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向钢环下，橡木Sigurd练机坪。
诚如Gaias所言、秦轲因异常事态被扣留在了停机坪内。
筋疲力竭的他躺倒在空荡荡的沙地之上。
汗流浃背的原因并不是刚才的清洁工作，而是沿操场刚跑完的十公里。
Gaias37号对自己的宣判依旧挥之难去。
但秦轲不懂她的意思。
救自己、是要SAIE的传令到达时试图逃跑么？贡都因内会迅速展开搜捕，运气好逃回了牧团，也会成为被拒之门外甚至以猎物视之的逃犯。
他将腕表抬至嘴边。
“爱丽丝，还没有么？”
“门限打开的迹象么？目前还没有。”
“真的和那个人说的一样啊……”
爱丽丝操纵着放松状态下的右臂将她的MMD形象挪至左辰面前，因为腕表垂直于地面的缘故，她选择了双腿悬空坐在腕表边缘的姿势。
两只叶子样的眼睛忽闪着。
秦轲瞥了一眼。
“这样看得到裙底哦。”
“？！”
纯白的灯笼裤出现在了被紧紧压住的女仆裙下，包子脸涨得通红。
“你准备的服装Mod还真是多啊……”
“应急而已！应急！”
说着她鼓槌般摆动着小腿，用脚跟捶打着表面。
虽然是不具有实体的影像，却还是借助腕表发出了梆梆的声音。
漫长无果的等待之后，秦轲选择了放弃。
他从沙地上跳起，拍了拍身后的土。
练机坪的周围静静地停放着一排排Sigurd训练机，没有启动的时候大都保持着四肢着地双翼下垂的飞马姿势。
据说马睡觉的时候也是像这样站着的。
不过现在连次生类以外的脊椎动物都难以寻见的现在，马对于秦轲而言也只是古生物学课本上的空洞概念。
允许知道的东西很少。
从钢环被打在手上的那一刻起，秦轲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这点。
“要是能搭着那玩意儿走也好……”
头顶上的茧梭滑轨进入了蓄能阶段，蓝色光芒如神经电流般一段段地从中流过。
“主人你在想什么呢！——”
“那个。Gaias现在在那里。”
“是的。兼具安全和快捷的设计，而且也不乏美观。的确是很符合那位大人身份的出行方式，嗯嗯……”
说道Gaias让爱丽丝顿生遐想。
自人意识的公认偶像，钢环的少女。
即便是受到了繁多限制的自人型，却支撑着对整个钢环而言最为重要的环能供应——什么的，只是SAIE的一家之言而已。
“那你看到她刚才那副样子时，还这样想么？”
“当然。主人难道不么？”
“没，我只是……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那是很值得尊敬的姿态。
但对自己而言，又是不容知晓的上层机密。
秦轲抱着试试的心态再次走向练机坪的出口，向门口的电子眼出示了右腕上的钢环。
火光从空中划过，引起了他的注意。
秦轲捂住了钢环，停下脚步。
“嘟嘟——身份校验失败——”
他没有理会电子眼的警告，跑向了光线良好的地方——灯光之下难以看清那火光末端黑影的正体，但直觉告诉他那绝不是自己能够无视的幻影。
他躲进了Sigurd训练机所投下的阴影。
他将性能较高右侧义眼交付给爱丽丝。
视野放大了数十倍，红色方框锁定了目标周身多处特征。
鳍装尾翼，双节燃料推进，弹头末端为数根倒钩收束而成的尖刺。
“爱丽丝，分析。”
“单发‘碎麟者’对空导弹，发射地点复原，弹道轨迹补正，目标确定……”
她的报告声戛然而止。
“怎么，目标是哪里？”
“是、茧梭滑轨……啊，燃料桶脱离了！”
耗尽了的第一节加速器砰砰地亮了两下便落向大地，体积缩小为原来二分之一的弹体获得了更高的加速度冲向高空。
“Ga……嘎啊。”
声音卡在秦轲的喉咙之中。
他想要呼唤少女的名字，浮现在脑海中的却只是Gaias37号的复杂音节。
这当然可以用作个性标示，只是……
他还不知道那女孩的名字。
意识到这一点的秦轲，回身抬头看向城壁的方向——茧梭弹射弓的压杆正在缓缓复位，搭载着Gaias的舱体已经射入了滑轨之中。
这样下去会撞上的。
倒不至于变成弹头直接命中茧梭的巧合，若只是命中滑轨，对于没有自行能力的茧梭而言都是十分危险的情况。
“通知SAIE吧，主人……”
爱丽丝怯怯地提案道。
“想叫直接叫就好了啊。”
“但是，主人不是……”
“啊啊我当然知道啊，那种事情——”
秦轲焦躁不已，他知道爱丽丝是在顾虑自己的处境——在刚和Gaias本体接触不久的现在SAIE说不定正在准备进行秦轲的捕获，主动进行联络无异于自爆。
但令他焦躁的并非这个。
迫不得已的袖手旁观才是。
有多少次了？十次，二十次？
那种心脏绞痛的感觉，他不想再体验了。
秦轲爬上了最近的一台Sigurd训练机，通过物理手段扳开了驾驶舱门。
“检测到个体进入，无许可证明——”
机载AI发出警告，舱室周围的屏幕闪烁着“Not Accessible”的红色字样。
“让她闭嘴，爱丽丝。”
“可是……”
“别可是，让她闭嘴！”
爱丽丝沉默了下去，秦轲对准RightEye启动环将右腕上的钢环砸了进去。
腕表周围伸出海蜘蛛般的探足，插入到机甲之中。
爱丽丝的MMD形象站在亮起的腕表之上，十指在蓝色键盘上飞快敲打着，头低得很深。
秦轲伸出右手食指，点了点那小脑袋顶。
“突，突然干什么啊！”
她虽然很激烈地发表了抗议，却并没有停下输入。
“刚才抱歉。”
“我才没有打算让你抱歉呢！要想道歉，等到你待会儿身体过载从半空掉下来后再说——”
“完全不信任我啊。”
“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只是……你自己应该清楚，哼！”
爱丽丝说着，大量的红绿色乱码出现在了屏幕之上。
舱内亮起了开始认证的绿光，女中音响起。
“认证初始化，开始。”
秦轲深吸一口气，回忆着自己还要做的事情。
钢环的状态已经调成了开放，用来激活环能核心的代码也已经打包放好——
“果然，还是不行。”
秦轲一遍遍重复着毫无意义的接断过程。
机体除了最低限度的身份认证反馈以外，没有任何的反应。
“该死，该死，该死！——”
他怒吼着，愤怒却化作溢出的泪水，从颊边零落。
明明自己坐在整个贡都因最先进的机体之中。
对于即将遭遇导弹弹头的、自己说着尊敬的女孩，竟然是这般束手无策。
为什么无法启动呢？
无论是钢环机，还是牧团中的牲畜类钢胞兽。
但凡机械，都在拒绝自己。
从义体化的那天开始，自己就变成这样了。
甚至连钢胞兽的驯服都无法完成，非要将其拆到丧失行动能力才能让其解除侵略性——为了解决这一情况，他才来到的伊诺森斯，来到自己苏醒之后选择离开的贡都因。
为机器效劳什么的，才不要啊。
就算是他们从Parousia的冰冻舱中唤醒的自己，就算是他们在钢环中建起都市、将苏醒的次生类们于温暖的炉区保护起来，也依旧有人生活在钢环之外的牧区，放弃了城中的一切安稳。
人是能活下去的。
不需要来自机械的、虚假的怜悯。
“那么、我原谅你。”
少女的声音响起，来源是肩膀上电池耗尽的耳机。
机载AI的女中音报告道：
“认证号码——Gaias 37。”
秦轲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驾驶舱的位置在机身变形的过程中逐渐离开地面。
“什么？Gaias？”
“是的啊，我在视野里给你留了一个640x320分辨率的小屏。从你进入Sigurd的那一瞬开始，我就一直在看着了。”
“这种事情都做得到么？”
“这个城市中的所有钢环，都是我的分身。”
Sigurd钢环机共同的特征，即是构成驾驶舱的铁核环结构——作为环能核心的同时，过大的负荷也要求需要两人以上同时驾驶。
“明明我只是要你明白自己有多么蠢，没想到居然还打算来救我呢。”
“啊，我也不是……”
“剩下的你自己也可以，我算的是二十秒后碰撞发生，先挂了。”
“等下——”
秦轲的话被她又堵了回去。
“啊对，还有啊——作为男性，你还是率直一些更受欢迎哦？”
和Gaias37号的通讯戛然而止。
爱丽丝大声抗议：
“单独驾驶Sigurd是自杀行为！那个公主病在说些什么啊！”
秦轲噗地笑了。
“你不挺喜欢她的么？”
“那也没有她那么自以为是的啊！真是的——”
秦轲摇了摇头，将右手从Gaias所解锁的RightEye启动环中取了出来，握住了启动之后从座椅两侧浮出的控制握把。
“喔喔喔，是这个感觉么……”
“等下，主人你真的要一个人开么？”
“啊，是啊——”
声音被来自后脑勺的冲击所打断，连接着运动中枢平衡单元等地方的数根神经接线插进了秦轲右半边的义体之中。
他无法适应疼痛，呻吟不已。
死的恐惧让他退缩了一瞬。
“爱丽丝、关掉、快帮我关掉！——”
“我做不到啊，主人。”
“那就把线拔下来！这样下去我我我我我会死的……”
“环能回流构建完毕、切换为通用模式。”
舱内响起系统合成音。
秦轲的身体变得异常轻盈、痛感也一并消失
舱内的视觉被更为宽阔高大的视野所取代，听觉变得敏锐了许多。
他看向自己的手。
五指覆盖着叶鳞样的白色钢甲，关节之下隐约能见到内侧层层韧板。
他试着握了握拳，机体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成功了……”
没等秦轲摆脱狂喜的余韵，导弹爆炸的火光便先声音一步抵达了地面——套有缓冲隔离套的茧梭一团灰黑之中破烟而出，从高高爬起的滑轨顶端坠向大地。
——
10833.6.20夜，炉区上空。
试运行阶段炸裂滑轨一列。
自启动Sigurd训练机一架。
贡都因依旧无事发生。
——
“强制关机前，最多三十秒。”
秦轲记得爱丽丝是这样说的。
那之后她便消失在了腕表之中，怎么叫也叫不出来。
远处坠落着的茧梭依旧遥不可及。
橙色三角将其锁定为任务目标，三角一侧以公米为单位的四位数正在锐减。
秦轲一味地重复着直线加速的过程，视野边缘划过明显的黑线。
“噗啊！——”
秦轲的胸口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温热液体从口中溢出、打湿了自己的前胸。
大概，是血。
但他看不到，也无法触摸。
他现在只能看到机身外侧，而自己一切的动作信息都会反馈到机体而不是驾驶员本体身上。
单体驾驶负担巨大，他知道这点。
他放弃了鲁莽的加速，将注意力集中到路径的调整上。
没有爱丽丝辅助的现在，想要从空中接住飞速坠落着的茧梭变得难上加难。
“这种程度的忙、我还是会帮的啦。——”
爱丽丝赌气似得说道。
秦轲背后的羽翼得到了细微地调整，预定行驶路线出现在了视野一角——旁边精确到毫秒的两位数值正在逼近零点，应该是她所计算出来的碰撞时机。
“果然，爱丽丝最棒了……”
“这种事不说我也知道，笨蛋！”
秦轲轻松了些，茧梭看上去变得触手可及。
训练机的性能有限，能否及时赶到本来也是未知。
他身体内很热，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
机表信号反馈至神经，却冰冷彻骨。
能看到下方亮着熊熊红光的主核子炉，那周围的奉体社区中灯火通明。
是啊，炉区是在下方。
而自己正驾驶着Sigurd。
背负双翼，身处高空。
“哈哈，哈哈哈哈……”
机体发出了马一般的笑声。
“呜哇别笑啊，好瘆人——”
“咳，抱歉。”
他的道歉中难掩笑意。
自己手中握住的，是那名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女给他的可能性。
并非施舍，而是承认。
这样的感觉他已经好久没有体验过了。
“进入倒计时，五、四——”
“了解。”
茧梭近在眼前。
秦轲伸出双臂，全翼展开。
“……二，一。”
目标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秦轲将速度控制下来，悬停在空中向一侧看去。
不，并不是消失。
另一台Sigurd正单手将其拎在空中。
背后双翼之下燃着青色火焰，周身如黑鸦般不详。
身后传来了其他的几个声音。
“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小孩子拿着那种东西，可是很危险的哦……哇是训练机，好怀念。”
“将茧梭放下。立刻。”
同时出现的三台机体有着统一的暗红色涂装，头顶上是标志性的日轮冠饰。
保证全方向高机动性的六翼驱动，双臂之下是经内震动摩擦加热过的尖锐刀刃。
SSIE特别部队。
全称Sigurd Snake In Eye，被蛇夺眼的弑龙者。
面对从三个方向逐渐逼近的猩红战机，黑鸦般的Sigurd不为所动。它将右腕翻转探出机用手枪，将四十毫米口径的枪口对准了茧梭。
这让三人产生了动摇。
“喂喂喂，来真的么……”
“你知道你这样做，后果是什么吗？——”
黑色机体的驾驶员第一次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解除西方向能流罩，十秒。”
低沉有力，声音凶狠。
空气陷入沉默。
胸腔中的鼓动愈发响亮，秦轲双手颤抖着握紧了驾驶杆。
爱丽丝察觉到机体的异样高温，拼命想要强制宕机却无能为力。
枪声将沉默打破。
硝烟从枪口中散开，茧梭上端的连接部出现了黑色破洞。
“别浪费时间，二十秒。”
没等黑色机体将枪口复位，白色的训练机已经突进到了它的身旁。
一瞬的犹豫让黑鸦失去了回避机会。
超负载驱动导致白色机身背部的红热双翼直接融毁，失去动力的训练机凭借惯性狠狠地撞在了敌对机的身体上。
冲击使茧梭从黑色机体手中脱落。
训练机翻身接住，紧紧抱在怀中。
伺机而动的三台红色机甲以无需言说的默契完成了对黑色机体的包围。
面对多名精锐它没有继续试图抵抗，向空中举起双臂。
这一举动反而引起了对方警戒，选择保持距离。
沉默持续了三十秒整。
敌对机驾驶员高声大吼。
“知不知道这叫举手投降？你们这帮家犬！——”
——
十天后，伊诺森斯校医院。
秦轲从病床上醒来。
看望他的人比想象中要多，包括媒体记者。
不过他当时意识昏昏沉沉的，大都只记得他们说过的第一句话。
“主人是个笨蛋！”
爱丽丝这样说罢，便又钻进了腕表里。
“我听说你一个人也开得了Sigurd了？厉害啊，这不是用不着本大爷出手了嘛，哈哈哈……”
这是花若然，说话时笑极蠢
他的义体换成了前凸后翘的女性样式——据说是为了网友面基，他似乎很擅长这种事。
“小伙子要不要来我的队啊？把那边那个叔叔踢了就好——哈哈哈开个玩笑，你当时的表现真的吓了我一跳，超帅气的哦。”
这是某个不知名的紫发大姐姐。
说不定说了名字，只不过忘了——有机会再见面，倒也不慌。
“颅后粉碎性骨折；肺泡百分之九十水肿；心肌大面积撕裂；肾功能衰竭……”
这是医生。
媒体记者的话就很多很杂了，大概是问些出身啊生平啊之类的，似乎要拿去做素材——没到说好的三分钟，贴心的护士姐姐很快把他们轰走了。
不过要说的话——
自己做了些什么，要问秦轲自己是有些想不起来的。
其中比较令他在意的，是一个青发女孩的到访。
他对她的容貌没有任何印象，声音也是。
按理说像她那样声音好听颜也可爱的美少女，自己有所见闻就绝对不会忘掉才对。
不过这不重要，秦轲记得她从进屋到走到床边到一声不吭将腿踩在自己双腿之间到歪着脑袋直视自己双眼到手枪手抵住自己额头的全部过程。
她笑得像座城。
“从今天起，你是我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