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委员长大人,”略显阴暗的办公室里,一个面相更加阴暗的男人出现在屏幕中央,“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托您的福,我怀疑我患上了老年痴呆,”年近六十岁的纳斯特躺在那张像是充过气的大椅子上,装成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这个通讯频道应该有五六年没使用过了吧?我老人家找按键在哪儿可花不老小功夫。”
“那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免得您忘记自己想说啥,变成一个哑巴,”屏幕中的男人连笑起来都像是要杀人一样,“事先讲过的,‘森星’号货船的乘员名单调查过了吗?”
“从航空管制局调出资料看了,”纳斯特直起身子,双手托着下巴,神情变得认真了起来,“名单里没有未成年乘客,也找不到叫作‘艾辉’的姓名,就是这样——怎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竟能把堂堂的海王星纵队总司令官伍埃先生,吓得给地球联邦打电话报警?”
“具有这个姓氏的人和诺亚希星联系在一起,难道还不够带劲吗?”伍埃反问道,“再加上前几天闯入太阳系的太空舰队间谍船,我倒是想问问还如此悠哉的地球联邦,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要真是这样的话今天就应该是我主动找你联络了,”纳斯特伸手抹了抹胡须,“按你这么一讲的话,难道是太空舰队已经掌握到艾迪夫妇的下落,准备对太阳系采取行动了?”
“这是一种比较合理的假设,”伍埃一副“你终于肯认真讨论了”的表情,“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楚,但可以确信的就是太空舰队一定在觊觎着什么,这对纵队和联邦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啊。”
纳斯特没有直接作答,而是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一直以来太空舰队和地球联邦之间的明争暗斗就没有停歇过,这一次从表面上看也只是普通的小摩擦——但如果可能牵扯到十多年下落不明的艾迪夫妇,情况就不太一样了,我们也许会考虑派出秘密调查团前往诺亚希星,到时希望你们能多加配合。”
“但愿您能一直像这样顾全大局。”说罢,伍埃的影像“啪”地一声从窗户一般的全息屏幕上消失了。
办公室重新陷入了沉寂,光线因全息屏幕的熄灭变得更加黯淡了,而纳斯特则仿佛是为这寂静和黑暗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一般,迫不及待地按下了手边大型触屏上的内部通话键,
“来人,”纳斯特威严地命令道,“通知潜伏在诺亚希星的特工团,他们的行迹有暴露的可能,计划酌情提前实施。”
随着一声轻轻的应答响起又消逝,纳斯特才又躺倒在那肥大无比的椅子上,开始真正地享受这一派宁静带给他的舒畅感。
对某些喜欢安静的人而言,太空也许是个好地方,但相比于星球上狭窄极富安全感的小房间,太空又有些不那么完美,它太广阔了,完全没有边界,这就意味着可能还有其他人在和你分享这份无穷的安宁,甚至还有可能正注视着你,没人会喜欢被他者盯着看,喜欢在安静地方独处的人更是如此。
这一不太令人高兴的设想在“黑冰林”里成为了现实,在此地经营了近一个世纪的海王星纵队早已将各处矮行星以及彗星轨道的引力分布了然于胸,这使得他们可以轻易在遍布碎冰块的空域进行跃迁,随意到达“黑冰林”中的每一个地方,并且设下如蚊子一般不起眼但极其恼人的监视无人机,只要有任何飞船进入这个区域,都会有至少一枚摄像头将它上上下下看个通透。
当然,它们不会对“森星”号医务室里那血腥沉闷的场面感兴趣。
“嘶——老哥你能不能轻点?”这句话至少在医务室里一字不差地响起了十遍,“手里拿着烧焦的肉,还真以为自己在吃烧烤呢!”
“呸,就你这臭脚,咱才懒得碰哩!”另一名船员一面像刷皮鞋一样朝创面上抹着烧伤药,一面做了个鬼脸笑道,“嫌老子下手重,找小艾辉去,不过可得看人家理不理你。”
艾辉在这艘船的乘员间大受欢迎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不过以往大都类似于一个吉祥物用来逗趣,像现在这样被呼来唤去还是第一次,被能量枪打伤的船员足有二十来人,从前艾辉被老黄头抓去干杂活时都没有这么忙,
没办法,谁让他那双稚嫩的小手在涂药膏时那么轻柔呢,这门功夫是艾辉在捉蟋蟀时练就的——先找一只死掉的蟋蟀,把肚子剖开,往里涂上正好适量的糖糊,然后用线牵着搁在草丛里,等其他的蟋蟀被糖糊的气味吸引过来。
这一过程需要非常精细的操作,否则一不小心把死蟋蟀的身体捣碎可就前功尽弃了。
艾辉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群比两个他还大的巨型蟋蟀身上用到这门手艺,不过考虑到伤员的身体状况,人工重力在磁力板被摘掉后依然开启着,药膏至少不会因失重像被吹散的雪花一样到处乱飘,这让工作进行得相对顺利。
“很能干嘛,孩子,”工作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告一段落,正当艾辉在医务室墙边用毛巾擦手时,一只粗糙的大手放在了他头上,来探望伤员的弗兰克船长慈祥地笑着说道,“辛苦了!”
“咳,这不算什么,”艾辉得意地回答道,“要是有治脚臭味的药膏的话,我会更愿意效劳。”
“那可就有些为难你了,我们一直不提倡太勉强自己,”弗兰克船长这话很明显是在暗示某人,“说起来,白中尉呢?入夜之后我一直没看见她。”
“汀娜她啊……”艾辉正在毛巾上来回搓着的双手停了下来。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大概八点多的时候汀娜来过一趟,不过她的视线未曾和包括艾辉在内的任何人接触,便匆匆地离开了,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艾辉和大伙都看得清清楚楚,汀娜的神情极其颓丧,眼圈红红的。
当时艾辉追了上去询问汀娜怎么了,然而后者像是在刻意躲着他一样,压低帽檐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长廊深处,和她擦肩而过的船员朝她打招呼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简单应了一声。
“唉,这姑娘,过重的责任心会毁了她的,”从弗兰克船长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的各种思绪纠缠在了一起,“自从得知‘森星’号启航后,正规的军事人员只有白中尉一人,我就非常担心,担心她给予自己的压力太大,这一次遭袭,白中尉肯定认为过错是由她一人造成的。”
“那又如何?”艾辉觉得重点并不在这里,“汀娜靠自己的努力把整艘船从危难中拯救了出来,大家都很感激她,她为什么理都不理我们一下呢?”
“因为白中尉自己不这么认为呀,”弗兰克船长苦笑了一下,“在她的思绪里,这场灾难本可以避免,出于这份内疚,恐怕下一次遇到类似的事情时,她会不惜用自己的身体为我们挡子弹,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但很遗憾,据我的了解,白中尉就是这么一个为他人考虑远多于为自己考虑的单纯女孩。”
确实如此,艾辉默不作声,他心里数着大概有几顿饭是自己吞下了两人份而汀娜则除了水什么都没下肚,结论是……他记不清了。
“所以说,艾辉同志,”弗兰克船长微微弯下腰,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能交给你一个任务吗?我个人认为由你来完成它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森星”号可谓是经过了多灾多难的一天,此时的她不仅全身疮痍,而且疲惫不堪,当然即便如此,她还是恪尽职守地在航线上坚定地前进,只是在熄灯后趁人不注意打了个呵欠,并微微放慢了脚步。
汀娜担任的善后工作不多,但她还是以数倍于平时的效率把它们统统搞定了,还呈给了弗兰克船长一份详尽的货物缺损情况报告。
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夜深了,艾辉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警卫排长的休息室,他轻轻地推开门,里面一片漆黑,不出所料汀娜早已躺下睡着,依然是那个专业的仰躺睡姿,双手插在盖在身上的外套衣袖里,只是表情还是那样地令人揪心,仿佛在做着可怕的恶梦。
艾辉来到汀娜身旁,思忖着怎么叫醒她,方才在走廊里那么大声喊都没理自己,这会儿怕是连晃都晃不醒。
于是乎,艾辉索性直接将手搁在了汀娜的胸上,不过他还算知廉耻,没有抓下去。
果不其然,一阵刺耳的尖叫仿佛要把小房间震碎,汀娜猛地坐起身,顺势从衣袖中伸出手就是一巴掌,直接把艾辉扇飞了出去,艾辉娇小的身躯还在空中打了好几个转。
我真是个天才,艾辉心中暗自称喜。
几分钟后,两人肩并肩抱着双膝,靠墙坐在汀娜的床铺上,仿佛只要朝对面的墙壁抬起头就能看见彼此的脸——不过艾辉不太想让自己肿起的右脸颊显露在别人面前,哪怕红肿就是这个“别人”扇出来的。
不知为何,此时的汀娜身材看上去比平时稍微矮小了一点,短袖汗衫外露出的手臂上肌肉线条还算清晰,但没有艾辉想象中如健美运动员一般夸张,贴腿长裤的末端一直包裹到了脚踝和半个脚底,黑黑的色调更凸显出汀娜那双脚丫十分地白净,和刚才那帮糙汉完全不同。
“没想到你这家伙小小年纪,就学会这么流氓了,”汀娜细声嘟囔道,仿佛刚才那下令她受了不小的委屈,当然事实明显不是这样,“还疼吗?”
“有点,不过为了完成船长交代的任务,值得,”其实艾辉连碰一下右脸都不敢,怕自己痛得呲牙咧嘴说不出话来,“我有些话想说,应该讲不止是我,很多人有话想对你说。”
艾辉在叙述的时候,汀娜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然而也许她自己没有注意到,艾辉越往下说,她的头就往下埋得越深。
“所以其实嘛,大伙还是由衷地在支持你的,”艾辉尽量让自己的用词不那么像林云信说教一样文绉绉的,“没必要太钻牛角尖,如果你能高兴起来,就可以算是皆大欢喜了。”
“不用白费力气安慰我了,”汀娜似乎是早就料到了有人会来跟她说这么一大段,这个人不是弗兰克船长就是艾辉,“你们心里其实还是有怨言的,只是不自知而已。”
“怎么能这么说呢?”艾辉认为汀娜这话说得有些草率了,“你又不是我们,如何能断定这些不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那我问你,”汀娜的表情中显露出一种当事者迷旁观者清的疲态,“当时得知要去救援巡逻艇,你们有没有感到惊讶?”
“有倒是有,”艾辉略微明白了汀娜这一问的用意,但还是说出了实话,“那时有几个说话嘴直的人也直接讲出来了,不好好照原来的航线走,去踏一个明摆着的陷阱做什么?”
“这就对了,”汀娜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不管你们再怎么理解我,‘灾难本可以避免’这一印象都不会消失,最重要的是,这个印象会被带到面对下一个分岔路口的时候。”
这下艾辉彻底明白了,如果以后还会遇到类似的艰难抉择,任谁都会不知不觉地想起这一次选择所带来的后果,若汀娜再次提出了具有风险性的意见,“上一次的判断发生了失误”这一点会被潜移默化地代入利弊权衡。
如此一来,以后的决策过程将会混入越来越多的主观因素。
正因为太空航行中的每一次抉择都性命攸关,所以判断失误总是致命的,即便像这次一样死里逃生,它也会沿着人们紧绷的神经或多或少地影响到未来面对突发事件时的分析判断。
这是不争的事实,艾辉无力反驳。
“我猜想,你既然这么懂,”艾辉打算换个角度继续讨论,“是不是以前发生过类似的故事,而且结局不太圆满?给我讲讲呗。”
说着,艾辉转了个身,面朝汀娜盘着腿,活像一个睡前吵着要姐姐讲故事的四岁幼儿。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汀娜看着艾辉那浮夸的演技,苦笑着摸了摸后者的头,“这故事两句话就能讲完。”
当年还在灰狱军校进修的汀娜,在一次实战演习中担任某基层编制指挥员,和今天一样作出了错误的决定,小队差点“全军覆没”。
汀娜凭借过硬的军事技能和精湛的指挥艺术挽回了损失,演习结束后还得到了导演部的特别嘉奖。
故事讲完了。
但很明显,汀娜本不想讲出这段故事,所以才如此敷衍地用两句就概括完了——然而,就这两句话一出口,那些埋藏在故事背后的心里话便像一只只破卵而出的雏鸟一样拼命地往外挤。
“能进入灰狱军校的军官生,尤其是已经经过一段时间学习的,素养和专业程度都远远高于太空舰队的其他同行,”艾辉确信,这是汀娜第一次向别人提起这段经历,“善于独立思考,同时又绝对服从于长官的威信,当时我在讨论会上作出沿目标阵地山脚潜伏前进,而不是从背后直接突击的决定后,不少人提出了异议——最后,我还是依照自己的想法发出命令,所有人都不再发声,坚决地执行了指令。”
那场模拟战斗的过程和结果是,阵地守方提前发现了小队的行踪,立即展开袭击并包围,在“伤亡”过半的不利局面下,汀娜果断地放弃了防守,将剩余的兵力纠集在一起,由她率领强行在包围圈上撕开了一个缺口,接着沿原先正面进攻的途径一路突袭进阵地内部敲掉了敌方的指挥中枢,突围反杀一气呵成,汀娜的部队因为表现出色而获得了集体表彰。
“毕竟结果是好的,所以也没有任何人再为我那次失误感到不满,大家反而还更加地服从我的威信,”明明叙述的不是什么令人丧气的事情,汀娜的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然而我注意到,无论是战术理论学习会,还是午饭时的闲聊,只要在谈论类似的情景,就必定会提到那一回——尽管大家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抬杠的意思——但我意识到,这是危险的,尤其是到了真正的战场上时。”
汀娜从军校毕业后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她加入太空舰队,真正地开始带兵了,并开赴卢斯星战场,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斗,那几个月里,汀娜的个人发挥堪称完美,用有些马后炮的话语来描述,就是该突进时绝不拖泥带水,该撤退时绝不搞没必要的纠缠。
现在看来,这完美表现的背后,是一次次的如履薄冰的艰难抉择,甚至是听天由命的赌博,只为让自己的判断尽可能正确,让部下的安全尽可能有保障。
“就这一点而言,太空航行和战争是一回事,在生命变得极其易碎的时候,所有的理解和包容都会大打折扣。”
艾辉依旧默不作声,光是咀嚼消化汀娜的话就够费脑子的,更别说提出质疑了,两人在交谈中的地位不知不觉间发生了翻转,但艾辉不禁想起了另一件事。
弗兰克船长说,汀娜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孩,为他人考虑远远多于为自己考虑——那么汀娜最后这句话,适用于她自己吗?
艾辉想起了昨天,他无视安全条例,冒失地攀上了隔板管,还擅自在换气槽里安家,汀娜只是最开始时因为担心艾辉的安危发了一通火,最后不但没有继续责怪他,还反省自己有些太凶了,这种包容心就算是地球上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里都不一定会出现。
他感觉自己懂了什么,但具体是什么又不太懂。
“很晚了,睡吧,”汀娜的声音放得更轻了,像安眠曲一样,“在医务室忙了那么久,你也一定累了,赶紧上床吧。”
“好吧,不过呢,担惊受怕一天了,我还是有点紧张,今晚想睡你旁边可以吗?”艾辉搂着汀娜的胳膊,“就一晚,好不好?”
“真拿你没办法,”汀娜无奈地笑了笑,“你这小家伙无论干什么傻事都能找一堆理由。”
其中最有水平的一次,就是“啃指甲”。
艾辉入睡得比想象中快多了,躺倒才一分钟多一点,汀娜就能感觉到那一阵阵舔在自己肌肤上的呼气变得有规律了起来,不过即便如此,他的双手还是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似乎安全感让这孩子睡得更香了。
但明天一早我先起床离开的话,他可能会着凉,汀娜这么想着,于是起身从艾辉的铺上将被子顺了下来,盖在艾辉身上,并悉心地卷起被角往里窝了窝。
对一个睡得很沉的人来说,黑夜也就是眼睛一睁一闭的瞬间,或许宇宙就是这么一个嗜睡的生物,从诞生到毁灭,也就是眼睛一睁一闭的瞬间。
只是在这一瞬间里可能发生很多事情,比如各种星系和文明的兴衰,再比如——一个人的心湖起了些微妙的波澜。
“早上好,中尉!”货舱的大刘拄着拐杖蹦来蹦去,这个正直又暴躁的水手仿佛每跳一步都有种把拐杖扔掉的冲动,“没想到先前安的加固栏还能有别的效用,那帮土匪才撬了一半就匆匆忙忙走人了。”
“呃……是啊,”汀娜似乎有些意外地招架不住大刘如此热情地打招呼,她的目光落在大刘那只缠着绷带的左腿上,“您的伤,没事吧?”
“咳,不碍事,这点小伤根本算不上啥,”倒是汀娜这份没由来的客气让大刘更招架不住,“比起这个,中尉你的气色看上去比昨天好了很多,看来小艾辉开导得很有效果啊。”
“哎,是吗?”汀娜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过当然摸不出气色好还是不好,“我自己感觉没什么变化啊?”
何止是没什么变化,昨晚聊下来,被开导的明明是艾辉。
“这种事情总不会像感冒吃药那样,好没好会有明显的感觉,”大刘用他那粗犷的口气说这话时,总觉得像是在教学徒打钉子,“总之,看到你有精神比什么都好,这儿就交给我们吧,方才弗兰克船长喊你去一趟资料室来着。”
一路上,见到汀娜的人都和大刘一样向她热情地问好,表情中似乎都洋溢着一种为她高兴的欣慰,昨天的那份忧心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令汀娜有些不太自在,她总感觉是不是自己脸上贴着写有“我很好请大家放心”之类字句的纸条,还是说昨晚艾辉真的不知不觉中给自己灌了什么迷魂汤?
汀娜正疑惑着,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资料室门前,弗兰克船长和纳克正站在放映着全息影像的大会议桌两旁,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哎,白中尉来了,”纳克首先注意到了门前的汀娜,弗兰克船长则还眯着眼仔细地端详全息屏幕上的相片,“进来吧,你得看看这个!”
汀娜应声来到会议桌近前,看了看那张被放大的相片,相片里是一间飞船的驾驶室,比“森星”号的驾驶室要窄上不少,两三个驾驶座像正在打街机的孩童一样挤在驾驶台前,不过也正因为狭小,驾驶座的左右上下都分布着各种仪表和操作界面。
“你认为这是什么?”纳克像是个在引导学生解题的教授一样,卖着关子问汀娜。
“很明显是某个飞船的驾驶舱,”汀娜察觉到纳克这么一问别有用意,便凑近又上下观察了一遍,“应该是……那艘舰队巡逻艇的?”
这句话汀娜本想用十分笃定的口气说出来,但经过一番观察后,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你说得没错,确实是那艘巡逻艇的驾驶舱,”纳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但有几个地方感觉略感违和对不对?”
“是的,像这里,还有这里,”汀娜指了指相片中两个看上去很像破译箱和裂缝干涉仪的装置,“这些设备都是一艘普通巡逻艇很少用到甚至禁止携带的。”
“而我们在拍照时确确实实亲眼见到了它们,”纳克瞪了瞪眼睛,还原出了当时他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认为这意味着什么?”
“这其实是一艘间谍船?”
纳克双掌一击,随即朝弗兰克船长摊了摊手,意思是“白中尉的意见和我一样,讨论应该有结果了”。
“好吧,也许你们是对的,”弗兰克船长将刚才挤成一团的眉头舒展开来,扁了扁嘴,下巴上的胡须一根根地朝纳克竖起,“这和我依然保留疑问并不矛盾:太空舰队为何要冒着搞摩擦的风险向太阳系派间谍船?”
“我认为至少和我们的航行无关,双方的矛盾由来已久,互相扣押飞船都是常有的事,不会因为一艘不起眼的货船就动这样的干戈,”汀娜摸着下巴思考着,“我想应该是某一方有我们还未知晓的大动作,如此一来的话,到达目的地后把情况汇报给舰队,从此不再过问是较为稳妥的做法。”
“这是自然,”弗兰克船长背着手,“但愿,这不会对舰队船只以后来往太阳系造成影响,如果此次事件导致其它的飞船都像这艘巡逻艇一样被海王星纵队下毒手,那无论舰队有着怎样的意图,都不能说是一着好棋。”
说曹操曹操到,突然,飞船发生了一阵剧烈的晃动,全息屏幕像是被泼了一盆水的油画一样变得模糊不清,四周警铃大作,睡得再熟的人都会被这刺耳的蜂鸣声给揪醒。
“报告船长,这里是驾驶舱,”弗兰克船长的通讯仪里,驾驶员的声音被警铃声掩盖得几乎听不见,“我们遇到麻烦了,六架海王星纵队的武装无人机发现了我们,正跟在后面,一旦被追上的话船体会很快被剖切解体!”
三人一听,意识到事态严重,很快赶到了驾驶舱,此时舱里是一片慌乱,船员们读着各项敌人方位和飞行路线等数据,但很明显,读出来的数据越多,代表情况越糟。
“森星”号事实上载有一架可以近距离射击的能量弹机炮,不过往往是用来碎石开路用的,面对海盗或是眼前的土匪,这点武器能做到的只有告诉对方“我最强的还击手段就是一杆小水枪”。
“能通过加速把它们甩掉吗?”历经过千险的弗兰克船长也急眼了,他来到主操作员身旁,迫切地问道,“敌方还没完全赶上的话,应该还有时间计算出一条可以直线加速的路线。”
“这倒是没错,船长,但问题在于,”主操作员马小宇面露难色地说道,“按照现在这个方向,我们马上就要驶离‘黑冰林’了,到时敌人后方的远程火力可以借助无人机的视野锁定‘森星’号,他们很有可能就是看准了咱们离外边缘不远,才派附近无人机跟上来的。”
弗兰克船长攥紧了拳头,手指触到掌心的汗液感觉又黏又滑,匪徒们这是打算把“森星”号逼到绝境然后彻底消灭,而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屁股后面有六个磨刀霍霍的刽子手,而一旦加速前冲无异于送死,没有比这更精妙的绝境了。
“白中尉,你看这……”
弗兰克船长回头一喊——这才发现,刚刚还跟进了驾驶舱的汀娜已是不见踪影。
由于“森星”号在无数的浮冰中左冲右突,尽可能地试图规避敌人的追击,船体晃动得很厉害,但汀娜在受训练时适应过更加严酷,几乎是随时在翻转的环境,光是现在这样如浮在水面一般的摇晃,根本不可能让走廊里的汀娜每迈出一步都踉踉跄跄。
要相信弗兰克船长他们,他们一定能想到那个办法,我如果在场多嘴的话,即便那个办法能实施,也肯定会因有所顾虑而失败,所以我现在唯一正确的举动就是消失。
慌忙逃窜的飞船还在不停震动着,船体每震一下,仿佛都在颤动汀娜那不知何去何从的内心,周围轰隆隆作响的摇晃声似乎也变得尖锐了,像恶魔的低语一样不停地侵蚀着她的精神。
“汀娜!”走着走着,艾辉迎面从走廊另一端跑了过来,看上去路上还因为船体的晃动摔了几跤,“发生什么事了,飞船怎么摇得这么厉害?”
“嗯,遇到了些追兵,”汀娜感觉艾辉和自己说的话都像是有回音,振荡得脑袋直生疼,“飞船正在全力逃脱,行驶得可能不是很稳。”
“那你不去帮忙想办法解决,在这做什么?”艾辉一见到汀娜那魂不附体的表情,还以为是驾驶员闲得发慌在玩杂耍,“船长他们现在肯定急得焦头烂额了吧?”
“这不一定,我没在的话,”不知为何,汀娜极力地在避开艾辉急切的目光,仿佛那眼神里长了刀子,“他们应该能更顺利地找到解决方案。”
“别胡说八道了!”汀娜话音未落,艾辉便粗暴地驳斥道,“我只知道,没有你所有人都要玩完!”
“你懂些什么!”汀娜几乎失去了理智,用更响的声音回敬艾辉,“我先前犯的错误还不够严重吗!船长没有关我的禁闭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怎么可能再去添乱!”
艾辉不知是领会到汀娜所说的意思,还是仅仅被吓着了,神情严峻地沉默着向后退了一步。
昨天在恒压舱里,匪徒手中枪声大作,船员们惨叫着倒在一片血泊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汀娜不由得跪倒在地,淌下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怎么也止不住。
“哪有这么简单……”艾辉压低了语气,既像是说给汀娜听的,又像是在喃喃自语,“犯了错就被当作垃圾一样扔掉,那是不是有些太轻松了?天下哪有这种痛快事?”
愕然让汀娜暂时止住了眼泪,她抬起头迷惘地看着艾辉,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你放弃了,那我怎么办!”艾辉再次提高了声音,泪水开始在双眼中打着转,“别忘了,上船时救了我的是你,允许我留下的是你,一直以来照顾我的还是你!无论你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也都是我在这艘船上唯一能依靠的人了啊!”
船体又大幅度地震了一下,情绪激动的艾辉脚下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汀娜见状,不由自主地上前拉住艾辉的手,将他扶了起来。
“不是说,你们‘银河族’最大的特点就是无问过去,专注于将来吗?”艾辉紧紧地抓着汀娜的手,手套都被他握出了一道道褶皱,“如此一来,原谅和宽容本就没有太大的意义,重要的是信任,我说得对不对?”
是啊,虽说太空航行危机四伏,一个小错误可能就会酿成大祸,但什么都不做,不也是一个坐吃山空等待消亡的结局吗?
“嗯……”汀娜最后抽泣了一下,伸手抹了抹眼泪,“你说得对,在获得宽容之前,不能辜负了已经背在身上的信任。”
“大伙儿肯定还等着你呢,”艾辉像是个在街上看到玩具店的淘气宝一样,迫不及待地拉着汀娜的手,“走吧!”
此时,“森星”号驾驶舱里,危险指数已经飙到了最高等级,人们的情绪就像烧红的烙铁,连流出的汗都仿佛在一瞬间蒸发了,各种仪表和指示灯也被点燃了似地跳着舞,弗兰克船长想要尽可能保持镇静再想想出路,但他的全部精力似乎都只能用来保持镇静而已了。
“武装无人机越来越近了,”马小宇的语气近乎绝望,“按目前的速度再飞四分钟不到,钩索的长度就可以够到飞船,到时就真的只能任人宰割了。”
弗兰克船长没有作答,这种事情不说他也知道,而且事已至此,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那可不一定,”一个清亮的女声从背后响起,“现在转向的话还有机会可乘。”
两人循声回头看去,只见汀娜和艾辉手牵着手站在身后,在两双坚定眼神的对比下,泛红的眼圈就像是粗劣地画上去的妆。
“转向,怎么转向?”马小宇没听懂汀娜的话,“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太空,里面到处都是敌人,哪儿还有向给我们转?”
“只要继续躲藏在‘黑冰林’里,实施那个计划就有成功的可能,”汀娜不想多费口舌,“船长,我请求将飞船调节成连体模式交给我驾驶,顺利的话可以击退敌人。”
“‘顺利的话’?”弗兰克船长听出了汀娜话中的弦外之音,于是也想考验考验她,“那你可知道不顺利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白中尉?”
“不可能不顺利。”
汀娜这一句中透着类似于“小菜一碟”那种目空一切的慵懒,似乎连弗兰克船长的威严,她也不放在眼里。
“马小宇。”
“到!”
“按白中尉说的做,把操作柄给她。”
“是!”
连体驾驶模式指的是,将飞船所有的驱动系统临时集中在主操作台上,由一个驾驶员像开汽车一样借助操作柄直接控制飞船的动作。
只见汀娜坐在驾驶座上,毅然地将军帽朝后一转,接着四肢伸进像是网状袖套一样的动作读取装置里,双手紧握两杆操作柄,最后,巨大的视觉盘从天花板上缓缓地斜降下来,透过两个相比之下像两颗豌豆的目镜可以清晰地将飞船周遭的模拟景象尽收眼底。
此时汀娜就看见,表示飞船的绿色小点正处在一堆巨大的黄色圆块间——那些便是坚硬的黑色浮冰,绿色小点的后方,六个更小的红点像正在捕捉猎物的火蚁一样穷追不舍。
汀娜连大战在即的深呼吸都没有来一下,便扭动起了操作柄。
在六架武装无人机看来,刚才还笨手笨脚闷头往前挪动的“森星”号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一样,船身一侧,左转钻进了旁边的浮冰堆里——此时,“森星”号已经几乎处在“黑冰林”的边缘,和外面只有不到五百米。
突然的转向使得双方的距离大大拉近,其中一个无人机趁机朝飞船投出了钩索,试图攀附在飞船身上——然而飞船很快躲在了一个巨大浮冰的后面,钩索虽然命中但很快随着索线弯曲而脱落了。
由于现在“森星”号的驾驶权完全在汀娜手里,驾驶舱里的其他船员除了看仪表盘就只能看窗外了,探照灯光的照耀下,出现在舷窗视野中的冰块越来越多,甚至能听见小型浮冰碰撞到船体时的撞击声,这表明汀娜刻意在朝浮冰密集的区域行驶。
众人十分不解,但持久的恐惧令他们连惊叫都很难发出来,只得看着“森星”号往这狭窄的洞窟里钻。飞船就像是一头在地下狗洞里迷了路的大鼹鼠一样,徒劳地挠拨着坚硬的花岗石,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而后面的六架无人机则是原本就在这岩洞里栖息的食肉虫,它们灵巧地在缝隙中翻来跃去,贪婪地四处搜寻在黑暗中绝望不已的猎物。
艾辉看见,被读取网勒住四肢的汀娜动作越来越僵硬了,汗珠也事不关己地挂在她白嫩的肌肤上。
确实,在这障碍物极其密集的地方,随心所欲地操作飞船变得越来越困难。
但这正是汀娜想要的。
这时,“森星”号几乎是被大大小小的冰块包裹住,任何一条缝隙都不及飞船体型的十分之一,再没有路往前走了,六架无人机附在冰墙上,似是在飞船走投无路的窘相中得到了快感,肆意地狞笑着。
就是现在!
汀娜再次扭动操作柄,那挺和装饰品没有多大区别的机炮高傲地昂起了头,一连串的大口径能量弹随即一颗颗从炮管里飞驰而出——当然没有打中六架无人机中的任何一个,一阵点射被躲开后,仅仅击碎了它们身后的巨大冰块。
仅仅是这样而已吗?
大冰块被击碎后,碎片像是被禁锢了半辈子的囚犯突然被放出了牢房一样,不顾一切地朝四周飞溅,同时汀娜调转炮口,继续轰击其他的浮冰,霎时间,碎冰像蝗虫一样布满了方圆百米的整个空域,而且这些蝗虫身上仿佛安了喷气加速器,溅射的速度比从机炮里射出的能量弹还快。
任那几架无人机再怎么灵敏,也不可能躲过这场冰雹,纷纷在慌乱中被碎冰撕扯得粉碎,在爆炸的火光消散之后,它们的残骸渐渐黯淡下去,飘散开来成为了“黑冰林”的一部分。
“森星”号别的不说,块头就是大,而且它外壳上的加厚钢板就是为应对陨石雨和太空垃圾威胁而准备的,即便被较大的冰块砸中,内部的船体也几乎不会受到损伤。
驾驶舱里的集体欢呼几乎是在机炮开火的那一刻就开始了,所有人都在同一个瞬间领会了汀娜的意图:“黑冰林”这一片区域里分布着大量的矮行星和过路的彗星,所以这些浮冰事实上每时每刻都在被各种引力拉拽着,它们中的部分个体之所以能保持那样大的体型,是因为受到的引力恰好达到了平衡,甚至这些大冰块就是更大的冰块被引力撕扯解体后形成的。
而现在冰块被机炮打碎后,碎片受到的引力几乎不可能再相互平衡,所以就会立即地飞速四散溅射,利用它们作为破片炸弹,再合适不过了。
视觉板缓缓地上升回了天花板,在转轴启动的那一刻,似乎还赞赏般地抚摸了一下汀娜的额头,只见汀娜此时已是汗流浃背,头上反戴着的军帽仿佛也和她经历了一样紧张的战斗,精疲力竭地掉在了身旁。
“我不知道小艾辉对你都说了什么,”同样挥汗如雨的纳克走到近前,心有余悸地说道,“但你现在又成为了全船的英雄,白中尉。”
“也没什么了不起,一分钱也能难倒英雄汉,”汀娜耸了耸肩,“到地方以后,翻修外壳的费用我恐怕出不起全部。”
正说着,舱里的船员兴高采烈地一拥而上,将汀娜从驾驶座上拖出来然后高高地抛起,接住,再抛起——在人造重力发明之前,这样古老的庆祝方式几乎都要失传——其中,好几个昨天受了枪伤的人甚至丢掉了拐杖,瘸着腿参与到了疯狂的欢庆当中。
这个细节被还身在空中的汀娜注意到了。
“白中尉万岁!”
“你就是保佑我们所有人的菩萨姐姐!”
一片此起彼伏的赞美声中,汀娜想通了件事,与其没意义地去纠结没做到什么,失去了什么,不如好好掂量掂量自己还有什么,能做到什么。
这么一想,还真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最能认清这一点呢。
汀娜四处张望着,试图在人群中寻找艾辉的身影——
只见艾辉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刚才的驾驶座,好奇地摆弄着那些像一双双大筷子的操作柄。
“艾辉!”汀娜惊恐地喊道,“别碰那个!”
要是喊了有用的话,他就不叫艾辉了,汀娜话音未落,艾辉早已按下了操作柄上一个不知作什么用的开关。
机炮仿佛是宣告胜利一般地开了火,又是无数的浮冰不明不白地躺着中枪,被轰成了雪花一般的碎片,可怜的外壳钢板又挨了一阵阵碎冰雨的敲打。
“你啊你啊,还以为变得懂事点了,”汀娜一手将军帽握得扁扁的,一手无奈地抚着额头,“知道远空航行用的钢板有多贵么?”
“白中尉啊,这可是你到目前为止最大的失职,”弗兰克船长笑着拍了拍汀娜的肩膀,“不把这熊孩子管教好了,我可要关你禁闭。”
“遵命,船长!”
说罢,汀娜揪着艾辉的耳朵将他从驾驶座上拽了下来。
奇特的是,两人脸上都泛着孩童一般的天真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