人赶忙穿过大门,顿时进入一个奇妙的房间——整个空间被漆黑的墙壁包裹,没有任何可见光源,却泛着一股温和的光;圆筒状的空间不断向上延伸,直到在难以判断距离的高度才看得见一片圆形灰色的天空;房间的地面上也有一个向下延伸的圆柱空洞,在同样遥远的远处,一片蓝色的海水正波涛翻滚,巨大的波浪声在房间里不断反射。
“现在怎么办?”李哲朝白羽雪大叫道,“我还以为会有个电梯还是什么鬼。”
“跳!”白羽雪把枪背到身后,大叫着回答,“上岸之后记得立刻打体热针!”
“跳?我不会游泳!”
“你信任我吗?”
“当然!可——”
他还没说完,便被白羽雪拉着纵身跳进洞里。两人头朝下飞速下坠,风呼啸刮过,李哲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是在加速下坠,可他渐渐觉得天地仿佛反转过来,自己是正在加速朝天空飞去——头顶的海面越来越近,黑暗的边界逐渐缩小——李哲长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了水里。
*
李哲坐在空旷的舞蹈练习室中央。
橙色的夕阳切割着房间内的阴影,沉重的呼吸混入温暖而潮湿的空气,微微发烫的汗珠渗出皮肤……
这里是哪?
墙角传来一声清脆的按键声,原本轻柔的音乐戛然而止。李哲抬头一看,随风摇曳的薄纱后,一个修长的身影逐渐成型一个身着黑色体操服与白色长袜的短发少女……可又像是一位少年……有一瞬间李哲也觉得自己无法肯定。
那张脸隐藏在斑驳的光影中,唯有那迷人又略显羞涩的微笑愈发清晰。
轻盈的脚步无声地靠近。在只有几步之遥时,少女/少年缓缓跪下,手脚并用着爬来。李哲坐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张似曾相识却又叫不出名字的清秀面庞逐渐逼近,直到连轻柔的鼻息都可以感觉到……饱含爱意的双眼中夹杂着某种深沉的痛苦,温柔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紧接着是一个深深的吻。
一股恐惧顿时充满了他的头脑,李哲猛地推开对方,转身退向身后的墙边,他抓着把杆想要站起,恰巧看见自己镜中的样子:镜子中的他同样穿着黑色体操服与白色长袜,有着偏棕色的长发和一双明亮的蓝色眼睛——
他发现自己是白羽雪。
整个房间分崩离析,李哲只感觉到自己在下坠——
*
李哲猛地咳出一口盐水,天空是灰色的,白羽雪的嘴悬地很近。
“谢天谢地!”
一股暖流涌进了李哲的身体,他可以感觉到那估热量从左臂上弥漫开,到达胸口,又继续扩散,沿着腰腹一路向下。李哲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厚厚的冰块上,身体冻得失去了感觉,直到现在才有所恢复。
李哲惊奇地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破碎浮冰的边缘,一望无际的海洋毫无生气,地平线化在一片雾白色中。他稍微恢复了更多感觉,自己正被白羽雪拖向岸边——那岸也早已埋没在一片雪地里。冰面里偶尔会突出几块黑色的礁石,雪花一直在飘,上面却未曾有一点积雪。
更让李哲惊奇地是他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竟然干燥得很,除去嘴里的咸味,没有一点泡过海水的痕迹。两人终于到了岸上,白羽雪脚一滑摔在雪里,也顺势趴在地上歇息。
“不能睡着。”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别让我睡着。”
“我刚刚——”
李哲努力回忆着刚才的体验,但他已经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他做了一个梦吗?梦到什么了?他只隐约记得破碎的夕阳,汗珠和一个少女,不,也许是少年,再回忆,那景象反而愈发模糊。
李哲从雪中站了起来,发现自己似乎正身处一个巨大的岛屿的海岸上——岛屿被结冰的海面包围,再往里就是另一片望不到头的冰冻森林,再往里,平原上突然出现一片被雪覆盖的山脉,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拔地而起,而在遥不可及的山顶,是一幢嵌在山体里,直通云层的巨大黑色建筑。
“那就是城堡。”
白羽雪爬了起来,她口中呼出的热气霎时化为白雾。
“看啊,它就在那里,但是城堡有自己的法则。这里没有地图和定位系统,只能靠我们自己找到那条神秘的路径,每一次都不一样。这里也没有时间,天永远都会是这个颜色,雪下不完,唯一会消磨的只有人的意志。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但要记住的只有一件事——”
“不能睡着。”
“对,不能睡着。”白羽雪感叹道,“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