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夕坐在桌前端详着自己镜中的面容,她抓紧自己的头发——一个初具雏形的双麻花。
这里下去,那边上来,然后再来一次。
成功近在咫尺。
可是她停了下来。
突然,她的手一松,看上去紧凑的辫子马上就开了。
几秒之后,她发疯似地摇着自己的头发,把它们松散开来,一切回归到了原点。 她又开始给自己扎各式各样的发型,发球,高马尾,单麻花,盘发,但总在完成前的最后一刻把它们拆了。
她稍稍抬起头来瞥了一眼,把闹钟盖倒在桌子上,趴了下来。
时间像凝固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微微地抬起头来,轻轻地推起倒下的闹钟。
一点十分。
她侧身扫视着书架,手指划过一个个书名,最后停在了《梦的解析》上。又顺势向后瘫倒在椅背上,再一次读着手中的安眠药说明书。
还是没有用。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坐直了,盯着镜中的自己,再次给自己编了一个双麻花,起身批上了一件长衣,抓上眼罩,一阵犹豫之后还是拿起了蓝色的小枕头,走出了卧室。自己一个小时前收拾过的起居室是那么井然有序。她看着小茶几上的糖果盒,回想起不久前自己花了十分钟,只为寻找一个最佳摆放位置,便再也不想看它一眼。 她走到门边,穿上了鞋,推开房门,迷茫地向外望去。
一个声音让她突然愣住了。
“晚上好,沈林夕。”
走廊上伫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李哲缓缓地从黑暗走入门内投出的灯光下,举起双手翻开了雨衣的兜帽。
“这么晚都还没睡吗?”
*
果然。
李哲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那张刚刚滑落到地上的安眠药用药说明书,瞥了一眼正趴在床上的白衣少女。几分钟之前,沈林夕一言不发地低下头来转过身,边向里走着边脱着鞋,消失在了墙角,然后屋内就传来了床垫挤压的声音。
“告诉我,沈林夕,”李哲顿了顿,“你已经多久没做过梦,或者说,多久没有睡着过了?”
几秒之后,刚刚还仿佛沉睡着的少女,缓缓地在床上坐了起来。她蜷缩着,紧紧地抱着自己怀中的蓝色小枕头,微微低着头,轻轻咬着的嘴唇最终松开,充满忧伤的眼神从帷幕后浮现。
“快……三个星期了吧。”她把嘴埋到枕头后,“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校图书馆里调阅了你的借书历史。你读的书范围很广,小说,杂志,学科类专著都有设计,但是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梦境和睡眠。”
他看到那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
“你看,这是本简装书,它的封面特别软,一旦被长时间阅读,就会留下不可消抹的印痕。”
李哲举起了从书架上拿起的《梦的解析》。
“你每一天借阅的书虽然数量不多,可是总能在第二天归还,反反复复总数大的惊人。我检查了每一本书,其中大部分都有印痕,再配合每本书籍的借阅历史分析的话……”
李哲没有再说下去,转头看了看那盆长得极好的文竹。
“读书也已经不足以消耗时间了,所以才会开始做一些更无聊的事情吧?故意把房间弄乱后再恢复原状。但仅仅把杂物随手扔到地上再捡起来想必也不用多久。”
“你才不会知道我已经把这房间里的摆设变过多少回了呢,那当然了,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倒是你,不会觉得奇怪吗?你不觉得我是个怪物吗?”
“不,我不那么看。最初我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也有些惊讶,毕竟终究摆脱不掉作为活人的残缺,但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我马上就麻木了。现在你面前的这个身体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李哲的眉毛抬了起来,“兴许是因为对你的世界那一点点好奇心吧。”
“我的世界?你能够理解吗?像你这样活在现实中的人可以理解吗?你根本理解不了!这种痛苦,无奈,在你们看来不过是无理取闹,自作多情!难道本来不就是这样吗?活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这么痛苦,这么累,不要啊,才不想醒着呢,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有安宁,梦里面才有美好的世界。”
沈林夕愤怒地叫着,似乎已经准备好要不顾一切地攻击李哲任何可能的辩解。
“你说得对,”但李哲似乎在开始之前就已经放弃了争辩,“我无法理解你的,认为别人可以完全地理解自己的痛苦,多么愚蠢。我所能做的只是盲目地向你提问,然后曲解你的回答,这就是我们活着的现实。”
沈林夕紧绷着的表情瞬间崩溃了,她已经做好一切准备要使出的力量在那一瞬间却无法释放了。
泪水填满了她的眼眶。
“既然你也知道的话,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这里?”
“因为只要有可能性的话,就要去尝试啊。不,才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呢。因为只要还活着的话,做什么事都是一样的吧,盲目的希望总是会带来痛苦与折磨,而希望总是盲目的。”
她空洞地望向了那个毫无表情的脸庞。
“你不会觉得不用睡觉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吗?可以有那么多时间,学习,工作,娱乐,创造辉煌,享受快乐,让生活更加充实,一定会有很多人这么说的吧?”
“但这是他们的想法。”
“不用睡觉,多么好啊!可以有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用每天将自己三分之一的时间贡献给虚无和幻象,多么美妙!”
“这对许多人都是梦寐以求的。”
“是啊。就是这样的。但就是这种放在其他人身上都是梦寐以求的事情,却偏偏出现在我身上了。”她的声音因为啜泣颤抖着,“在我这个活在梦中的人身上。”
*
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海滩边的树荫下,刚醒来的她将自己埋在双膝间的小脑袋抬了起来,迷惑地看着眼前向她伸来的邀请的手。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啊?”
她朝那手指的方向望去。刚刚还显得迷惑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
“嗯……好啊!”
她站了起来,跑到那几个孩子中,小心翼翼地用手按压着快要和自己一样高的,还再继续成长着的沙堡。
“啊呀,这边要塌了!”“快!水!”
“沈林夕,交给你了!”
她提起手中的小桶,郑重地点了点头,便转身像着海边跑去。一个浪刚刚退去,她站在那湿透了的沙地上,蹲了下了,把桶开口朝前抱着,满怀期待着地等着下一个浪的到来。
哗啦一声,浪头冲上来了,可是明明几秒前看上去还汹涌澎湃的海浪,到了面前却只剩下了薄薄一层。 、
她看了看那刚刚铺满桶底的水。
太少了。
她抬起头来,向沙堡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转了回来,跟着慢慢退去的海浪,向前又走了几步,直到水已经浸过了她赤裸的脚踝才停下来。她弯下腰来,两只手扶着桶的两边,想要从海里舀起满满一桶。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下一个浪头打了上来。她被推倒坐在了水中,松开了手中的桶,惊恐地闭上了眼睛。当浪头退去,她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桶已经漂浮在更远处的水面上了。
要赶快回去!
她紧盯着那个桶,一步一步地走入海中,上下起伏的小桶却也似乎越飘越远了。海水已经齐腰深了,可是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飘忽不定的目标,无意识地越走越深。
大家都在等着我啊。
当下一个浪头把她短暂地吞没之后,她才清醒过来,挣扎着,跑着,爬着向沙滩前进。她大口地喘着气,咳嗽着,再转过身来已经看不见那塑料小桶的影子了。她低着头,拖着浸湿的衣服和沉重的步伐向回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了头来向前望去。
远处,刚刚还在一起玩耍的孩子们已经站成一排,带着难以形容的表情,静静地盯着她。他们背后是那早已坍塌了的城堡。
对不起。
她没有向城堡再前进一步,而是转了身,慢慢地走回了最初自己所坐的树下。她蜷缩着,把头埋入双手环抱着的膝盖,紧闭湿润的双眼,努力地放缓自己的呼吸,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
到梦里面就好了。
她的意识便在一瞬间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管在哪里,什么时候,只要我想睡,我就一定能睡着,而且每次都能够做梦。”
“我的童年里没有什么玩耍的回忆,有时候我会坐在阴凉的地方,看着其他人,也很少有人来主动找我。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很多时候,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人群,但不知道该做什么。不是被孤立或者讨厌了,没有。但是很多时候,教室里,操场上,看着其他人交流着,做着自己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面总会有种沉重感,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觉得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是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停止不了的感觉。即便是要做自己的事,看书,写作业,也会忍不住去想,为什么会这样?这究竟是什么?可是不知道,然后心里隐隐作痛。”
孤独吗?
“也许你会觉得这就是那种故事里凄惨的孤独童年吧,但是我一点也没有那么想呢。只要我静静地坐着,趴着,躺着,闭上眼睛,就能够进入另一个世界了。如果,光是看着其他人都会觉得不舒服的话,那么不去看不就好了?但是如果不只是看,只是感觉到他们在身边,都会在心里面觉得空洞洞的话,那么除了做梦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也许我从来没有真正和别人待在一起过。因为物理意义上的接近从来不是真正的接近,就算我的桌子旁边围满了人,趴着的我的意识却已经到了梦里面。我真正的生活都是在梦中,现实不是我想要待着的地方,人生什么的也不想去管。只要不去社团和选修课,每天做梦的时间就更多了。在那里才有真正的安宁与平静,那里是救赎,是圣地。”
可是圣地现在却不复存在了。
“一开始只是偶尔会在梦中惊醒,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但是我不在意,只是迷迷糊糊地继续睡去。但是之后渐渐地醒来的次数开始多了起来,而且越来越清醒了。有一天夜晚,我躺在床上,突然一睁眼就醒了过来,绝对的清醒。当我躺下去的时候天还亮着,但我那一次睁开眼,坐起来,整个房间里都充满着黑暗,只有外面路灯的光打在窗帘上。突然之间,平时我想要逃避的那种无力感,那种虚无,那种恐惧,一瞬间都涌了上来。眼流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停不下来,我又躺下,希望能像平常一样再一次回去,可是却不行了,再也睡不着了。已经没有真正的生活了,梦的国度就这么把我残忍地流放了。不仅仅是失去梦境那么简单,我清醒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受到来自这个所谓现实世界的折磨。我哭过,哭到再也哭不出来了,我的归宿,就这么被不明不白剥夺了。”
“所以想死吗?”
李哲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被剥夺了最后的乐园,我已经被现实逼到悬崖边上了。到了后天,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她用缓慢低沉的语调,绝望地低语着。
“没有人能救得了我的!”
她感觉到自己控制不住即将溢出的眼泪,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枕头里。
在那一片平静的黑暗之中,她渴望这一刻成为永恒。
然而只要时间和空间还存在,那就是不可能的。
一阵笑声传入了她的耳中。
“没有人吗?”
她把眼睛从枕头里抬了起来,看到李哲转身拉开了一旁的抽屉,拿出了几张空白的纸还有一只铅笔。
“沈林夕,在我出现之前,你本来打算出门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