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你闯进黄副市长家里要干什么?”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特别想笑,脸部肌肉却根本动不起来。
桌子另一头坐着的是一个没穿制服的大叔,此刻他正斜眼看着墙角,心不在焉地用手梳着自己额前日益稀疏的头发。
从刚刚我报出姓名还有社会身份号开始,他一直没有动笔记录,可能是因为离桌子不远处一个带三角架的录像机已经代劳了。我现在脑子里的唯一疑问,就是左面墙上那面单面镜后是否真的像电影里一样,有人在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潜入副市长家进行非法活动,逃离现场时撞被警察当场抓获,身上搜出攻击性器械,现在穿着那套全黑的“潜入套装”。
证据确凿。
“我就想看看有钱人家里是怎么样的。”
我作出深沉的表情,尽可能平静地回答了问题,可是双腿在台下的阴影里不由自主地发抖。
这时,坐在对面的大叔向后一躺,一蹬腿把椅子后挪,又拾起面前从一开始就没有被打开过的厚皮笔记本,从半空中拍向桌面。
“就直截了当地说吧,”他顺势站了起来,向前探着身子,撅起下巴轻轻说道,“你这次真的惹错人了。”
如果我的判断力还没有被恐惧所影响的话,最坏的结果将会是这样:我被控持械入室(也许还有殴打他人宠物的什么罪名),我的罪行将会被通报至学校,出现在纪律与秩序委员会的公告上,教学委员会会开除我的学籍,然后我会被送到少年犯管教所。
这些从未与我如此接近的现实在脑海中晃荡着,却又出奇的不真实,漂浮在空中。
妈妈。
我瞬间向前躬下了身子,攥紧双拳,头与桌面平行,眼睛看着金属桌面上的刮痕,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 北极熊。
可是我越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眼泪就越在眼眶里打转。
不要想到北极熊。
说吧。
把一切都说出来吧。
说吧说吧,把一切都说出来,把安棠把劲松把林逸说出来吧,把死掉的兔子把司马月华把十三把心安把一切全说出来!
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咔嚓。
“副局,有你的电话。”
我不知道我抬头看那个推门进来递电话的警员时是怎么样的扭曲表情,因为我在他的眼神里看见了明显的惊吓。
“喂?”
那大叔缩回了凳子上,皱起眉毛,接过了电话。
“是啊,怎么啦?”
突然,他嘴巴半开,撅起的下巴滑坡塌陷。
“是。”
他把眼睛睁瞪到最大,惊恐地盯着我,慢慢倾斜身子伸手关上了三脚架上的录像机。
“是。”
他咽下一口口水,把手机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就好像我是一只随时会被惊动的毒蛇。
“他要跟你说。”
我用被手铐铐住的双手拿起了电话,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声传入了我的耳边。
“你就是李哲吗?”
“……是的。”
这个时候我还能说什么多余的话呢?
“听着,小子,我不在乎你到底是谁,跑到黄圳城家里去干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和他们究竟有什么关系。你现在只需要按我说的做,别说多余的话,你明白了吗?明白了就答是。”
“是。”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很好,”他顿了顿,“我现在会问你一些问题,你愿意怎么回答都可以,但是记住,你会尽量用‘是’,‘否’,‘有’或者‘没有’来回答我,并且你在结尾会称呼我为‘长官’。明白了吗?”
我的脑子里一阵空白。
“是,长官。”
“吃饭了吗?”
“没有,长官。”
“柳泉市这几天的天气是不是都不大好?”
“是,长官。”
“看了今天的报纸没有?”
“没有,长官。”
什么跟什么?
“够了,”电话那头的人也已经厌烦这没有逻辑的对话,“你看看把电话给你的那个男的,他看上去害怕了没有?”
我愣了愣,才想起那个大叔还坐在对面,转头一看,他岂止是害怕!他不安地盯着我,额头上全是汗,似乎我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他下回合的俄罗斯轮盘里多加一颗子弹。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调整了一下电话的位置,让每一个字都吐得慢而清晰。
“他在发抖。长官。”
就像在配合我一样,大叔又抖了一下。
“把电话给他。”
大叔又咽了口口水,接过电话。
“喂,长官……我明白,这是很关键的大案!我们的错误会给国内反腐形势带来很恶劣的影响,只是我不知道——阻,阻挠调查!可是——是,是。谢谢长官理解!立即执行。”
他慢慢放下了手机,扯了扯自己的衣领,侧过头来恍惚地望着我,死里逃生的窘态无声地说着一句话。
这次真的差点惹错人了。
*
我站在警察局门口,右手提的袋子里装的是我在审讯间里填写的表格还有录像机的储存卡。
也许现在是个开怀大笑的好时候,但是我却根本笑不出来。 面前那辆熟悉的轿车前窗降了下来,十三坐在驾驶座上按着汽车喇叭,笑着向我招手。
我还没拉上副驾驶座的门,竟然就忍不住骂了出来。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没吃晚饭吧?这个给你。”十三完全无视了我的愤怒,把一个著名连锁快餐店的纸袋放在我腿上里,“不过我还没吃过这玩意呢,好吃吗?”
“你知道我刚刚从警局里面出来,他们所有人都怎么看我吗?”
我的双手紧紧地抓着纸袋,嘴巴却远没那么冷静。
“警局装修的太漂亮了!一整个办公室的人,看到我来了,都开始抬头看窗,看墙,看天花板,没有一个人敢看我!一个拿着茶杯的警官从自己办公室出来差点和我撞个正着,竟然手捂着眼睛,跟犯了风湿病一样呻吟着缩了回去。缩!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变成瘟神还是恶魔之子了。”
我眼睛死死地盯着十三,伸手胡乱摸索着纸袋里的汉堡包。
“取回没收物品的时候,柜台里面那个老警察,显然不知道我听得懂他讲的方言,他在那自言自语什么呢?‘佢哋竟然连呢嘀细路都开始用了’,‘他们竟然连这种小孩都开始用了!’”
可是我摸了半天竟然什么都摸不到,一激动把纸袋扔到了脚下。
“你们找了什么人来演那个高官,演的这么好?”我终于获得了发泄的机会,“心理安全委员会到底是群什么人?”
“没有人需要演戏。”
我顺着那熟悉的平淡声音望了过去,司马月华在后座上坐着。
她一直静静地坐在阴影中,看着我发抖。
“一个小时之前,内务秘密警察南方局局长接到的指令是,一个刚刚因为非法闯入黄副市长住所而被柳泉市警方拘捕的名为李哲的男性,要被立即无条件释放,有关这次拘捕的一切记录也要完全销毁。”
她的眼神冷静地让我发疯。
“如果我们真的做了什么,那就是用老人的名义发出了那个指令。这应该回答了你的第二个问题——我们不过是沾了那群老人们淫威的光罢了。”
她紧贴靠垫地背部突然坐直,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
“李哲,你没有告诉我你要去跟踪安棠。”
这一刻,我不敢与她对视,缩回了座位上,透过挡风玻璃看着黑暗中的城市霓虹闪烁。
“十三知道就代表你知道了,有什么区别?”
“从结果上没有,但是性质上不同。”她的声音里并没有如想象般那样苛责,“你还记得我们是一个社团吗?”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自己是半赌气性质地私自行动,然而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全部报告的义务。
“我不在乎这点。”她的话有些出我意料,“现在,李哲,你告诉我,你害怕了吗?”
害怕?我在局子里发抖,差点哭出来了!
“害怕。”
我深吸了一口气,承认了。
“可是这不是你自己的一步带来的后果吗,你为什么害怕?”
她竟然连这种问题都问得出来!
“因为我犯法了,所以——”
“才不是这样。你跟进安棠家里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如果不是被抓的话,你根本不会害怕。” 我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从开始就在反讽。
“随便你怎么说吧。”
我已经放弃为自己辩护了。
“如果我告诉你,是我报告警察有人潜入副市长家,让他们埋伏你的呢?”
瞬间爆炸。
“不是你!”
“你怎么知道不是呢?”
“司马月华,回答我!真的是你叫的警察吗?”脑子已经沸腾起来了,“你答应过的,不能对我说谎!”
“我的确不会对你说谎,可是那并不代表我需要告诉你真相。”
她还是那么冷静,冷静到让我觉得厌恶。
“李哲,是不是我举报的,对于现在的结果,对于你的责任,有任何差别吗?可是你为什么这么愤怒?”
我只能再度沉默。
也许她只是顺着我的足迹布陷,又在落穴里放下把梯子。
但不管是不是她叫的警察,她确实都救了我。
“你害怕,不是因为自己违法而良心不安。你愤怒,不是因为我借机吓唬你。你只是恐惧被人从阴影中拉出,恐惧被带有态度的视线包围,恐惧那种自己所面对力量压倒性的存在。”
她停了停,为下一句话积攒力量。
“和什么守法良心道德通通无关。你只是在恐惧之下拿它们做借口,自我欺骗,和那些不知悔改却死前求饶的烂人没有什么差别。”
司马月华。
我的嘴唇只能微微地蠕动。
可是我该怎么做?
“你还记得我在邀请你入社的时候说的话吗:我许诺你会远离对与错,你想看,而我给你机会去看。这些你都做到了,但是。”
她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的耳边。
“穿上雨衣换得独立与自由,但终究还是打伞的人。观众看着舞台中央的小丑跳舞,小丑也在看着座位上的观众傻笑。成为阴影下的观察者……也无法摆脱有一日被拉入阳光下暴晒的恐惧,这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欺欺人。”
是啊。
我何尝不知道?
加入淤泥学社也好,披上透明人也好,都只是自欺欺人而已,本质上并没有任何改变。
我也知道只有一种方法能够摆脱这种困境。
可是我不敢死。
“我不希望你死。同样无法到达彼岸的我没有资格否定我们都还活着这个事实,但是有一点你必须明白——现在的我们,拥有强大的力量。”
心安拥有的,是能够任意差遣政府高级官员的力量,是能够掌控他人生死的力量。
“驱使这份力量需要坚定的决心和自负的意志,稍有犹疑都会酿成惨剧。而今天,你的恐惧和自欺告诉我,你还没有做好觉悟。李哲,你没有意识到自己背后有什么。”
我的背后?
“等一下——”
“下车。”
她的语气一点也不严厉,却斩钉截铁。
是司马月华,她在我的背后,静静地看着一切,而我辜负了她的信任。
我完全冷静下来,没有再坚持,推开门下了车。
对我信任她的信任。
轿车开动了。
夜幕下的柳泉市,高耸入云的建筑挂着从天而降的霓虹,跑车发动机轰鸣声在楼宇间回响。
若你选择顺从,你一定会被这样社会文化的朝气和活力所感染,美好与幸福就在不远处的未来,而你毫无疑问是享受的那一份子。
可若你像我现在一样旁观,你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不是你在旁观社会,而是社会在旁观你。
别乱想了,这个社会甚至没有理由和精力把注意力放在你我身上呢。
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熟悉的喇叭声。
回头望去,那辆轿车正停在不远处,后车窗打开着。
我迟疑了一会,还是迈开脚步向那辆轿车走去,越走越快,到后来跑了起来。
可当我喘着气站在车窗边,却只看到司马月华手里抓着那个装着汉堡的纸袋递了出来。
“这可是我用自己的补贴买给你的,不要浪费了啊。”
在车窗玻璃合上之前,她说了最后一件重要的事。 “别忘了地铁车厢内不允许饮食。”
我手里拿着纸袋,看着轿车消失在柏油路上。
司马月华真是让人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