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泽:

我常常在想,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正常情况下,我绝不是个爱如此说的人。毕竟社会是个名利场,这“怀旧”难免会显得毫无价值。我不是作家,因而,此种行为在普通人身上发生,多数被冠上个与文雅无关的名头:矫情。虽然这二词在我看来,确实是蛮文雅的。

恕我这个粗人爱咬文嚼字。虽在外头人唤我声“工程师”,可在自个的眼里,带着安全帽同时拿着图纸的家伙,跟那批在工地上搬砖推土的无异。更何况,我经常也要身体力行,因此,难免会令人误以为干的是体力而非脑力活。一日,在验审工作中,监工将本归工人们的盒饭发给了我一份,当确认我的身份后,他带着笑容,略微鞠躬状,向我道歉。实际上,我也并未生气,本意是要当个笑话似的略过。可这位监工却一个劲的重复着: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他的声音浑厚,音节宛若阔放,所以频频有人将目光凝聚这边。于此,我亦只有低下头来,埋头吃着那份饭菜。期间,我示意他坐下来,跟我聊了会。在套问了他的姓名、职务、班期后,我便置下碗筷,说:期望你下次能记住我。他仍旧是保持着那幅笑靥,颔着头说:明白!

实际上,他从那天起就再没有出现过。工地中便开始盛传有位监工得罪了项目部门的首席工程师,然后,工程师便以停滞建筑为由,辞去了那位有眼无珠的家伙。其实,过程远没有众人传颂的复杂。我不过是向上面打了声招呼,而翌日内,他便被请辞了。仅此,他笃定是记得我了。至于是以何种名义的,我懒得在乎。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得承认,后者与现在的我毫不相关。如今,社会发展迅捷,人的阶层也像是重新搬到了野外,适者生存,弱肉强食。我是农村来的,家里将我送到这座城市念书的时候,几乎是负了全村人的债。我就是背着这样的负担,一步一个印子的爬过了大学时代。套用《致青春》的话说:我的人生是连一毫米误差都不能有的楼房。影片末位,陈孝正最终决定回去寻回从前的影子。在我看来,他跟我很像:贫困家庭出生,独自来到陌生的城市学习奋力打拼,偶尔寂寞,谈了段恋爱,刻骨铭心,但结果都分了手。在此,我们的人生又各走另段:他接受了曾毓的条件,抛开郑微奔向了国外;我的目的便更为露骨了些,我跟岑诺(我的妻子,相当于曾毓的存在,院长女儿)求了婚,然后通过岳丈的关系进入了我小舅子的地产集团,任首席工程师。所以,当陈孝正对郑微说:;“我要换回你”时。许久生涩的眼眶竟然泛出泪来,一旁的岑诺倒是平平淡淡。见状,她便问我怎么了?我只是含着笑,摇摇头说:没什么。

生活毕竟不是电影,寻死觅活后拂然又涅槃重生。我告诫自己,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与此同时,又是两道人生分水岭:他是国际知名建筑师,而我无非是靠着关系才混至如今的职位的。于是,无论接下来的影片再如何的煽情催泪,我的外在都是毫无波澜的。她不喜欢我提起从前的人或事。那么就让回忆绝缘吧。

最近忙完工地的事宜,本应准备好好休息会的。可事与愿违,上头派下任务:在建筑学 院原本的景观湖中动工,修建新的教学楼层。收到命令后,我晃了晃神,掐指一算,毕业至今也算是十年有余了。当回到学院时,虽景观并无大致的变化。但“沧海桑田”四字仍是涌上了心头。

我走到了湖边,偌大的湖面又到了荷花盛开的季节,满庭飘香。林立在两旁的是排高龄樟木,一到夏季,参天的树荫始终是令人不见天日的。而十年前的我,在还未如此陈旧的教苑内学习,即便樟木提供了阴凉,但我的心境依旧是浮躁的。每当这时,我就会放下手中的书本,拿起作晚饭的面包,自己吃些,再撕些喂给湖里的鱼。

“好多鲤鱼啊,五颜六色的。”连准备填湖的工人都不禁叹道。

“大概有上百只吧?”一边的工人问道。

众人议论纷纷。

见状,我赶忙催促着他们进行湖内的测量。说罢,人群作鸟兽飞散,各自都急急忙忙的回到岗位上去了。看来,上次的杀鸡儆猴似乎是收到成效了。于是,我满意的端起杯水,抿了几口。正当我悠然自得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窜入了耳膜。

“卫泽?”似曾相识。

我转过身时,讶异到说不出话了。

“许久不见。”他撅起嘴角,十年了,笑容如旧。

“蚊子?”我有些不敢相信,在当年做了那件事后,他竟然还会出现在这里。

“好久都没听见过这个外号了。”他大笑起来。“没想到能在这遇见,大工程师。”

我定定神,正色道:“你也一点没变。”

“看来你蛮吃惊的。”蚊子笑了笑,朝我递了根烟。

“不抽。”相续一笑。“这样不好吧。”

“都十年了。”他点着烟,“我现在做了校管,成天进出。没事。”

“是个好活。”我点点头。

“我想做工程师。”弹弹烟灰。

“是吗?”我尴尬的笑了笑。

“可没这个命!”他坐到了一边。“今天我来的是替校方来核实施工证明。”

我从抽屉中掏出一叠厚厚的材料,递给他。他瞟了眼就把东西递了回来。

“不用细看了。”他笑着,顺手递给我张名片。

我瞧了眼,把名片放在了身后的桌上,又将文件递给了他。“看细点,省得有什么纰漏。”

“你我之间,还用?”他疑惑的问。

“工作归工作。”我继而坐在他旁边,身子靠近了些,低声道,“不见面为好。”

于是,他接过了计划书仔细的端详起来,半晌后,他才迟迟的签上字。我满意的点点头,相互俗套的寒暄了番。临门前,我本以为会趋于宁静。

他说:“杨柳问你明天有没有空来家吃饭?”

“我岳父大寿。”我努力压抑住起伏的情绪。“杨柳?”

“我跟她结婚了。”他说得平淡。“你什么时候有空?”

“后天。”脱口而出。

“嗯。”他点点头,“她会很高兴的。”

接着,我们聊了些应场话。学校里要开会,他便匆忙的离开了。在他走远以后,我把责任书甩回了桌上,然后从垃圾篓里翻出了他的名片。当输完“叶子问”这三个字时,我急不可耐的将它揉成了团,送回了它本该呆的垃圾篓。

“要撞了。”岑诺在我旁边嚷着。我急忙将方向盘回转,掠过之余,前边的车主用脏话给我打了照面。

岑诺骂道:“你是要用葬礼给我爸冲喜吗?”

“积点德。”我瞥了她眼,“祝寿的,火葬场恕不奉陪。”

“呵,你明白啊。”她翻个白眼,“这恍神也不单今儿,看你是在外另有牵挂?”

我闷哼了声,鸡同鸭讲,不说也罢。

“说话呀?”她弯着调。

“我只有一张嘴。”我将车挺稳,红灯开始读秒。

“行,你本事了。”她拨弄着指甲,“您这么有能力你就别在我弟那呆着。”

“跟这事没关系。”我瞪了她眼,

她揶揄道,“唯女子跟小人难养,不喜欢你随时可以走。”

我闷着嘴,在短暂的候车时间里,什么都没有再提。她爱抬杠,这些年过来因这事吵了不少架。吃一堑长一智,我所学会的是缄口不提,闭口不言,时间长些,她自然而然就偃旗息鼓。说来奇怪,她今天来的颇有神情,将我各种数落的是分文不值。我内心焦躁的很,负面情绪在胸腔这个火炉里燃得熊熊正旺。凑巧绿灯亮起,前面那辆轿车却迟迟不肯发动。于是,我按住喇叭,任凭杂音盖过她的絮叨。

“放开!”她按住耳朵。在呼喊无果后,她选择的是把我的手拽开。但我为何要停下呢?在这一来二去间,我无意的踏了脚油门。追尾了。后面的情况无非是车主理论,然后交警协调。我替她拦了辆车,让她先赶赴寿宴。接下来,就是持续半个小时左右的讨论。最后交警判定责任为前面的车主,于我只须赔偿少部分损失。

“他撞的我。”那胖子明显有些不服。我摇摇头,然后将他车里的摩登女郎请了出来。

“我看见你跟她在亲热。”我笑着对那胖子说。

“放屁。”胖子骂道,“是你他妈撞我,别扯那有的没得。”

我笑了笑。“您脸上可是有口红印的。”

胖子笑了,一把搂住那位小姐:“我现在还要再多几个,小子,劝你是老老实实的把钱付了的好。”他露出了脖子上的金项链,一阵坏笑。

“行。”我点点头,走到交警旁边,“交警先生,他的车我全额赔款。然后…”我贴身靠在交警耳边,唏声说了几句。交警点了点头,接过了我的赔款。

“这是那位先生的支票。”交警将钱给到了那个胖子手上,他骂骂咧咧的接过后,仔细地确认了数目。正当这个胖子要走时,交警又把他给拦住了。

“又怎么回事啊?”胖子明显不耐烦。

交警说,“那位先生在走之前报了警,他说您涉嫌嫖娼。现在请您及这位小姐出示身份证件,在警务人员过来前,请尽量配合。”

在车走远前,我还是回头望了眼那家伙:哭丧的神情全然颠覆了他刚才的神气。喜悦之余,我确认了下时间,已经快一个小时了。我心说:算了吧。于是将车开的极缓极慢,沿途回忆起学生时代的光景。自跟她分开至今,也有十年未见了。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

分手的场景我依稀记得,在湖边,道完别后,我转身便走。身后的她哭成了泪人。然后,我的步伐加的更快了些,怕不走就会难以离开。“她究竟过的好不好呢?”我絮叨着。可想到她竟嫁给叶子问后,我即气不打一处,变的略微愤慨。跟我分手后,她明显有更为适合的人选,却偏偏要嫁给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呢?

下个路口便是举办寿宴的酒店,我照照镜子,调整好状态。

回忆是个无话不说的老友,但此刻,我期望他闭嘴。

岑诺:

生活远远比电影要来的惊险。

说时迟,那时快。要不是我急忙提醒那位,或许现在坐这的不是我而是个冤魂。真不懂这几天那家伙脑子里怎么想的。看电视、报纸跑神也就罢了,可他就连开车还是这幅德行。  

香奈儿说:当你了解男人都是小孩子,你就会了解人生所有的事情。

对此,我深信不误。事实摆在眼前:他的恋爱完全跟生活是种相异的两种性质。就像是徽派建筑与哥特对比,其实,风马牛不相及。可即便是徽派建筑同哥特夹杂,人总该要学会适应环境的。直至后来,我才发现错的有些离谱:都说性格像雾像雨又像风,但他从来没表露过这些,恰恰是枯燥乏味刮的一如既往,像块终日旱目的荒漠,无雨亦无语。因此,我跟他的关系就像是那里的土地一样,愈发龟裂,愈发引人深省。

首先,我需要强调的是:本人绝非一位不知趣的女性,也从来会在众人面前替他留有余地。所以,在到达会场,被亲人追问起他的行踪后。我不假思索的便是:他在忙工程,辛劳的很吶。昨晚我提醒他早些休息,可没料他还是熬了夜。平了,我是希望他能多睡会的,就没催他,估摸着一会就到了。

“是吗?”弟媳冲我笑了笑,打量着旁人,趁无人注意时,她说,“姐姐,您学建筑的,比我懂行。姐夫这两天会不会忙别的事去了?”

我摇摇头,追尾现场记忆犹新。抛去这事不谈,单论他是否有外遇?我是笃定不信的,荒原能有植物吗?顶多是野草罢了。稍感讽刺,我勉强的笑了一笑。她知趣似的走到一边去了。或许她该庆幸她溜得早,否则,在弟弟那告一状,她会吃不了兜着走的。谁让她家世差呢?

舒婷说:女人应当是棵木棉,该与橡树并列在一起。

在我看来,女人在没掌控经济前,上述的一切都是空谈。我转换下心情,照照镜子,将愉悦定装后扑在脸上,艳色口红一直是锦上添花的利器,刚照镜,发现嘴唇淡了些,看来车上是费了的口舌不少,于是,我又将它重新补上了。

旁边走出了两个女人,估计在厕所刚接完吻,男方那边多看了眼,我冲她笑了笑。女方掐了她就生气的朝外面走了。她追了过去,短发潇洒的像一位少年。我挺喜欢。

在我看来,世间的许多事情就像是此前的嘴唇的一样,不尽完美。但要完美实际也颇为简单:补上便好。做人如此,婚姻亦如此。继而,女人才要对自己好一点。指望男人,全然白搭。

确认妆容后,我又回到厅堂。恰逢其时,一个电话又将我拽回了盥洗室。

“嗨!”极富磁性,“在做什么?”

“做爱,做的。”我抿嘴笑笑,将耳畔的一挂头发撩了上去。

继续玩味。“野外,车里,房间。”

“亚当给夏娃时,可什么都没问。”

“品尝禁果呢?是夏娃先有衣着的。”

“那次差点被上帝发现。”抹了抹嘴角。“明天有空。”

“老地方,303见。”

归于平静,放下电话,照旧删除纪录,踏着十厘米的高跟,依然趾高气昂的行走其间。我是大小姐,方式为高傲而又轻蔑的笑容,注重俗套的礼节。

谁又能理解呢?我笑容下的不安与深埋灵魂深处的体会。他是沙漠,我即便植根百米,可获得的甘霖却少之甚少。于是,我将脉络一分为二,另一枝干伸入了温室。故此,婚姻才没被干涸致死。我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了我很同情旧时代的某位女性:追求爱情本无错,怪只怪她生错了时代。换作是现代社会,哪能被这么轻易发现呢?言简意赅,扼要简明。嗯,完事。

生活就在这种抑扬顿挫中波澜不惊的过了。保密工作完善,双方都相安无事。在大厅里,我瞧见他左顾右盼,电话响起,他的号码,笃定他又是没瞧见我。

“哎。”我叹口气。朝他的方向走了过去。难道他就真得这样木讷?就没瞧见周边的眼光都汇聚在我的身上?转眼一想,我又欢欣起来,他难得正眼去瞧别人,无论男女。在日常生活中也好,在学习工作中也好,我都怀疑他瞳孔里躺得是不是设计图。

“爸坐哪?”他问我。

“那。”我指着远处的首席,在众目赧然下,挽起他的手,过去了。

面面相觑,十年了。他的品质仍旧是没被改变,朴素的外表下同样有着颗质朴的心。每当我见到这样的他,一丝不苟,我便会为此前的行为而感到内疚。可谁都不是先知,猜中开头就能猜到以后。十年前,我刚从芦苇的死讯里走出来,他就走进了我的生活。本当能幸福的过,事到如今却以这种病态的方式维系下去,也颇为讽刺。如果大义是为了婚姻的延续,我的负罪感在面对他时又会薄弱了些。好在他工作方面挺像武大郎,同时他也没个像二爷样厉害的舅子。

我告诫自己:我是爱他的,即便这十年住在荒漠,爱情依然是渴着的。

“祝爸爸长命百岁!干!”众人举杯。

晚会结束似乎也是以酒杯碰撞声结束的,在满是酒气的氤氲环境下,他好像有心事般的猛喝了许多酒。反常,我心说,他肯定有心事。我把他扶上了车,一到车上,他宛如流沙般的散落在了后座。这瘫软的模样真令我想将他塑成面墙。回去的路上,三番两次,他想扒开车门朝外面爬。好在我把车窗锁的紧闭,他才得以作罢。

到家时,这个家伙的半张脸已经栽在他自个的呕吐物里了。好吧,照顾他的起居就成了我当晚的“终身大事”了。当我将他扶上床时,夜晚的光景告诉我:快凌晨了。我瞧了他眼,迷离的像是个孩子。接下来,我冲杯咖啡,洗了个澡。然后,悄然的躺回床上。他依旧宛若个刚降生的婴孩。擦拭会头发,将他的睡眠拍下来,“你难得这么可爱。”接着在微博上@了他。

或许他会生气,或许他会欣喜?我不清楚,这事归明天管。

我手轻触了发送键,他呢喃着“杨柳,杨柳,不要走。”

“啪!”屏幕显示发送成功,我的心却随着音效跌落到谷底。我似乎明白他这几日不正常的原因在哪了。

我合上电脑,关了灯,背对着他躺了会。

展转反侧,我整夜未眠。

一张双人床,中间却像隔着片海般的深远。

我好像记得那位是做私人侦探的,于是,我爬起床拨通了电话。

第一次在那事外找他。

“喂,你想我了?”挑逗。

“你来查我丈夫,他应该有外遇。”

“担心他?”他笑了。“你可真幽默。”

“做不做吧。”懒得跟他啰嗦。

“行,那明晚谈。”

“嗯。”我挂了电话。

再次躺在床上,我似乎听见了海啸撞击背脊的声音。

有些吵扰,有些惊慌。

即便我明白那只是他不经意的鼾声。

卫泽:

十年,恍如做了个梦一般。倒不敢说一觉醒来如何如何,只是当年的我要能看见十年后的光景,还会以为这是他原先期许的未来吗?

建筑学(Architectonic),从广义上来说,是研究建筑及其环境的学科。从狭义上来说,研究的是建筑物可资使用的空间、可供欣赏的形象,以及围绕空间、形象如何产生确立、调整美化等的一系列问题。俗话说,凡事都有两面,但对于我们学建筑的来说,单单两面是诠释不了问题的。像帆船酒店、昂赞图书馆、悉尼歌剧院、Victor Enrich的作品都是建筑界不可多得的精粹。更重要的是,在漫若星海的建筑长廊中,泛泛之作茫茫如砥。而这些,皆是跳出框架的恒星。

至于国内的“建筑”教育,似乎也在追赶着国外的轨迹。班主任就常教育我们要将国内传统设计与西方传统设计相结合:每当老班看见一些将外国设计与国内设计容做一团的图纸时,先不论它是否杂乱无章,交错归结。班主任总会以副庄重口吻说道:你的画有高迪和贝律铭的感觉。然后将此画高高举起,在班级里大肆的赞许的一番。说真的,我们明白班主任的良苦用心。他常说中国的许多现代建筑缺乏了创新与思考。(要知道,大学里能不按教条说话的老师少之甚少。)因此,他时常教育我们,要跳出限定的框架,找寻美感及理念都能存在均衡的“比例”。据不可靠统计,直到大四那年,班级里高迪出现了247次,同之抗衡的贝律铭有232次,两者相差茱萸之间。估摸这是老班最喜爱的两个建筑师吧,其余的像柯布锡耶、文丘里、阿尔托、巴恩斯等,皆均等的平分了100次左右。因此,用上余音绕梁也不为过,可我们都明白,老师的眼光只能局限在那里,他所限定的大家里。

理想是丰腴的,现实是骨感的。老师只通过举例却非指导性的方式令人望而生厌,四年下来,我们倒是听多了这批大家的名字,如雷贯耳。白驹过隙,老班把人名念过之后便匆匆带过,从未听他说过半点分析。生活不缺乏美,只是少了双发现美的眼睛罢了。形容确切,未差分毫。

因此,在快毕业时,我们中的多数人,慌了。

这同样体现在多个方面。先是内在紧张,影响了外在,满目愁容,再接着凸显在工作、学习、生活这三个方面:吃饭迅疾,并拎书甩下餐具便走的人;电话背包,并行色匆匆奔赴校外的人;游戏人生,并操持着鼠标事不关己的人。我们宿舍有三个人,疲于奔命的我;游戏人生的叶子问;以及品学兼优的芦苇。我占据了前两者,叶子问占据了后一者,至于芦苇,我想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富家子弟且品学兼优,同时在建筑上有自身独道的见解。我有仇富心理,每日打着三份工并维系着学业,于此同时,我恋爱了,送外卖时还要维系女友的颜面。好在他和她都很好,因此,盘旋在二者之间的我,男友和好友,天平总是对等的。这亦是让我在这见钱眼开的社会里唯一感到欣慰的。

“起床了,起床了!”是芦苇的声音,边嚷边拍打着窗沿。

“吵毛啊!”叶子问这家伙吼了句,依旧粘着床睡。

我起了身,瞧见下面多了位女生,连忙用被子把裸着的身体遮住了。

“别嚷。”他拍了拍铺上叶子问的脑袋,结果那小子直接扑他身上去了。我见情况不对,立即跳床将二人分开。

于是,我和岑诺的第一面就这样召见了,戏剧的很。

后来,将二人分开时两人仍在推推搡搡,我急忙穿好衣服,把芦苇跟岑诺拉到了室外。

“见笑了,第一次来就…”我不好意思的挠着头。

女生摇着头,没说话,注视芦苇。

“混蛋。”芦苇缕着衣服,骂咧道。

“别光站这了,咱们去那边的奶茶店坐坐。”我摆摆手,“最近发工资了,我请客。”

接着,我们三人从宿舍门口又转移到了奶茶店。

来的路上有几个熟人要我过会送些外卖过去,我应和着,顺道记下他们要的菜品。

“工作繁忙呢?”芦苇问。

我笑了笑,“还行。”

“男人不只一面。”他坏笑了声,把嘴贴在我的耳朵上。“跟她那面和好了?”

我摇摇头。

“男人就不该磨磨叽叽。”芦苇拍我肩膀。“窦唯跟王菲,说分了就分了。”

忘了说,他喜欢摇滚,尤其是窦唯那种,浪子野性且不解风情。因此,在奶茶店,他的爱答不理令女生没聊几句便转身要走。

“芦苇,送送她。”我说。

“坐下。”他没理会我,仅把手里的烟点着,吸了口。

女生瞪着他,眼眶通红。见势头不对,我劝了他几句,可这小子权当空气忽略,痛痒无关。时针标向了整点,耐心好似被刻下了时间。终点,转身便走。

“女人就是爱闹,随她。”他抖抖烟灰。

“微微奶茶。”看着杯身,我念叨。

“你既然喜欢她,就要多哄哄她。”我喝口奶茶。“表现是最直接得抒情方式。不是谁都有根管,能插进你心里,吸上两口才发现你真材实料。”

“哦,那你这种看字就念也算吧。”他讪笑道。

阅读性强迫症,我的软肋。简单说即是看什么就必须得念出来。

“这是生理习惯,就跟建筑教条样,你可别指望打房子不搭地基。”我白了他眼。

“你就确定我真的喜欢她?”他把烟头掐灭。

“不喜欢为什么要在一起。”我笑了。

“我爸钟意她。”他又点上一支烟,“院长女儿,结婚就可以保研。”

“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将奶茶一饮而尽。“我跟她毕业毕业还没着落呢。”

“《不能让我的烦恼没机会表白》。”

“什么?”

“歌!土包子!”奶茶他一口没喝,烟蒂又被弹了进去。

我急忙把奶茶一半倒了,一饮而尽。

他白了眼,“杨柳当初怎么会看上你?”

“实在。”我瞧了眼钟,晃了晃杯子。“馒头跟理想不能兼得。”

他满目愁容,心事都刻在脸上。

“要送外卖了。回见。”

“我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们。”他低声如若梦呓。

“什么?”

“中午记得给我带份回锅肉,到时候给你钱。”

“嗯。”我点头,刚转身却记起忘付奶茶钱了。我正要给,只见他帮付了。我继而向外卖店赶,心说:午饭请他。结果没看路,撞见了杨柳和她的同学。

面面相觑,我简单的打了照面就奔赴了校外。

她幽怨的眼其实我看得明白,欲言又止。不过是想多说说话。

此时,我只想着再过两天便是她的生日。打的工累些,钱也会多些。精打细算下来,我也能为她送份像样的礼物。

因此,接下来的日子,朝九晚五,幸苦及汗水权当是家常便饭了。

正如《阿甘正传》里说的,生活像是个礼物盒,而作为凡人的我们却无法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后来几日,原以为小肚鸡肠的叶子问出奇的平静,还向我询问杨柳喜欢什么样的礼物。不为已甚,或换作虚以伪蛇亦可。违心的敷衍了他几句,顺口问道:你怎么知道她生日的?

他说,杨柳来这里找过你,我说你不在。她就跟我说过两天她生日,问我要不要跟你一起来。

也不知道他是有最近闲的慌还是怎的,那晚他没玩电脑,反倒是例外的谈论起杨柳来。我白了他眼,累到懒得搭理,冲了个澡就躺回了床。在思绪迷离之际,我仿佛看见了天上的星辰,忽近忽远,闪射在瞳孔里,时而虚焦时而实焦。

“咚——”门被用力推开。

“卫泽,你过来。”气喘吁吁。

我赶忙下床,芦苇把电话交到我手上,接过电话,那头是母亲的声音。她告诉我,父亲在农活时从草垛上摔了下来,腿折了,现在缺钱医治。不由分说,我立即赶去了银行,东拼西凑,勉强把医药费集齐打进了家里的户头。

现实容不得人抱怨。接踵而来的岁月里,全职在外的我基本深夜才回归校里。岁月不知更吧,她的生日就在我的忙碌中猝不及防的砸到了我的头上。彻底慌神,仅记得那时自己倔强的杵在宿舍里,他们两个拽住我往外面走。

“走吧,别杵着。”芦苇拉住我就往外面走。

我扑腾了半晌,手臂一摔,推开他。

“你以为这样很伟大吗?像个懦夫样的猫在宿舍。”他轻蔑道。“外面几十号人都在等你,可你就在为个鸡毛蒜皮的小事耽误大伙的时间。”

“换作我有个结婚就能保研的对象,我也乐得轻快。”

说这话时我没正眼看他。

“你再说一遍。”芦苇揪住我的衣领。“你当我乐意吗?”

“原话奉还。”我接着推了他一把。“父母把我送上大学读书,为的就是将来能出人头地,不再重蹈覆辙。可怕的不是没有文化,而是贫穷。家里因我负了全村的债,你懂什么叫有上顿就没下顿吗?至少这点,我比在这的任何一人都懂得多。”

“你可以。”他指指我。

“这我知道。”我不耐烦。

说罢,他就径直下楼了,空气燥热的像是阵劫难,我倒了杯水,干涸的喉结因此感到滋润。叶子问倒没跟他一道下楼,似笑非笑,他拍了下我的肩膀。瞧见他怀里捧着的硕大礼物,我竟觉得欣慰。然后,他便离开了,二十四平米的空间仅剩我一人,宛若多余。首先,风扇吹的我窒息,我把它关了;其次,灯光耀的我至盲,我把它关了;跟着,眼皮沉的我疲惫,我把它关了;最后,心脏跳的我焦虑,我找不到关它的按钮。我不禁笑了起来,俗语说的对: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真是句好话。

我知道她今晚肯定会过来找我,虽然灯关眼皮挂,但耳朵仍能听见墙上挂钟正在“滴答滴答——”,不绝如缕。慢性凌迟,每下都能刮得我生疼。

“1,2,3,4——”于是,我开始记起数来。当它跃动了2740次时,“嘎——”怦然出现的推门声。我心说,她来了。挂钟你给我等着,回来我肯定要砸你个2740次。

“下去吧。”她说的深沉。

相顾无言。她走在我前方的一米左右,拿着纸巾的手在脸上来来回回,上去又下来了。冲周边人看我的眼神,我就能明白。她在哭,并且不轻。

穿过回廊,来到了湖边。夜色说不上黯淡,月亮像是颗硕大的眼眸盯着各个角落。不知道是不是我看走眼,它好像眨了那么两下。我揉揉眼,发现原来是我的眼皮在跳动,后知后觉,它也湿了。

我在湖畔边上蹲坐下来,半零碎的面包,撕碎些,掷入湖里。顿时,泛起涟漪之际,成群的黑影扑食了过来,倘若灯光充足,景致预计同白天类似。3秒过后,世界又宁静了。

“我只想要个理由。”她终于开了口,一如既往,话不多。

“我不喜欢了。”我将面包放在一旁。

 “你肯定有别的理由。”她也坐了下来。“告诉我。”

“我看见你就倒胃口。”我讪笑着。“上次没跟你说清楚,果然你人傻听不明白。重复遍,就是我们已经分手了。”

“你说谎。”她靠近了我,抱住了。

“就这样吧。”我掰开她的手,“鱼喜欢上了鱼糜,飞蛾恋上了蛛网。你死我活的,早该断了。”

最后,我给了她一个吻。

“往前走,别回头。”我冲着离去的她喊道。恋恋不舍吧,我担心她一回头我就会冲上去搂着她,这样就再也逃不开了。于是,我背过身。将余下的碎面包全部抛进湖里,只见底下再度勾起几阵翻涌。或许形容的不够贴切,我们始终是这么一个种群,在还未鲤跃龙门的契机前,我们都像是群饥渴难耐的动物。同类也不例外,始终免不去被蚕食的命运。一贫如洗,我实是不愿她与我一道受苦。生活像片的面包,除此以外的任何都是累赘。

彼时,我正迷惘着人生该往何处寻觅;此时,我正回述着过往怎有迹可循。早晨十点,阳光的慵懒与十年前并无二致。我告诫自己,从前的那个生活所迫的少年已经一去不返,回忆倒塌在遗忘的废墟里难以起身。不切实际的幻想对建筑师来说纯属多余,擦擦眼角,我醒了。

洗漱,吃已经做好的早餐。

“我要出去一趟。”岑诺说,“有个姐妹出国几年,今天回国。”

“行。”我喝口牛奶。“几点回来?”

“不确定。”她耸耸肩,“要一起去吗?”

“图纸没画完。”随口回了句。“出门记得通知张阿姨,否则她又把你的饭做了。”

她点点头,吃完后她就披上了外套,朝门外走。

“咚——”关门声。

“张阿姨,收拾下碗筷。”我唤了声她。

“哎,来咯。”四十多岁,家住乡下,儿子今年刚考上大学。实诚人,动作麻利。不知怎的,我看着她就有种很舒服的感觉。或许是她跟我母亲太像,朴实。

“先生,今天的您想吃什么?”她笑嘻嘻的问我。

“随便。太太今天不回来吃,您知道吗?”

“知道,太太刚跟我说了。”她收拾着碗筷。

“成,您随意些买吧。今个就咱两吃。”我将餐盘交到她的手上。

“上海青行吗?这个季节的特别好,还有菠菜…”她依旧絮叨着。

我叹口气,“您随意买。今天我要画图纸,进来前记得敲门。”

“好。”张阿姨点点头,“先生,您的信来了。”

“嗯。”我掩饰内心的波澜,“等会替我送杯咖啡,顺道把那个带上来吧。”

放下碗筷,我走进了书房,映入眼帘的图纸有条不紊的站着队,微风宜驶,依据时间长短,它们正长幼有序的向我打着招呼。十多年的精髓,叠在一块远不及十厘米。果然时间以纸张来承载,它通常都是浅薄的。

我拿出钥匙,打开柜前上锁的抽屉,里面满满都是信件。署名为同一人:杨柳。十年间,分手伊始,我们便开始以除通话外的方式交流。写信无疑是那个年代最简洁的形式,至于手机短讯?看过《手机》的人都明白,它从没有秘密可言。

对,秘密。成功男士的三个行为准则我都没遵守:抽烟、喝酒、外遇。我单单恋上了个无以名状的青春。

侵淫回忆,不合时宜,“搭——”门开了。

我轻推抽屉,“张阿姨,进来的时候记得…”只见岑诺插着手,一副玩味的笑容,盯住我。

“是岑阿姨啊。”倏然,整副了然的模样。

“讨厌!”她冲过来锤我,被我一把抓住了手。

“倔强。”我逗了她阵。“肯定落东西了。”

“哼。”她撇撇嘴。“如果可以,我倒想把你这个傻子揣兜里,那我什么都不会丢。”

“太重了。”摆摆手。我把她放开,指着旁边的咖啡。“你端的?”

她点点头,像领袖视察士兵般的审核着图纸。我把抽屉锁上,端起咖啡抿了口,太苦了,于是,我又加了几枚糖。

“要来一段吗?”她晃了晃眼前的唱片。

一饮而尽。“没意见。”

“行。”她将唱片插进了影碟机,王菲,《梦中人》。

随着节奏,我们双臂相拥,伴着跃动,踏着节拍。

“梦中人 一分钟抱紧 接十分钟的吻 陌生人 怎样走进内心 制造这次兴奋 我仿似跟你热恋过 和你未似现在这槎近 思想开始过份 为何突然袭击我 来进入我闷透梦窝 激起一股震撼 啦-啦-啦-”

男人不只一面,确实像他说的那样。原先被称作“土包子”的人,如今竟饶有意味的同妻子跳起了舞蹈。

我不喜欢窦唯,我爱王菲。

眼前的她正满面笑靥应和,她依然美丽,看来岁月对部分人是偏私的。

“电话。”正当我尽兴之余,她一把将引线掐断了。

戛然而止,我把音乐暂停,在旁边的凳子上坐着。

“嗯,我知道。”

“一会就来。”

“放好了。”

啪,她把电话合上了。

“继续吧。”她以副撩人的姿态靠在书柜边,媚笑眼,高跟鞋蹭着我的大腿。

小妖精。我心说。

嘴上却说道:“别让你的朋友等急了。”

“我美吗?”她撩撩裙摆。

“当你的鞋蹭我裤子的那会,它表示想跟你交流一下。”我玩味的笑笑,手抚上她的脸,再由颊部朝她的脖子以及后背延伸,我得承认,手像条饥饿的蛇,为了寻食,它不由自主的很。

“但不是现在。”她搂住我,吻了那么会。

走了。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请进。”我稍事整理衣襟。

“先生,太太刚走。”她握着信封,“给。”

我接过信,顺手递给她两张百元钞票。

“今天的菜钱太太已经给我了。”她递回来。

“您就拿着。”我知道她手头紧,儿子读大学,全靠她捐着,累。这次,她把钱揣进了口袋,下楼时将咖啡杯带了下去。

“咖啡要多点糖。”我嘱咐了句。

查查航班,果然。微笑,将电脑关上。

她点点头,把门带上就出去了。于是,我打开了抽屉,拿出满满叠叠的信件,开始阅览着我十年另一半的时光。

边读边念的习惯仍然未变,改不掉,成老毛病了。因此,特殊的氛围中,我不喜欢有人打搅我。

“卫泽:

     你想必最近依旧安好吧。

     据上次通信,已有半年有余。此前,我向你怨艾的家伙,你或许已经明白是谁了。   不跟你说绝不是见外,单单是不想令你误会。对不起,我向你撒了慌,并且一撒就是十年。婚后不幸亦是我罪有应得,你也不必再过多争辩。

     要么寡淡,要么辛辣。而仅我是个普通女子,你离开后他即霎时介入了我的生活。无微不至,我自然无力抵抗。

     半年前,你说你想要见我。我思考了很久,在这182天的时光里。

     请谅解,我最后还是得出了这“不见为好”的答案。

     人生十年不过世间沧海一粟,在我对你的感情还未冲淡前,就这么罢了。

     听说几日后你会莅临寒舍,我自当找个理由回娘家走走,闭关数月,也应适当出来过过新鲜空气了。

     如若你对我仍是挂念,函内附上照片10枚,以作睹物。

                                                         杨柳上。”

我揉揉眼,从信封中拿出她这10枚相片。一枚亦一年,浓缩的时光看来对她太过不公,刀削斧砍亦不容未过。全然疲态,失却了年轻活力的容颜,满目皱纹。岁月镌刻的是一道道永不痊愈的痂。

放下照片,我按下影碟机的播放键,随着旋律张开双臂舞,想像着怀里是那位还未老去的伊人。 “梦中人 多么想变真 我在心里不禁 梦中嫱 这分钟我在等 你万分钟的吻 我仿似跟你热恋过 和你未似现在这槎近 思想开始过份 为何突然袭击我 来进入我闷透梦窝 激起一股震撼 梦中寻 一分钟抱紧 我在心里不禁 梦中人 这分钟我在等 来制造心里兴奋 心兴奋。”

图纸正因我的舞动而虎虎生风,怀里的她似乎跳的更加忘情了。旋转,跳跃,旋转,跳跃,是未逝去的青春。

“先生,您的咖啡。”张阿姨敲了敲门。

舞步暂缓,我在门前接过咖啡,又再度的跃然而起。像个绅士般的将咖啡喂给了怀里,怀里的她。

建筑的内在与男人不禁相同,都是饱有韵味并饶有深意的。

抛开图纸,我愿再写封信。

  “头白始得志,色衰方事人。后时不获已,安得如青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