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崽子胆子越来越大了啊!”老黄头一把揪起艾辉的后衣领,像提着一只烧鸭一样往最近的窝棚里走去,很不巧,这几十分钟里空港没有任何飞船起降,于是也没有轰隆隆的引擎声去盖掉老黄头那恼人的大嗓门。

太遗憾了,在老黄头手里晃来晃去的艾辉双眼转了转,这是他几次从贫民窟里溜出来离空港最近的一次,听林老师说,住在飞船里人脚下踩的都是钢板,能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和贫民窟的沙砾地面完全不一样。

“嘿,小子,”老黄头一面走,一面凑到艾辉耳边小声说道,“待会儿见到老林,可别说你已经翻到港区的围墙上了,跑到那么远,就算你林老师再仁慈,怕是也免不了一顿收拾喽。”

“嘁,”艾辉并不领老黄头的好意,露出牙齿歪了歪嘴,像是要咬人,“别高兴得太早,你不过就是林老师手下一个打杂的,收拾谁还不一定哩。”

“哟呵,这臭小子……”老黄头涨红了脸,但突然一时想说的话太多,反而都噎在了喉咙里。

即便是老黄头这个在贫民窟里住了十来年的土包子也不是不知道,艾辉这次出逃和以往不同,自“天罚”发生之后,从地球前往诺亚希星的飞船是一趟比一趟少,上一班飞船从这个空港启航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明天就要出发的“森星”号是不是最后一趟,怕是要很长时间以后才能清楚了。

所以,在空港边上这个贫民窟里窝着的几千号人都知道,艾辉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过这次机会,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都要搭上“森星”号。

林云信是贫民窟里唯一的私塾教师,据说他以前是“银河族”(在地外殖民地出生或者迁居这些殖民地的人),上半辈子都住在太阳系外的某颗星星上,直到有一天他的家乡遭到“天罚”,整个星体都被轰成一团粉尘,那时正好在地球出差的林云信莫名其妙成了灾难的唯一幸存者,孤身一人流落至今。

就在今天清晨,艾辉到教室比别的孩子都早很多,他刚刚得到消息,一艘名叫“森星”号的远空飞船明天会从空港启航前往诺亚希星——他的故乡。艾辉在见到林云信后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请求林老师想办法帮他搭上那艘飞船。

这林云信当然是做不到的,这位无时不刻都十分温文尔雅的基层教师抚着额头,像是瞬间得了一场大病一样,每天他倒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迎接艾辉的骚扰,但一时没想到今天来得这么早。

老师不是“银河族”吗,不是可以随意在宇宙中穿梭吗!艾辉不理解林老师为什么说办不到。

林云信也不知该如何劝导艾辉,不仅是他,全村人都知道艾辉是个什么情况,当年艾辉的父母不辞万里把刚出生不久的他送到地球就回母星去了,过后不久诺亚希星遭到“天罚”。

“天罚”,当某个星体显示出其上有生命在繁衍,在变本加厉地消耗有序能,万千的地外文明中总会有一个用远距离打击的手段将这个星体摧毁,只为尽可能地延缓熵的增长,让宇宙陷入“热寂”的那一刻晚一点到来。当人类的地外殖民开拓到一定程度后,“天罚”就开始了,也许某颗行星上的殖民者并没有进行观测等操作朝太空发射信号,但他们如果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暴露了自己,那么“天罚”就一定会到来,并将星星破坏得十分彻底,几乎是残渣都不留。

但是,

诺亚希星的这次“天罚”,不知是打歪了还是破坏力预估有误,星体并没有被完全粉碎!

全宇宙的人类都心里一咯噔,这是研究“天罚”手段和规律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时间,从地球到太阳系周边各个殖民地的人都来到了诺亚希星,甚至还有来参观的,灾区变成了景区。

对艾辉而言,意义就更大了,星星活下来了,在他听来就是“父母也活下来了”,于是艾辉下定决心,一定要回母星去,去见爸爸妈妈。

早晨请求林老师没有结果,艾辉就谋划了这么一场巧妙的潜逃,最后差点翻进起降坪,亲眼见到庞大炫酷的远空飞船,见到比教堂还高的起落架——当然,这次也没有成功。

这不,在围墙上还差一蹬脚的功夫,给老黄头逮住了。

回到那一片充斥着腐木臭气的小巷子里,艾辉直感到一阵反胃,仿佛一进到里头,老黄头身上也像是掀开了什么盖子一样开始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尽管他昨晚还用茅房里的水洗过澡。

艾辉对这里从来没有留恋过,他没有朋友,甚至在记忆中,逃到外面的时间都比在待在窝棚里睡觉的时间长——不过也难怪,他总是挑夜深人静的点儿溜出去。

来到林云信的小讲堂里,此时正是放学时分,孩子们纷纷跳着跑出那扇在阴影里几乎辨认不出的小木门,天色暗下来之后,小巷子里的光源少得可怜,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但艾辉一脸怨气的表情,可是再清晰不过了,经过的男孩女孩纷纷捂着嘴,“那家伙可真本事,每次都能不来上课,逮回来时又刚好是放学”,也听不出是嘲弄还是真的有那么几分羡慕。

屋里,林云信没有急着熄灯,那副圆框眼镜后充斥着各种情绪的双眼紧紧地盯着艾辉,似责怪,也似怜悯。

当书生不说话时,他表达出的情绪是最丰富的。

然而艾辉也丝毫不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目光如炬,和林云信的视线激烈地碰撞着。

“老林,你看这……”,老黄头见气氛有些尴尬,“这小混蛋本事不小哩,这回跑到了港区围墙那里,还好我老人家反应快把他抓住了,现在怎么处理他?”

“老黄你也明白,小艾这次不同以往,”林云信叹了口气,显然还未能整理好情绪,“你负责把小艾送回去,至少‘森星’号起飞之前,别让他走出屋子。”

“行,就这么办……”林云信如此爽快地关艾辉的禁闭,令艾辉和老黄头都有些意外。

夜幕降临了,整个贫民窟就像是一片无人居住的丛林,从外面看一点动静都没有,事实上其中却有老鼠之类的小动物在蠢蠢欲动。以前这里是一片现代化的住宅小区,但自从在旁边建起了大型的航天空港之后,飞船起降的噪声几乎没有停过,住户纷纷不堪其扰选择搬离,最后小区被拆除,无数无家可归的贫民和流浪汉便流入这里,使这片一平方公里不到的土地最终成了现在这样。

当然,无论是之前住宅小区的住户,还是现在在贫民窟里挣扎的穷人们,艾辉这样渴望和飞船噪声亲近的人还是头一个。

小屋里,油灯里的火苗依然在左顾右盼地晃动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社区巡逻队的小队长坐在林云信的对面,贫民区的治安和里面的居民一样,都是换谁都不想过问的话题,小队长也是带几个手下进来晃一圈就敷衍了事,毕竟这些和蚂蚁巢一样复杂的巷道他们到现在都没弄清楚,还是到林老师家里抽支烟,唠唠家常来得轻松一些。

“又不是什么大秘密,”小队长吐出一口烟雾,“这么大个事,是个人都知道,认识小艾辉的,猜也能猜到他这两天不会太平。”

“我也没别的选择,”林云信手边摆的是杯凉白开,但他却像是喝醉了一样,“但愿飞船启航后,他能放弃那个念头。”

“那不如直接告诉他,飞船不会启航了。”

“这儿离空港那么近,飞船上没上天一眼就看得到,忽悠他没意义啊。”

“这不是忽悠,飞船真的不会启航。”

林云信又像是酒醒了一般,猛地一抬头,“当真?怎么一回事?”

“只是我的推测,但肯定八九不离十,你可别告诉别人,”小队长凑到林云信近前,“前两天周边的治安巡逻队都收到了上级的通知,说联邦政府和航空管制局派出部队对‘森星’号有行动,要我们在此期间维护各自的区域别出娄子,保证行动顺利进行。”

“但为什么是‘森星’号?之前不也有许多班飞往诺亚希星的飞船顺利起飞了吗?”林云信转了转眼珠,“难道只因为它没有调研任务,只是艘物资飞船?”

“这就说不准了,恐怕还真是这样,”小队长掐灭烟头,“如今地球联邦跟‘银河族’关系的紧张程度比你我想象的都要严重,听说,即便是有调研任务的飞船,准许起飞的手续都比一两个月前繁琐了几十倍。”

小队长说不能告诉别人,现在林云信第一个想到的是,这事绝对不能让艾辉知道。

“唉,日子都不好过啊,”小队长站起身,戴起了帽子,“咱儿个整天身不由己,你整天要为小鬼们操心,但地球还是照样转,算了,也不赖,回见。”说完,便朝门外走去。

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起,仿佛把夜空都撼出了几道裂缝。

空港的方向,有飞船准备要启航了!

林云信猛地站起身,“没听说今晚有航班啊,我还想难得地好好睡个觉呢!”

“看来是‘森星’号的人察觉到风声,打算提前起飞!”小队长显然不像贫民窟里的人那么习惯,拼命地捂着耳朵,“我得带人去街区口,但愿不要有人趁火打劫!”

两人一同冲出了小屋,林云信还是不放心艾辉,他要亲眼确认艾辉没有离开居民区。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林云信前脚还没踏出门,便和匆匆赶来的老黄头撞了个满怀。

林云信大概已经能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老林……出……出大事了,”老黄头气喘吁吁地说道,喘着气还得尽可能提高嗓门,这几乎要了他的命,“艾辉那兔崽子,飞船的声音刚响起,我被震得脑子里一嗡,就这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那你不去追他,找我来作甚!”林云信还从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这还用问嘛!”老黄头也急了,“整个居民区都给巡逻队围起来了我怎么出得去?他们也找过一圈了就是不见人影,怕是真的跑掉了。”

一切都已经晚了。

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颓然地一屁股坐地上,只是林云信反倒感到一阵释然。

小艾辉,我现在终于可以对你说了,

祝你好运。

与此同时,在港区空旷的水泥地面上,探照灯光正疯狂地扫射着,整个起降坪看上去就像个夜总会的舞池,只是灯光的颜色有些单调。

以及,音乐有点吵。

艾辉已经听不见除引擎轰鸣外的任何声响了,脑子里也没工夫去想搭上‘森星’号以外的任何事情,他只是不停地跑着,视野里飞船那本已硕大无比的身躯变得更大,更大。

轰鸣声丝毫没有减小,飞船尾部的聚变动力室也亮起了深蓝色的光芒——但舱门还打开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乱哄哄地挤在舷梯上,看不出是要上还是要下。

登船是这个样子的吗?这情景和艾辉想象的貌似不太一样。

管他呢,上去再说。

但想通过这拥挤的人群里从舷梯底部到飞船里可不是容易的事,年纪只有十四岁的小艾辉身高还不及这些人高马大的士兵的胸膛,想找到一个能钻进去的缝都是难上加难。看样子是这群身穿黑色制服的士兵想要闯进舱室被飞船的船员阻挡在外,双方就这样拥在舷梯上进退不得。

这时,某个梯子上部的船员貌似在拥挤中没有站稳,一个踉跄朝下跌了一步,下面的人群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惊叫着倾泻而下,这反倒让身材矮小的艾辉找到了空隙,像一条小泥鳅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趁乱滑进了舱门内。

进到飞船里之后,噪声明显地小了许多,或者说,几乎根本听不见了,艾辉蹑手蹑脚地在走廊上摸索着,里面和外面就像是两个世界,安静得可怕,他有点不忍心打破这份难得的寂静,不过还是伸了伸脚,庆祝胜利一般地在地板上轻轻跺了两下。

林老师骗人,这根本不是金属做的,踩上去虽然硬邦邦的,但是发不出声音。

突然,一声刺耳的炸裂声在不远的舱室里响起,艾辉被惊了一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尽管声响还在周围回荡,但他确信,自己的心脏正在“砰砰”地疯狂跳动。

枪……枪声?

刚才在舷梯上的那群人也是,这艘飞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艾辉浑身颤抖起来,刚才踏上梦寐以求的地方的那股兴奋劲忽然间便荡然无存,他现在能想到的,只有赶紧远离枪响的源头。

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这鬼地方平静下来再做打算。

艾辉一面这么想,一面在被涂满单调灰绿色的走廊中穿梭着,这飞船结构的复杂程度丝毫不逊于那片脏兮兮的贫民窟,艾辉跑了半天也不知道哪是哪,反正挑最窄的甬道往里钻总不会错。

然而情势好像越来越不对劲,刚才的枪声只是响了一下就重新安静了下去,而现在枪声再次响起并且越来越频繁,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也从艾辉背后传来,仿佛整艘飞船变成了恐怖分子的据点,正遭到特警部队的突袭。

艾辉不知自己跌跌撞撞地跑了多久,但现在的他双腿发软,气喘吁吁,并且因为恐惧而冷汗直冒。

跑不动了,但背后的声响一直不绝于耳,就像是一只凶神恶煞的怪物,随时都会把它恶心的爪子搭在艾辉的肩膀上。艾辉看了看四周,长廊两侧分布着许多舱室,舱门的形状都一模一样,看不出每间房间的区别。

他随意挑了一间,侧身艰难地跨进了虚掩着的舱门,甚至不敢动一下门把手,生怕发出“吱呀”的声音把猛兽们都引来。

房间比较狭小,里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门缝里透出的一点光在地上留下了一条不及小拇指粗的线。

艾辉缩在门缝旁,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喧闹声貌似没有逼近到这里,可以暂时放下心,艾辉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先吃点东西吧,从家里一路狂奔到这儿,体能消耗非常严重。

艾辉从腰间摸出一个掌心大小的小布袋,里面是他出发前用巧克力、面粉和老鼠肉捣成的粉末,味道能要人的命但是非常有营养。

正当艾辉要去拉布袋口的细线时,

背后突然伸出一双手将他悄无声息地拽进了小房间里,艾辉的惊叫还在喉咙里打转时,嘴就被捂上了,同时一根硬硬的管状物抵在他的后背上。

艾辉想一口咬下去,但捂住嘴的那只手令这个想法顿时消失了,手套的面料很柔顺,手指也比较纤细,是……女人的手?

“不准出声,否则我开枪了。”说话声在头顶幽幽地响起,艾辉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虽然是在威胁自己,但从语气上听得出她也十分惊恐。

这下凉了,艾辉感到一阵绝望,不知对方会如何处置自己。

但过了约莫十来分钟,女杀手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用手枪架着艾辉。

艾辉见对方貌似暂时不想杀自己,便不再多想,比起这个,疲惫更令他感到难受,该死,早知道林老师会拒绝自己,今儿个就不起这么早了。

要不干脆就这样睡一觉好了,靠在这女的身上——还挺舒服的。

当然艾辉也不敢真的睡着,刚才她说“不准出声”,万一自己睡着睡着打起鼾来,因为这个给一枪崩了就太丢脸了。

虽说是半梦半醒,但好歹是在这五分钟里小小地眯了一觉,令艾辉突然间清醒过来的,是一阵灌到嘴边的新鲜空气——对方的双手有些许的松动!

艾辉赶忙机警地向前一窜,挣脱了束缚,但女人此时也很快反应过来,显然对方有受过专业的训练,在艾辉挣脱之后,女人没有选择在黑暗中胡乱开枪,而是立即打开了强光手电照在艾辉身上。

突然笼罩在身上的强光几乎要将艾辉的双眼刺瞎,他惨叫一声,一面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一面嚎哭着喊道:

“别杀我,别杀我!我还只有十四岁啊!”

在手电的照射下见到艾辉的面貌后,女人也惊呼一声,

“唉,小孩子?!”

“啪”地一声,女人伸手打开了小房间的电灯,艾辉躺在地上,眨了眨直生疼的眼睛,这才看清了她的相貌:是个面容姣好的混血美女,大约二十三四岁,有着一双亮蓝色的大眼睛,不过脸型不大,嘴巴也小小的,亦有着东方姑娘特有的含蓄。发亮的黑发缠成一根单麻花辫垂在背后,全身的黑色制服和雪一般的白皮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身着黑色的贴身外套和长裤,手套和长靴也是暗灰色,比较显眼的是军帽上镶着的太空舰队军徽。

“小孩子咋了?”艾辉被女人的美貌吸引,胆子竟重新膨胀了起来,“乱成这样,你们的枪口怕是根本不分大人小孩的吧?”

“对了,航空管制局那帮家伙,”女人似是被艾辉的话提醒了一般,握紧手中的枪,一个箭步冲出了房间,“跟我来!”

两人沿着刚才艾辉来的方向在长廊里走着,枪声和叫喊声比先前零散了许多,但艾辉还是不由得左顾右盼起来,也不敢走得太快。

“跟紧我,”女人回头对艾辉说道,“不然不保证你的安全。”

“唷,你这话说的,”艾辉讥讽道,“方才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刚进那小房间时,可是把你吓得不轻。”

艾辉正等着女人像老黄头一样涨红脸发起飙来,不曾想女人十分沉静地回答道:

“地球联邦政府里有很多身手非凡的暗杀高手,身材矮小得就像你这样,甚至有些就是十三四岁的孩子,所以比起五大三粗的大汉,你这种小矮人反倒更让人胆战心惊。”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身手非凡的暗杀高手’?”艾辉将双手背在脑后,杠上劲了。

但女人依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真是那样的话,我早就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没有比黑漆漆的储藏室再完美的藏尸地点了。”

艾辉顿时感到一阵寒意轻轻在背后舔了一下,全身像过电一样猛地抽搐起来。

“不用太害怕,”女人见状,尽可能将神情放得缓和,安抚道,“我也只是谨慎起见,这艘飞船也不是什么特别要命的目标。”

艾辉轻轻“嗯”了一声,感觉有什么干涩的东西梗在嗓子眼里,“我们现在去哪儿?”

女人转头朝长廊深处望了望,“船长室,我刚刚从货舱出来,先前从货舱发出的应该是假警报,这说明管制局的目的是扣下这艘飞船,如此一来,我相信即便是他们也不会立即武力占领,刚才的枪声应该只是局部的冲突,走吧。”

艾辉也不再多嘴,乖乖地跟在女人背后。

长廊的尽头,通向一座大厅的二层,中间是大片的中空可以俯视到一层的大部分区域,两人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移动着。

不巧,这时大厅另一侧传来一连串海浪般的脚步声,女人还没来得及回头朝艾辉喊“退回去”,一大群全副武装的士兵便已黑压压地出现在眼前。

虽是偶遇,但双方的反应都非常之快,一眨眼的功夫,枪口便都抬了起来——只是画面好像不太均衡,女人手里只有一把小手枪,和对面的一杆杆突击步枪比起来就像是一只小玩具。

“真巧啊,白小姐,”为首的士兵看来认识女人,“警卫排长不去保护船长,在这儿带着个小孩,逛街呢?”

女人从对方略带戏谑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个重要信息,“船上现在乱作一团,不过看来船长他老人家藏得比我好,这我就放心了。”

“你放不放心可没用,”对话期间,两边的枪一直没有放下,“让船长出来,免得再出伤亡,这对大家来说都不是好结果!”

“上来二话不说先开枪的人没资格说这话,”女人厉声说道,“不过既然在这相遇事情反而好办了,带着你的人先下船,待秩序恢复之后再作商讨。”

“这可不行,”女人话音未落,士兵长便干脆地表示了回绝,“我们获知的情报是‘森星’号上载有违禁物品,接到的命令是对飞船进行彻底清查,在任务完成之前就下船是我们的失职——先前货舱发出的警报你也应该听到了。”

矛盾理清楚了,但气氛顿时变得僵硬了起来,就连艾辉这个半大小子都能看出来,光是违禁物品的话,根本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更别说女人提到的“上来二话不说先开枪”了,这明显是一个借口,真正目的是逼停并扣下这艘飞船。

这时,楼下的大厅传来脚步声,只见几个士兵跟在一位老者身后,

“队长,我们把船长带来了。”

士兵长刚想答话,女人一声暴喝将他的意识拉了回来,

“我以‘森星’号最高军事指挥员的名义命令你们,离开船体!”

口气不容置疑,所谓的名义和命令当然并没有什么卵用,但能准确地表达出女人的强硬态度。

如果这个时候让他们把船长带走,起飞就永远不可能了。

两边人就这样僵持着,黑洞洞的枪口仿佛还在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那个,”一个稚嫩的嗓音打破了寂静,“违禁物品,是指这个吗?”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艾辉,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本来就身材矮小的艾辉看上去就像一只布娃娃。

艾辉将右手举得高高的,手里托着的,是一只浅黄色的小布袋——就是那只盛着食物粉末的小袋子。

林云信在上课的时候讲过,别看一抔小小的粉末还没巴掌大,但在太空航行时它可能会给飞船里的精密仪器带来巨大的隐患,所以这类粉末状的东西属于严重违禁品。

“里面是我本来上船前吃的饼干粉,”艾辉用手指从小布袋里蘸了一点,抹在舌头上展示在众人眼前,“但是刚才太害怕就给忘了。”

女人立即会意,大声说道:

“我刚刚去货舱调查过,飞船原本搭载的货物没有问题,但是这孩子在里面迷路了,他身上携带的这团粉末触发了报警器,事情就是这样。”

“白小姐,我的印象中,你可不是这么儿戏的人,”士兵长倒也没蠢到上这样的当,“忽悠你旁边这位小朋友,倒是挺有趣的。”

“这就全凭您自己的想象了,我能向各位保证的就两件事情,”女人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第一,我已经去货舱调查过,里面的货物没有问题,所以飞船航行的安全性无需各位操心;第二,如果各位愿意的话,这袋所谓的‘饼干粉’可以让整个闹剧到此为止,你们顺利收缴违禁物品,对上级也有个交待,但如果各位还想纠缠下去的话,这袋证物就由我自己上交航空管制局,到时候没好果子吃的是谁大家都清楚。”

说完,女人咽了一口唾沫,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艾辉说道:

“小兄弟,把袋口缝好放到我衣袋里,然后退到后面的走廊里去,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来办。”

艾辉愣了一下,陷入犹豫。

“快点,不然你会受伤的。”

最后这一句让女人的话像是有了魔力一般,艾辉不由自主地照做了。

扒在走廊的墙壁上,艾辉见对面的士兵长沉默着示意身边的同伴,随即身后的两名士兵缓缓地朝女人走去,女人则依然像一尊雕塑一样朝对面举着手枪,神情显得十分镇定,甚至有些轻松。

他们就这样接受了女人的提议?艾辉感到有些不敢相信。

这时,凑到近前的一前一后两名士兵突然一个箭步,粗壮的手臂朝放着证物的衣袋抓去。

不对,他们是要抢走证物!

对此女人早有预料,这帮人果然还是联邦政府的走狗,打算把粉末抢走,然后藏起来或销毁,不把飞船彻底赖在港里绝不罢休。

那就对不起了,地球的同志们。

只见女人轻巧地朝后一跃,两个士兵扑了个空,随即提起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其中一人的下巴上,那人闷哼一声,身子朝后仰了回去,正好撞在同伴身上,接着女人像清理杂乱的书桌一样,扬起大长腿将两人扫到了围栏外。

对面见势不妙,立即扣动了手里的扳机,几杆能量枪一齐开火,然而此时女人一只手抓住一旁的围栏,整个人头朝下像转动的风车一样飞身跃到围栏上方,朝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射出的几发能量弹纷纷脱靶。

与此同时,女人的另一只手举起手枪,“啪啪”几声,子弹精准地射中了士兵们握枪的手,随着几声痛苦的哀嚎,几杆步枪无力地跌落在地上。

女人如体操运动员一般在围栏上舞动着,双脚着地时,手里已多了一杆修长的突击步枪——在空中时从往一楼摔去的士兵手里夺来的。

躲在后面的艾辉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现在该怎么做,应该心里有个数了吧?”女人举着枪,缓缓地说道。

本来艾辉以为她指的是撤退,但士兵们的动作让他发现自己的思维有点跳跃了——只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士兵一个个无奈地举起了双手。

事件就这样得到了解决,“森星”号得以重新筹备启航,在广场的二楼,艾辉怔怔地看着船员或空手或搬着货物走来走去,这艘飞船似乎遗忘了他,他望着这一片祥和的情景也似乎遗忘了刚刚的紧张时刻。

“唷,小英雄在这呢,”女人来到艾辉的身边,“你可是立了大功哦,全船的人都得感谢你。”

“没有啦,”艾辉脸红了红,比起自己抖的小机灵,那时女人的以一敌多更令他印象深刻,“倒是我得感谢你,不然我一个人在飞船里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我叫斯汀娜,斯汀娜·白,这艘飞船的警卫员之一,叫我汀娜就好了,”汀娜笑着蹲下身子,长靴在脚腕处弯出一道道折痕,“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以前从未有过哪个大人曾经这样子,对话时视线和艾辉在同一个高度。

“我……我叫艾辉,今年十四岁……”艾辉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害羞过。

“艾辉,很酷的名字,”汀娜一字一顿地复述了一遍艾辉的名字,“离飞船启航还有一点时间,你住的应该离空港不远吧?我送你回家。”

艾辉脑子一道闪电划过,这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双手背在背后,“不要。”

“这可不行,”汀娜脸上那淡淡的微笑依然没有消失,只是神情变得有些无奈,“这么晚了一个人偷偷跑到空港来,你的家人会担心的。”

艾辉沉默不语,还别过了头去。

“是有什么苦衷吗?”

说实话,这种在自己面前陪笑脸的大人艾辉之前见的也不少,老黄头就是其中之一,不然当初怎么会被他骗进那顶又臭又破的窝棚。但现在不一样,这个叫斯汀娜·白的女人仿佛天生散发着一种魔力,给人一种这世上只剩我和她的错觉,除她之外,再无可以说话的对象。

在这股魔力的驱使下,艾辉说出了自己那早已不算是秘密的秘密,他没有家,如果硬说要有的话,在诺亚希星上。

“原来如此,我想你为搭上这艘飞船肯定努了不少力,”汀娜站起身,“好吧,我们去找船长,他能点头同意的话就没问题了。”

于是艾辉跟着汀娜来到船长室,船长室并不大也不气派,和其他的小舱室没有什么区别,船长弗兰克先生是位蓄着大白胡子,面相和善的老人,正和两名船员一同整理船长室里乱糟糟的器材和书籍。

“报告!”汀娜以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在门口,“警卫排长斯汀娜·白有事要求见船长!”

“啊,斯汀娜,快请进,”看样子实际上弗兰克船长和汀娜已经十分熟稔,他一面放下手里的杂物,一面用流利的标准汉语热情地打着招呼,“见到你真高兴。”

这上下级之间反差强烈的举止令艾辉有些不自在,汀娜微微伸手在他背上轻拍了一下示意艾辉“放轻松”,两人一起走进船长室。

“真是抱歉,船长先生,”汀娜有些遗憾地说道,“刚才的骚乱中我没有尽到警卫排长的职责,没能保护好您,还让众多弟兄们受了伤。”

“哪里的话,”弗兰克船长摆了摆手,“要不是你在那帮恶棍刚冲上飞船时制伏了为首的那两三个,大伙逃都没地方逃,再说,最后救了大家的还是你们。”

这最后一个“们“字让艾辉猛地一愣神,虽说就在汀娜身边,但艾辉以为船长没注意到他。

“幸会,小家伙,”弗兰克船长微笑着朝艾辉弯下腰,“咳咳,失礼了,请问你的名字是?”

“我叫艾辉,我要去诺亚希星上找我的父母。”艾辉不仅报上了名字,还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要求。

弗兰克船长的思路一时有些没接上,他满脸疑惑地抬头看了看汀娜。

“我们来找您就是为这件事。”

汀娜向船长解释了艾辉偷偷乘上飞船的缘由,“仅有而能确信的情报就是艾辉的双亲来自诺亚希星,从姓名到身份都还未知,不过到达诺亚希星系的话肯定能知道些什么,所以他希望能与我们同行。”

“是这样……”弗兰克船长抚了抚胡子,“我个人倒是没有意见,只是携带的船员与上报管制局的名单不符,属于非法航行啊。”

“真要这样讲的话,相比之下,”汀娜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我们比预定时间提早了整整十二个小时启航,已经是非法到天上去了吧?”

这话弗兰克船长一听,乐了,“哈哈哈,很有道理!那我没什么说的了,艾辉先生,欢迎加入‘森星’号!”

艾辉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幸福过,比从救济处抢到一包软糖还要幸福百倍千倍。走出船长室,艾辉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失重了,正缓缓地朝天花板飘去——

“那个,汀娜,我……”这是艾辉第一次称呼汀娜,还不太习惯,“谢谢了……”

“哦唷,没想到小角斗士也有这么文雅的时候,”汀娜俏皮地调侃道,“完全不敢想象,在那间黑漆漆的小储藏室里时,你还想咬我来着~”

啊,被你发现了,艾辉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嘛,总之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

汀娜脱下右手的手套,弯下腰,朝艾辉伸出修长美丽的手掌,

“请多指教咯!”

这是在贫民窟里度过了十余年的艾辉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脏,不过最后一大一小两只手还是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此时,一串低沉的轰鸣声响了起来,“森星”号的引擎重新发动了。

艾辉和汀娜来到广场上,巨大的舷窗前,地平线在缓缓地下降,而浩瀚无垠的太空仿佛已经近在眼前。

“这应该是你第一次远离自己很熟悉的地方吧?”汀娜美丽的双眸中映着星光点点的夜空,“害怕吗?”

“远离一个自己不属于的地方,谈何害怕。”

“你的意思是自己属于宇宙?”汀娜试探性地说道,“但太空和地球不一样,它可是无边无际的。”

艾辉刚想回答,忽然明白了汀娜这么一问的用意,

把一个无边无际的空间当作自己的归属,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夜晚,确切地说,作息时间规定的夜晚,“森星”号变得黯淡下来,仿佛和周围虚无缥缈的太空融为一体,和神经紧绷了一整天的船员们一同酣睡着。

船长室里,斯汀娜·白保持着立正姿势站在弗兰克船长桌前,自从外星殖民运动变得频繁,远空航行的飞船都无一例外地配备了人工重力——超长时间的失重对人的骨架和血液循环是毁灭性的。

“那个叫艾辉的男孩,你貌似挺喜欢他的。”

“您不也一样吗?”汀娜看出了船长的心思,“这样的孩子在地球上很少见。”

“这我就不清楚了,老头我的童年和青年都在太空度过,”弗兰克船长回想起属于自己的青葱岁月,“先不说这个了,跃迁前的几道坎要怎么过,这两天得讨论一下了。”

“首先是要通过‘黑冰林’,对吧?”汀娜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我们的航行并非合法,所以很难预测在那里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弗兰克船长点了点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警卫排的士兵们全都在空港的骚乱中负伤不得不留在地球,全船上下受过军事训练的,除了我这把老骨头之外就剩你了,白中尉。”

弗兰克船长着重强调了汀娜的军衔,同时也是强调了自己不过是个在舰队服过一年役的太空水手,和正规的军校毕业生根本没法比。

“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会负起责任,保护好船上所有人的安全。”

弗兰克船长这次摇了摇头,

“我说这话的意思恰恰相反,孩子,在保护全船人的安全之前,你应该先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汀娜依然昂着头,但目光渐渐地垂了下去,并未作答。

“从‘黑冰林’开始,接下来的旅程凶多吉少,所以我要求你无论遇到什么事,优先确保自己的安全,”弗兰克船长的语气变得强硬,“这是命令。”

“遵命,船长。”

预感告诉汀娜,这道命令她不一定能做到;军人的天性告诉汀娜,她必须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