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从小到大没少被手持警棍的条子撵过,但艾辉从来没有真的来到过警局,往往都是像个垃圾袋一样被一脚踢回那个比废品回收站条件略好的贫民窟,其实说心里话,与其回去面对老黄头那张臭脸和林云信喋喋不休的说教,艾辉宁愿有人把自己逮进能遮风挡雨,还有吃有喝的拘留所。

他做梦都没料到,这个理想竟然在一座飘浮着的太空城市里实现了——不过有点小小的区别,

其一,艾辉现在所处的地方严格来讲不是警局,而是“诺亚星府”的治安防卫署,太空舰队管辖下的地域没有军和警的区分,所有武装力量均采用军队统一编制的番号,只不过其隶属的执政机构会各不相同。

其二,艾辉不是被抓进来的,而是同汀娜一起主动找上门的,他在设想与汀娜相见时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两个小时前,他们俩在巷子里被一队士兵举着枪团团围住,然而不知是因为汀娜太美貌了还是仅仅看见她穿着同样的军服,这些军人的脸上纷纷露出了惊异的神情。

“连长!”为首的汉子赶忙立正,向汀娜行了一个军礼,“您怎么在这儿,这小孩是谁?”

“亏你还认得我啊,郎少尉,”汀娜依然略带戏谑意味地高举着双手,“不过你们做得很对,持枪姿势标准,队形整齐有序,值得夸奖。”

原来,汀娜在离开“森星”号之后,担任了城区防卫七连的连长,面前这伙当兵的全是她的手下,那个最先立正敬礼的男军官叫作郎力,七连的少尉连副——从他的面相上看,年龄至少比汀娜大了五六岁。

后来艾辉发现他猜得非常准,汀娜芳龄二十四,郎力则已接近而立之年。

郎力被汀娜这一“夸”整得那张大脸直发红,尤其两人还是年龄相差甚大的上下级,场面一度显得十分尴尬又滑稽,艾辉甚至瞟到身后有几名士兵在窃窃私语。

误会解除了以后,正如艾辉所担心的那样,郎力开始对汀娜问东问西,她怎么会突然脱离连队,刚才在巷子里发生了什么,这男孩是从哪儿来的。

还有,这小子和你到底什么关系,为何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牵着你的手不放!

艾辉开始觉得他们俩遇到的是郎力一行实属幸运,前几个问题汀娜都耐心地用一些模棱两可的理由糊弄了过去,表示她会立即向上级汇报反映,直到郎力急上火地问出了最后那句,她便笑盈盈地回应道:

“你也应该看出来了吧?这属于我的私人事宜,”汀娜笑得是那么温柔,“再多嘴的话,我可要揍你了哦~”

瞧郎力虽然长得结实,但艾辉并不认为他会比四个杀手机器人还厉害。果不其然,汀娜这么一威胁,郎力立即停止了唾沫横飞的追问,看他那有些哆哆嗦嗦的表情,应该是真的领教过汀娜的拳头。

艾辉最初还担心汀娜能不能解释清楚呢,果然上下级之间就是好说话。

很快,汀娜就独自带着艾辉来到了治安防卫署向领导汇报情况,这会正在办公室里不知是在阐述还是在挨训。

艾辉坐在办公室门前的长凳上,看不见里面也听不清里面的声音,只得怔怔地低头看着劣质镜子一般的瓷砖地面,头顶上的灯也有一眼没一眼地朝这边望望,随即便懒洋洋地变暗睡了过去,阴森森的走廊确实容易给人一种被关在这里的感觉。

这种囚禁感倒是能激起人静心冥想的欲望,俗称发呆,过去几天里经历的场景像走马灯一样在艾辉的脑海中一张张地放映着:空港、下水管道、都市、大雨、暗巷,艾辉都来不及辨认那都是些什么东西了,只感觉眼前像昼夜交替一样变暗,变亮,再变暗。

这时,一阵晃眼的光亮出现在眼前,吓了艾辉一跳——汀娜打开办公室的房门走了出来,脱下的军帽扁扁地夹在肩章下,似乎和汀娜一同在调皮地吐着舌头。

等得坐如针毡的艾辉赶忙一把从长凳上跳下,用焦急的眼神望着汀娜,希望她赶紧说些什么出来,但一时不知是该问“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还是“我没给你添什么大麻烦吧”。

“怎么说呢?好像没人知道那伙小混混到底什么来头,领导也让我不要多问了,”汀娜的话倒是各种问法都能接得上,她云淡风轻地耸耸肩,苦笑了一下,“不过现场的弹壳没法解释的话也不太好办,就安排我撤职了,正好能给我批一段假期照顾你。”

“抱歉,”艾辉羞愧地低下了头,“都是我不好……”

“没那么严重啦,都说了是休假不是真的处分,军官身份还保留着,只是块还没捂热的防卫连铭牌交还出去了而已,”听汀娜的口气,她不仅没有不甘心,反倒还有些如释重负,“不过要请你原谅我的是,我跟他们说你是住在某个蛮荒星球初级殖民地的远房亲戚的孩子,从小的生活环境算不上特别文明,而且精神还有些问题——不这样说的话我估计民事处是不会放过你的。”

说完,汀娜像个恶作剧被揭穿的淘气孩童一样,有些害羞地摸了摸后脑勺。

“也就是说,”艾辉仿佛是脚底装了弹簧般,一把跳到了汀娜的怀里和她面对面,“我们又能一起了?”

“正是如此,”汀娜也显得非常高兴,“先前我还担心着能不能再见面了呢。”

汀娜这么一说,艾辉忽然间又回想起了空港里的那一幕——转动的阶梯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摩擦声,从下往上看,空港的穹顶被巨大的条状黑影一分为二,既听不见汀娜急切的呼喊,也看不到她的面容——他不禁感到心头一阵酸楚,趴在汀娜的肩头又开始抽泣起来。

“你今天好奇怪唉,”汀娜的语气中仿佛都没有过分开了两天的记忆,“我认识的艾辉可不是这么喜欢哭鼻子的孩子哦。”

“但是……但是,”艾辉又开始控制不住声带和舌头了,“当时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我还以为你不再原谅我了。”

“傻孩子,我怎么会不原谅你呢?”汀娜轻声劝慰道,“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和好不容易亲近起来的人分开,对谁而言都是痛苦的。只是希望下一次,你能鼓起勇气来大大方方地告别,好吗?”

“我不要……”艾辉甚至不想听见“告别”两个字那讨人厌的音节。

“艾辉,你想想,”汀娜和艾辉四目相对,她明亮的双眼中似乎蕴藏着一片天堂,“从那种地方掉下去,换作是我都不敢保证能活下来,而你如今依然健康地站在这里,说明你真的可以很坚强地照顾自己,分别也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可怕,不是吗?”

这番话让艾辉的眼泪停止了宣泄,他咀嚼着其中的每词每字,渐渐领会到了汀娜的意思,她说得没错,在独处的这两天里,艾辉尽管数次想放弃求生,但最终都咬着牙挺过来了,甚至还一度乐此不疲。

不过就算是这样,如果让艾辉现在就再次与汀娜分开,他也还是觉得有哪里不能接受。

“不管……”艾辉伏下脑袋,低声嘟囔着,“反正就是不想再离开你了。”

“好吧,我知道了,”汀娜不再继续劝说,很明显艾辉把话听进去了,至少不会再有在空港里时那么危险的举动,而且这两天肯定经历了不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满足他这点小性子有何不可,“假期不短呢,咱们有的是时间一块继续闹,当然首先得给你这只小脏猪洗洗,臭死人了。”

“你不是当兵的吗,”艾辉也总算破涕为笑,“部队里肯定吃泥巴比吃饭还常见吧?”

“也不知道你小子从哪听来的,”汀娜无奈地笑了笑,“不过既然被撤了职,我现在就是一只普通的女孩子,爱美爱干净是天性。”

“无所谓,全听你的!”

真不知道如果此时汀娜面前的是郎少尉,他会作何感想。神经一放松,艾辉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咳咳,白中尉,”倒是背后的办公室里有人已经发表了他的感想,“很抱歉打扰你们,但这里不是托儿所,能不能烦请两位先离开再上育儿课?”

“是,长官,非常抱歉!”汀娜干脆利落地应答道,随即将艾辉从怀里放下,“走吧,带你去个好地方。”

艾辉来到这座太空城已经两天了,但他一直是在狭窄肮脏的小巷子中穿梭,从未像现在这样招摇地走在大街上,几乎连那颗假太阳都没怎么晒到过他。对艾辉而言,“诺亚星府”其实就是近在眼前的另一个世界,而现在,他终于亲身来到了这个世界,即便路人投来异样的目光,艾辉也倍感荣幸。

不过此时艾辉依旧没能感受到人造太阳的光和热,因为现在已经入夜了,和地球上不同,这里的夜晚并不依靠路灯照明,楼房和地面自己就是光源,柔和的冷光将街道打造成了一条亮堂堂的隧道,而隧道的正上方,是切换成透明模式的穹顶,来自无垠宇宙的点点星光也参与到了这场视觉的交响乐中——只是不怎么原汁原味,因为包覆在穹顶上的,还有一层五十米厚的缓冲液,光线在射入时会发生折射。

一切都在因这位小小新成员的加入变得蠢蠢欲动,被微风拂动的树枝来回摇摆着,似乎想从各个角度观察艾辉的全身上下,风儿自己则更为直白,这里摸摸,那里戳戳,吹得艾辉直打颤。

两人迎着这凉爽的微风慢慢地走着,就像吃过了晚饭出来散步一样,一路上汀娜告诉了艾辉很多事情——前天在空港失散后,汀娜知道自己力不能及,于是暂时放弃了救援艾辉,优先按照原计划前往控制室解除警报,并打开风管让“森星”号得以驶入。

令她惊异的是,当“森星”号乘员领导小组找到空港管理处的人时,对方竟完全不知道空港里发生了警报误触,先前飞船发出的着陆请求也没有收到——原因是一周前治安防卫署接到情报,说空港周遭存在伺机发动炸弹袭击的恐怖分子,现在整个空港以及周边的街区都处于封闭戒严状态,原计划在空港起降的飞船全部转移到了诺亚希星本土的港口待命。

管理处为他们对“森星”号的意外忽略表示了歉意,很快给飞船补充了燃料并让其赶往诺亚希港休整,另一方面,由于情报中的恐怖分子至今仍未发现,太空城急需充足的武装力量协助,于是防卫署就地任命了斯汀娜·白为防卫七连的连长,负责空港周边城区的巡逻任务。

总而言之,弗兰克船长他们现在正和飞船一起在诺亚希星上,那地方的重新适应化改造已完成了个七七八八,马马虎虎能住人,不过还是一片冰天雪地,生活起来不会特别舒适。

而汀娜则奇迹般地与艾辉相遇,打跑了几个小混混,然后丢掉了自己的工作。

见到艾辉平安无事,汀娜自然是打心眼里高兴,但有件事她一直放心不下——刚才在汇报情况时,她向上级着重强调了那几个所谓小混混的人手里的装备,而领导却不予置评,避开了这个话题,只是夸赞了汀娜观察细心,接着便表明出了让汀娜离职休假的决定。

如此大动干戈地封锁空港,派遣大量部队搜捕恐怖分子,但在有了线索后却突然不作为,汀娜感到难以置信。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保不齐连恐怖分子的情报都有水分,”汀娜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实际上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而执政高层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你对这很感兴趣吗?”艾辉感觉就像是在玩侦探游戏,“要着手调查的话,我也想帮忙。”

“执念也没那么深啦,毕竟我现在不担任任何职务,空有一个军衔,怕是挖不出什么东西,”汀娜摸了摸艾辉的头,对他的干劲表示了肯定,“现在应该是反过来我帮你,你从踏上太空城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父母了,不是吗?”

艾辉趁机双臂举过头顶,略显淘气地牵着汀娜那只有力又柔顺的手掌,他不禁有些好奇,到时候见到爸妈,心里也会像方才在巷子里见到汀娜时那样,洋溢出无法抗拒的幸福感吗?

汀娜要带艾辉去的地方是她一位旧友的住处,门铃响过,他见到了这位年龄与汀娜相仿,名叫范琪的姑娘,乍一看,艾辉就注意到她的衣着和大街上的行人甚有不同,公主般的灯笼袖衬衣,宽大的长裙,显得整个人都大上了那么一号,再加上眼镜、短发以及一帘和她的眼神一样沉闷的齐刘海,俨然就是个足不出户的书香门第大小姐。

在门口见到两人后,范琪也确实表现出了与她样貌相称的矜持,一面用淡雅的微笑欢迎访客,一面小小地责怪了一下汀娜,快天黑的时候才联系她要过来住,害自己都没时间好好收拾屋子。

“收拾屋子都来了,这么多年没见,变得这么勤快啦?”汀娜倒是热情大方地一把抱住了范琪,“告诉我,是不是偷偷结了婚?”

“变的明明是你好不好,”范琪苦笑了一下,“在部队待太久都学坏了,咱们那的人哪个像你这样,见面就搂搂抱抱的?”

“哎嘿,抱歉抱歉,”汀娜像个做错了事正在挨训的孩子,“久别重逢,太高兴了嘛。”

“真没辙,进来吧,”范琪侧开身子,朝里摆了摆手,“你们俩一定都累坏了,建议都先洗一洗放放松。”

艾辉听出来了,范琪可能是斟酌了很久才做到没把“臭气熏天”四个字说出来,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孩啊!

简直像做梦一样,上一次有这么多水涌在艾辉身上还是昨天那场倾盆大雨,并且这会水不是从天上掉下来而是自下而上地漫出来,浴缸里一道道小小的水柱有力地按摩着艾辉身上的每一寸肌肉,他甚至想请求今晚就睡在这个为帝王准备的温床里。

晚餐也是极其地有格调,洁白的餐盘在较暗的灯光中反倒更加熠熠生辉,将摆在上面的馅饼、蔬菜沙拉和煎肉排映衬得像引人发馋的大明星,要不是汀娜及时递过了餐具,饥不可耐的艾辉就又要化身为一只小野狗手脚并用地扒了,那吃相没人会喜欢。

让范琪吃惊的倒不是艾辉有多粗鲁,而是如此粗鲁的男孩竟然会这么听汀娜的话——汀娜也趁此机会向范琪介绍了两人这一路在“森星”号上的经历,艾辉为何会来到船上,他是怎么机智地协助自己击退航空管制局骚扰的,后来又是如何在“黑冰林”里遇险时起到了关键作用,听得范琪是直发愣,艾辉那张小脸也越来越红,竟规规矩矩地细嚼慢咽起来。

总之,艾辉就是这么个智慧勇敢,值得信赖的好孩子。

范琪刮目相看地望了望害羞地将头埋在桌子里的艾辉,后者倒回敬了一种“你信吗,我反正不信”的眼神。

别的不说,范琪算是明白了艾辉为什么在汀娜面前会那么乖巧。

“说起来,琪琪你在‘诺亚星府’上住了也有半年了吧,”汀娜称呼范琪时的昵称肉麻到让艾辉屁股一紧,“我将的那些和艾辉父母有关的线索,能让你联想到些什么吗?”

“我只是个文学撰稿人,空港那边差不多也就是半年没去过了,”范琪呷了一口咖啡,“我记忆里唯一能说得上跟这孩子有点关联的,就是艾迪夫妇了吧,至少姓是一样的。”

这是艾辉头一次听说到和他名字如此相似的人,他几乎就认定范琪说的是自己的父母了。

“会不会有点牵强了?直接就联想到那样的大人物,”汀娜余光里瞟见艾辉眼神中在发亮,“你住在地球上倒可能没怎么听说过他们,但这对夫妻在‘银河族’中间可是相当有名。”

艾迪是诺亚希星本土极富盛名的天文学家,他几乎把自己的整个科研生涯都贡献给了发掘“天罚”的秘密这一课题上,夫人乔妮也是这一领域的研究员,两人因此相爱成婚,并继续着事业。

很快,夫妻俩通过分析历年发生过的“天罚”现象得出了一个假设,那就是“天罚”来自宇宙间的其他文明,人类的星际殖民和过于频繁的空间场波通讯暴露了自己,从而招来了灾祸,这个假设解释了星际殖民开始之前,地球何以在几千年里都没有遭到“天罚”。

他们也基于这个假设,公开发表言论,站在自己的角度不支持太空舰队继续组织星系拓荒的活动。

这种发声,往往会带来一些麻烦。

不过事实上,给艾迪夫妇带来麻烦的不是这番科学家特有的偏激言论,而是他们越发成熟的研究进展,言论本身激起的波澜只是用来作文章的把柄而已。

太空舰队并未理会艾迪夫妇的唱反调,甚至为了将未来可能出炉的“天罚”规律掌握在手中,进一步地调拨资金支持艾迪博士的研究。

而地球联邦方面则大肆支持艾迪夫妇的公开言论,同时也发出邀请,让两位天才的科学家将研究场所转移到地球——他们的真正目的是,避免成果落入太空舰队手中。

这段你来我往的闹剧,在那场令诺亚希星分崩离析的大灾难中戛然而止。

“当时两人在诺亚希星的天文观测中心里,还陶醉在历史资料和一张张星图当中,”汀娜说到这里时,轻轻地闭上了双眼,似是在为故事的主角们默哀,“随着星球一起灰飞烟灭了。自始至终都没听说过他们有孩子,即便有,我也想不出什么理由要隐藏起来,还冒着违法犯罪的危险秘密地送到地球上。”

“但是我听过舆论里有种讲法,”范琪放下咖啡杯,从中飘忽而出的雾汽和灯光交融在一起,“说在废墟中没有发现艾迪夫妇的遗体,最后将他们定性为了失踪。”

“光猜的话,怎样离谱的说法听上去都像那么回事,还是得实地去寻找可靠的情报,”汀娜再次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着,确信已经把一切有关艾迪夫妇的信息都讲到了,“要不然就从艾迪夫妇这一侧调查起,我现在没有职务,去空港也不方便行动。”

说完,汀娜用征求意见的眼神望了望艾辉,后者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赶忙连连点头,“我……反正什么都不懂,无所谓的,总归我保证不再捣乱”。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提就好,”范琪和汀娜都被艾辉这副窘相给逗笑了,“不过今天很晚了,就先休息吧。”

渐渐地夜深了,这座太空城仿佛连游荡的小动物都变得程序化,按部就班地回窝安睡,它们一定每晚都睡得特别安稳,毕竟这里不是地球,更不是艾辉熟知的那篇贫民窟,到处都是流浪狗的狂吠和醉汉的吆喝声。

“太好了,烧退了,”客房里,汀娜坐在床边吻了吻艾辉的额头,欣喜地感觉到没有在飞船上时那么烫了,“这样子看来是彻底不会复发了,你这孩子看上去瘦,但意外地很顽强嘛。”

“这又不算啥,”艾辉十分享受汀娜的嘴唇放在自己头皮上时那种柔和的触感,“靠自己的毅力把这种小病扛过去,在我们那算是家常便饭了。”

“积极与病魔作斗争是好事,不过真的有不舒服的话,还是及时告诉我们比较好哦,”汀娜帮艾辉盖好被子,接着便起身关了台灯,走到门外,“今晚就放开睡一大觉吧,晚安。”

早已累垮的艾辉用阵阵鼾声回答了汀娜。

往常都是上下铺,所以这是汀娜第一次以俯视的角度观赏艾辉的睡姿,她微微笑了笑,便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轻轻关上了房门。

“他睡熟了,”汀娜走下楼梯,对还坐在客厅落地灯旁看书的范琪说道,“你也该瞧瞧,真的特别可爱。”

“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小孩子了,”范琪合上书页,将书轻轻放在茶几上,似是也在哄慰一个即将入睡的婴儿,“不过倒也不难理解,小艾辉的经历确实很引人同情。

“对吧对吧,”汀娜像只小兔子一样跳到范琪身旁的沙发上,顽皮地蜷起那双大长腿,“不过他一直很坚强很勇于面对困难哦,我其实没帮到太多。”

“我已经听了很多遍了,”范琪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那你呢?”

“哎?”躺倒在沙发上的汀娜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范琪这一问从何说起。

“也许你自己没意识到,但我今天也说过很多遍了,你变了很多,”范琪的语气像个陈述罪状的法官,“今天是我第一次认识艾辉,但不是第一次认识你,这让我对你的故事更感兴趣。”

“但是我在部队时的故事你应该已经听过了吧?”汀娜倒觉得这位法官严肃得有些滑稽,“不仅是我,那时一连刚刚开拔到弗望城,我还被手下好多弟兄抖了一堆黑历史呢。”

我指的不是这个,范琪说道,军队会使人变得勇猛而粗俗,可不会使人变得柔和,今天一进门时我就发现,你对艾辉有着一种异常的保护欲,就像是把什么东西寄托在了他身上一样,这一心态源自于何物,能告诉我吗?

阴暗的客厅里,笼罩在落地灯光下的空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只属于汀娜和范琪的二人世界,仿佛在这里说出的话,连那片黑暗中的一个空气分子都听不见。

这倒也算是朋友久别后的常态了,范琪的眼神像是在把汀娜当作另一个人看,想要重新认识她。

“恐怕暂时不行哦,”汀娜闭上眼睛,仿佛是睡着了在说梦话,“这里面的个中原因我对艾辉本人都没提过,到能告诉他的时候,包括你在内所有关心他的人都会明白的。”

“这么神秘,你是不是想独占什么?”范琪狐疑地笑了笑,“妹妹我也想享受母爱泛滥的难得体验啊。”

“还说我变了,你自己不也开始喜欢胡说八道了,”汀娜打趣道,“记得小时候,你可是说错一个敬语都会一个劲道歉的大小姐模范。”

两人一坐一躺,在那片依旧温馨的灯光下,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