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六个人和一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小型卡车以一百四十公里的时速在市内飞奔。

开车的是叫老虎还是老胡的家伙,当我对他是否有驾照提出疑问的时候,作为那群人的领导者的阎凉笑着说出了“别看他只有十五岁,可是开了三年以上载货卡车了”这样让人不安加倍的话。

他的脸长的还真老成。

周围的景物飞速退去的过程持续了大约五分钟,在经过一个刚好可以看到医院外墙的路口时,小车猛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已经到了?”一路上在后座吐得稀里哗啦的小纹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打量着周围的情况。

“还没有。接下去得请两位和我们一起步行一段路了。”说完,阎凉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同小纹一起在后座吐得稀里哗啦的我也用力推开车门以近似于栽倒的方式跳了下去。

面前的马路上有一条宽两米左右,记忆中并不是从前就有的深沟。

“我去老地方停车。”放下小纹和坐在车厢里的两人后,少年老成(仅限长相)的老虎丢下这么一句,驾着车消失在了街角。

“这是……”小纹盯着深沟呆呆地问道。

“阻止车辆通过的壕沟。”没去帮助两个正在壕沟上面铺设什么东西的同伴,阎凉凑到了我们身边向小纹搭话。

“你们干的吗?”“‘我’干的。”

说着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

“别傻站在这了,马上就要到了哦。”

在壕沟处施工的两人发来了可以通过的手势。

“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

用来当做简易桥梁的是刚才放在卡车上的东西,似乎是一堆水管和帆布,走在上面有种诡异的脱力感。

“对装甲车的紧急措施。”已经到达对面的阎凉回头伸出手打算接小纹一把,挡在小纹前方的我以绝对不带善意的动作挥开了那只手。

“对装甲车?”

无视了我的问题和两个负责收势桥梁的同伴,阎凉一个人大步拐过了前方的街口,确认了另两人“不需要帮忙”的笑容之后,我和小纹也追了上去。

市医院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那么——”站在门边的阎凉像是要给我们展示整个宇宙一般夸张地张开双臂。

“欢迎来到我等——‘戒慎恐惧’的基地。”

我能感觉到身旁的小纹咽了一口唾沫。

是在紧张吧。

虽说只要是住在这个镇上的人一辈子总要来上一次的地方,但既然冠上了某某组织的基地之名,肯定跟过去还是有所不同的。

比如门口那些将车辆侧翻组成的防壁,用木板加固过的靠街窗户,庭院内砍去树顶的景观树,楼顶上一看就知道是在监视街道情况的哨兵,四十八小时内就能将一个以为病人提供舒适治疗体验的地方改造成难民营,该说“人类的潜能真是不可限量”吗?

“你们是在逃的恐怖分子吗?”

“多谢夸奖。”不知是先天性的面瘫还是故意在惹人讨厌,阎凉始终不肯摘下那张眯着眼睛,嘴角上扬的恶心笑脸。

“不过是些想努力活下去的小市民罢了。”

“所以容易被别有用心的恐怖分子欺骗去当帮凶吗?”

“这么说也没错。”

跟着阎凉穿过遮挡视线的物体几乎全部被清除,治愈机能完全丧失,靠近医疗大楼的狭窄区域内并排搭着好几顶帐篷的医院中庭。

在住院部大楼的门前停了下来。

“告辞了。”

“不不不不……谁也没说要让你们在这住下来。”

印象里我并没有听说有亲戚在住院中。

小纹从进入大门开始就保持着一脸茫然的表情——说实话,我能够理解这种状态,在莫名上多加点疑惑再放进混乱里烤个十分钟味道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我们的总部就在这边的值班室里。”

和超市里的“会议室”一样,是个保密性零的总部呢。

“当然,名义上的。”

嗯,之后我一定要把这句话告诉这里的所有人。

“啊,顺便一说,如果想要抓住别人的口实,最好是在无杂音的环境中用精良的设备录下来比较好,并且找个有公信力的证人,以防对方在最后关头有大量的理由可以用来否认。”

您是哪里训练出来的间谍吗?

“别小看羽叶!她当然知道!”小纹在非常不妙的时机解除了“茫然”状态,大声说着不着要点的话替我辩护。

于是,我对大喊大叫让我们成为住院部大厅视线焦点的小纹致以由衷的谢意,以及双拳夹脑之刑。

随后三人一起从几十双或厌烦或慈祥的视线中穿过,来到了值班室改成的总部。

与超市里的“会议室”一样,这间值班室也在墙上贴了一张地图,或者说,只要贴张地图,这个组织哪里都可以当做总部?

“请稍等一会,现在没有手术,首领应该马上就到了。”

手术?首领难道是改造人吗?

“他受伤了吗?”

小纹提出了一个比较符合常识的假设,想到改造人的我真是值得反省。

“受伤?啊,首领吗?当然不是……”

他的语气中透出一股和之前的装腔作势完全不同的愉悦感。

“你们见了面就知道了。”

好像有几个人快步地通过了值班室的窗口。

“从中央病房到这个值班室有一段距离,所以我想应该还是要花一点时间的。”

我希望他在读我的心之前,先回头看看背后的窗口,那里可是有一个整个脸都贴在窗玻璃上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家伙。

“老师!”

值班室的门向内旋开,闯进来的一如既往是冒冒失失的老虎。

还附带赠品。

性别是女,穿着T恤和牛仔短裤,乱糟糟的短发上扣着一顶工程用安全帽,斜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挎包。年纪嘛,可能与老虎的实际年龄相仿,也可能与老虎完全相反的是个长了张娃娃脸的成年人,总之看上去还处于对诸行无常没有深刻理解的年龄段。

“……老师。”对阎凉的称呼也和老虎一样。

“葵?”

阎凉表现的有点惊奇,看来这个女生并不是受邀来和我们见面的人,说真的,如果这个女生就是这里的首领,我绝对无法再在这里多呆一秒了。

“……啊!那个,有居民反映说,三楼的男男男男、男厕……堵堵堵堵上了!”

叫做葵的女生似乎担任的是组织中负责收集问题的角色,以日常生活中的标准来说,大概就是在居民委员会里工作的大妈。私以为她其实不太适合这工作,因为万一有居民一个不小心从正面看到她刚才趴在窗玻璃上喘气的面孔,恐怕会对这个组织产生无法消弭的不信任感吧。

“……这种问题应该去通知维修班而不是通知我吧。”阎凉苦笑着对一直在偷瞄我和小纹的副手说道。

“是、是呢……还有……”汇报被打了回票的葵赶紧从腰间的挎包中手忙脚乱地抽出一大摞资料,在其中翻找着什么。

“老虎说他想申请维修那把枪!”

喂,这话应该是老虎自己说吧。

“诶?我没……”

“给你张纸,你到墙角去写好理由,然后跟你那两截破铁一起拿到维修班看看去。”

说着葵从那一摞纸张里随便抽出了一张,摁到老虎手上。莫明其妙的老虎乖乖跑去墙角的小桌上开始写了。

话说回来,她既然能全权处理,汇报还有什么意义吗?

“好像不需要我呢……”看来阎凉也有同感。

“怎么会!阎凉老师是最重要的!”大声说出自己的主张,随即就开始后悔,因为失言而面红耳赤的葵胡乱地挥舞着手中那一大摞纸张。

“重、重要是指老师对对对对,对组织!对组织是必不可少的人物!没有其他意思!”

真是受够了。

明明是想和首领见面之后,尽快搞到要的东西逃出这个城市,为什么我非得坐在这里看这种小女生演出的青涩恋爱独角戏啊。

还有,小纹你在那猛拉我的衣角,两眼放光双脚乱跺,“咿伊呀呀”地怪叫个什么劲。

“还、还有!”

抢在上司对先前的话做出反应之前,立刻就开始下一轮发言,真是个了不起的下属。

“请问那边的两个是什么!”

完全没有一星半点的礼貌,不愧是称阎凉为老师的人。

缺憾之处是,将人称作“什么”暴露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友善,有待加强学习。

“是徒手折断巴雷特的怪物。”

报上了目前为止获得的最令人震撼的称号,其破坏力大约是“女子高中生”和“硬派御宅族”的一半,“专家”的一千五百倍左右。

“巴雷特……那是什么?”

称号没有发挥想象中的实力,被对方轻描淡写的带过了。

“羽叶……巴雷特是什么?”

结果只有我记得阎凉说过那把枪的型号吗?!

“葵你这笨蛋,是我那把枪啦!”坐在墙角认真写着报修申请的老虎从意外的地方为我刚想出来的称号进行了声援。

“什么你的枪,不是抢来的嘛!”声援被一脚踹回了墙角,可怜兮兮的滚动着。

为老虎在组织中的地位感到不安,同时一把抓住那个绝不能置若罔闻的情报。

“抢来的?”向领导者发问。

“关于这件事……”“暴乱发生的时候,他和老师出去救助伤员,听说是遭到了攻击。”

阎凉想隐瞒事实的企图完全没能传达到葵的接受范围内,拿手的假笑变成了一副哭笑不得的怪样子。从这点来说,说不定这个叫做葵的孩子有成为朋友的价值。

“好像是有人从远处的楼顶向他们开枪。”(“狙击!”)“老师就带着他从小巷里绕到了那那栋楼的后面……”(“是我带着老师过去的!”)“接着老师就上去和那人搏斗,最后把那人制服了。”(“是我冲上去的!”)

尽管中间有些细节老虎与葵的意见有些分歧,但都无关事件全貌。

简而言之就是,暴乱发生的当时,有手持狙击枪的家伙躲在镇内向平民射击,阎凉他们就去把那家伙干掉,把枪抢了下来。

“老虎说的是事实。那把枪的来历确实是如此。”

葵的叙述里果然带有主观修正的成分。

“……你们把那个人……杀、杀……”

小纹的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

“没有杀死,那可是重要的情报来源,所以我在他和老虎缠斗的时候用电击枪给他来了一下。”为了展示自己说的是实话,阎凉从腰上抽出了一支小型电击枪并按下开关,青白色的电弧闪现。

在商场里的时候,如果我拒绝交涉向他冲去,恐怕就会被这个击昏吧。

滴水不漏,脑子里有一瞬间闪过了这个词,马上摇了摇头将这想法赶了出去,就算理智认可,感情也认为这男人配不上这个词。

“白纹小姐。”看到小纹因为听到狙击手没有被杀死,整个人放松下来的样子。阎凉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就结果而言,你可以以胜利者的优势地位去认为是我们留了那名狙击手一条性命。事实则是,因为他一开始就被老虎击倒,而我为了以防万一带着电击枪,我们才能勉强控制住他。换句话说,如果当时老虎没能压制他,亦或是我没有带着武器。现在我们——甚至是你们——可能早就被一枪打爆脑袋横尸街头了。”

——一觉醒来,属于我的世界出现在眼前。

——一觉醒来,我所在的世界失去了原貌。

“对不起……”我觉得小纹并没有理解阎凉所说的话,只是被他所散发出的气势给压倒才会条件反射地道歉。

“哎呀呀……不需要这么紧张啦。”在小纹无差别的善良刺激下一度被脱掉的假面又回到了阎凉的脸上。

“我并不是在指责你,毕竟在这个镇子住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真正关乎生死的情形,一时难以适应也是正常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上,是在期待我的赞同还是反驳呢?不管是哪一个,我都没有去附和他的意思。

“我并不打算用‘杀人是不得已的’之类的话去强迫你接受杀死他人这件事,我仅仅是希望,你不要把那种无差别的善良强加到你身边那些已经做好觉悟要保护你的人身上。”

“这样可是有可能害死他们的。”

无法反驳。

必须说些什么,为小纹说些什么——意识在咆哮着,却发不出声音。

啊啊,因为我的内心也是如此认为的吧……

“——如果不能守护这份善良,守护不就成了守护者自我满足的托词嘛。”

入口的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进来。

“真是理想主义的说法呢。”

“当然是从书上看来的,不过我觉得说的不错,倒是小凉你这么现实可不像年轻人啊。”

男人粗犷地笑了起来,同时用将阎凉打了个踉跄的力道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算表现的像个年轻人也不能增加生存机会,这里就容我拒绝年轻人这个称呼吧。”

“呣,这样啊,那羽叶呢?”

男人将上面有三道血痕的面孔转向了我。

“既然那家伙选了拒绝,那我就接受吧。”

“这样吗……”

大叔豪快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

“……那表示羽叶你知道会变成这样吧。”

然后扭动着粗壮的脖子,甩了甩双臂,朝着这边摆出了摔角的架势。

这是在阎凉提到市中心医院时就已经想到的状况——来到这里,无论如何小心谨慎也无法回避的会面。

拗不过女儿的任性让她独自前往友人的家里,这个朋友却带着她在危机四伏的街道上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晃,差点丢了性命,更不用说两人还计划着穿过由军队严密控制着的城壁。

作为一个父亲,眼前的大叔已经化身成了恶鬼,恨不得把那个拐骗他女儿的人像根巧克力饼干棒一样折成两段。

不过,就算于道义不合,我也没有坐以待毙的兴趣。

后脚用力蹬地,对手移动了。

德式后桥背摔吗?对已经从小纹那里得到过提示的我是完全无效的——脑内迅速模拟出超过数十种避开攻击的方式,其中超过半数以上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无法使用,还有几种可以在回避之后进行反击,但为了之后还要进行的对话着想,此处就先割爱,单纯回避好了。

一瞬间,胜负既定。

预想中的背摔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像磐石一样厚重的肩膀结结实实撞进胸口的触感,和老虎那软弱无力的踢击完全不同的巨大冲击力让我的体势失去了平衡,视野也变成一片晕眩,连反击姿态都来不及摆出,直接单膝跪在了地上。

好像咬到了口腔,嘴里一股浓烈的血味。

“老爸!太卑鄙了吧!”小纹对大叔发出了抗议。

大脑无法反应小纹所说的卑鄙到底是指什么,同时意识到瘫痪的不止是思考,整个身体就像是坏掉的机器,努力发出运作的信号,全身上下却哪里都无法动弹。

拥有非人哉的破坏力,抗击能力却还是普通人的等级。

“站得起来吗?”从头顶传来了询问。

“没问题!”想大声反驳,呼吸道却用大口喘气代替了回答。

“老爸你在想什么啊!这样会出人命的吧!”

“没关系,我是医生。”

“医生,那是问题发言。”

“啊……总之就是死不了啦。”

“老、老师……我觉得她一副快死掉的样子诶……”

“别小看羽叶!她才不会这么简单就死掉!”

对我有信心与担心真是非常感谢,衷心希望小纹能为它们统一一下说法。

“没…没问题……”努力忽视充满口腔的血腥味,挣扎着吐出无事宣言。

充斥脑内的晕眩感也在逐渐消退,视野慢慢恢复成正常,尽管再承受相等伤害的一击是做不到的,但好歹可以维持站立。

“现在可以把想要的东西给我们了吧……”

“不行。”

回答的不是阎凉,而是满脸胡渣的大叔。

“告辞了。”

现在还来得及,在入夜之前——无法证明白天是否比夜晚更安全,但至少视野更良好——或许能赶到最近的超市,打倒几个只持有平底锅和菜刀的警备员,稍微“借用”些药品和食物,就算不冒着在夜晚行军的风险,明天一早也能到达城壁下方。

肩膀被一只力道大得能捏碎骨头的大手给抓住了。

“别做傻事。”

啊——出现了,所谓的“大人的腔调”:总觉得比自己年轻的人就是比自己愚蠢的人,以智慧的名义做着因循守旧的事。

“羽叶同学你还是听首领一言比较好哦。”阎凉附议,其中混杂着一个微妙的称呼。

“喂……都说了我不是什么首领……”

“关于这点请容我们稍后再讨论,现在必须先让羽叶同学了解情况。”

对假笑混蛋所要说的“情况”没有丝毫兴趣,只想尽带着小纹离开这个镇子——就算整个脑海内全都是这种想法,身体却因为冲击造成的晕眩感再次袭来无法自如地做出反应,只能呆站在原地大口地喘着气。

“首先……”一听就很漫长的开场白,似乎我无法行动的状态被阎凉这家伙当做了默许,自顾自地就开始说了起来。

“……羽叶同学你必须知道。戒慎恐惧并不是一个进行无差别人道救助的组织……”

“小凉你……”阎凉的开场白还未说完就被“首领”打断,这个组织又因为内部不合多了一条不值得信赖的铁证。

不过阎凉完全无视了大叔,继续说了下去。

“……这个组织是为了与那个巨大的白桶对抗而存在的。”

怎样都好,哪怕这个组织是为了在身体上涂满橄榄油然后端到怪物面前给怪物吃掉对我来说都是完全无所谓。只是为了一点药品就不得不听这种浪费时间事情,简直让人能感觉到耐心在慢慢融化。

“就算平日里只是毫无交集的路人,这种非常事态下也必须团结一致才有生存下去的希望。如果说那个白桶的存在是为了以牺牲桶内居民为代价消灭怪物,那么戒慎恐惧存在的意义就是想方设法在怪物被消灭之前活下去。所以我们收集食物和药品,将这些物资分配给需要的人。寻找有专业技术的人才,为志愿守护民众者打造武器和装备。为陷入恐慌的民众树立偶像,指引他们生的方向……”

说着阎凉将目光投向大叔,但大叔只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避开了阎凉的视线,显然不是完全能够接受这种说法的样子,大概他们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达成过某种妥协吧。

掌控物资的分配却不支援想要逃出镇子的人,救援在灾难中受伤的民众却不号召躲在家中的人向根据地汇集,让人拿着粗制滥造的武器去对抗不知有着什么能力但总之能将半个镇子变成废墟的怪物,与其说这个组织是为了让人活下去,不如说这个组织只是给那些拥护自己的家伙们建立了虚假的信念徒然增加他们死前的痛苦罢了。

小纹的父亲之所以能同意担任这种烂组织的“首领”地位,应该是归结于他那几乎原样复制粘贴给小纹的无谓正义感。

不希望看到大家在恐惧中失去生命,哪怕多救一人也好——看似崇高实则天真到无可救药的想法,如果是在更加和平的社会中,肯定能给予大家坚实的希望吧。只不过,在现在这个异常事态下,大多数人其实是放弃了思考才会选择将自己的信任完全交给救助自己性命的人,哪怕那个人正指示着自己走向必然到来的痛苦死亡。

话说回来,不忍心击碎这种愚蠢善意的我,大概也是个天真到无可救药的家伙。

“食物方面虽说暂且不必担心,可能够种植作物的安全土地仍是必须尽快解决的问题。较严重的情况主要出现在医疗物资的供给方面,因为那堵墙壁的关系现在是完全断绝的状态……”

阎凉仍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如果这就是他所说的我需要了解的情况的话,那可真是让人笑不出来的恶劣玩笑。

虽然不知是碍于老虎和葵或是小纹,阎凉没有明确说出来,但他反复在说着的这些话里一直在传递着一个信息——

只救助应当救助之人。

即,没有强烈自我意志,需要与他人共存才不至于崩溃,却又积极乐观,充满正能量和生的希望,且能为其他人提供一定帮助的家伙。

完全就是教科书一样的“普通社会人”。常常见诸报端的“网友纷纷表示”“群众意见”大概都是这些家伙留下的吧。

小纹姑且不论,遗憾的是,我与这个标准相去甚远。说我不合群也好,乖僻也罢,总之我对服务完全无关的他人并无兴趣,也不想和这些陌生人一起抱团等死。

这么看来,阎凉这家伙大概比我更算一个合格的社会人。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考虑着稳定的社会性等等问题,甚至连存活到灾后的重建都考虑进去了。

实在是让人由衷的钦佩——钦佩到想要现在就把拳头塞进他那张开合个不停的嘴里,然后直直地伸到胸腔把肺搅个稀烂。

“这些东西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我要管那些不认识的家伙是死是活啊!如果这里什么都给不了我们那就别管我们了!”再听下去也只是浪费宝贵的时间,不过又是一堆自称社会人贬低非我族类的陈腔滥调罢了,脑袋因充血嗡嗡作响,愤怒咆哮着脱离了理智的控制从口腔喷射而出。

紧随而来的便是后悔。

突如其来的发作让所有人都怔在了原地,包括小纹。明明我是知道的,比起留在这里与大家一起在温柔的幻想中等死,要逃出去这种做法只是个一样,不,甚至是更加危险和残酷的选择。即使如此,我仍擅自将小纹认定为与我意见相同的伙伴。

肯定会被她讨厌的吧。因为胆怯从未问过她真实的想法,强行用气势逼着她一起上路,比起父母下落不明的我来说,想必能和家人在一起肯定是很幸福的吧,根本就没有必要陪着我去寻找什么连存不存在都尚未可知的出路。

比起我,明明小纹她还有更多选择。现在我却自私地将她和这些选择割裂开来,这么卑劣的我不被讨厌是不可能的吧。

现在道歉的话,会不会原谅我呢?

小纹的话,一定会的。然后站在我一边,朝向自己的家人说自己决定要离开这里。从以前开始直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变过,没法对弱者置之不理。比起和家人一起幸福的走向终结,会选择成为眼前那个孤独赴死的笨蛋的同伴。

“羽叶……”感觉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小纹微微颤抖的声音传了过来,想要向她道歉,向她说她和家人一起留在这里也没有关系,却不知为何开不了口。

啊啊,原因一定是我自己也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不可原谅吧。

“诶呀~~看来是我的开场白太长让大家不耐烦了,实在是抱歉,我早该意识到聪慧如羽叶同学肯定是对这种事情一目了然的。”就在小纹好像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阎凉那惹人生厌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

“OK,简单说重点——”摆了摆手,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阎凉刻意的走到我和小纹之间,刚好挡住了小纹投过来的有些落寞的视线。

稍稍松了口气。但完全没有想要感谢他的意思。

“我想要帮助你们。”

说着这话的同时,阎凉分别抓住了小纹和我的一臂,试图用力甩开那只枯瘦的手并且大声吼过去说“不需要”,却在行动之前就被他拉了过去,将我们两人的手交握在了一起。

幼稚,像小孩子吵架之后大人强行拉住孩子们和好时采取的行动一样。就在我考虑着是不是要中止这个让人难为情的举动时,被小纹握住的手掌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圆滑的食指指甲用劲地嵌进了我的虎口。略微有些惊愕地抬眼搜寻着小纹的视线,只见她迅速的给了我一个鬼脸,然后便恢复成了平时那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同时也放开了紧握的手。

女人真是难以理解……望着小纹不知是在生气还是在撒娇的反应,我的脑内浮现出了这么一句话。因为我姑且也算个女性,所以还是摇了摇头把这句话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为了让旁观者看上去我不是个突然甩头的傻子,姑且就用这个动作当做对阎凉的反应。

“但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所以是GIVE & TAKE(给与拿)的关系啦。”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我与小纹之间的异样,阎凉刻意加重了“你们”这个发音。

“那就给我药,让我离开这里。”

“会让你们离开的,药品和食物包括一些可能会用到的东西都会给你们的。不过首先呢……”阎凉说着向一旁的葵点了点头。葵赶紧慌慌张张的从那一大摞不知道到底写了些什么的纸张里掏出一张朝阎凉递了过去。

却在中途就被小纹的父亲伸手拦下,虽然不知道那张纸有什么作用,但事情果然没有这么简单。

“我反对。”看吧,那个溺爱女儿的大叔怎么可能允许。

“是因为家族爱吗?”看见大叔将纸递还给葵,阎凉仍然是挂着一成不变的假笑轻描淡写地问道。

“不是。”

“那么要中止那个计划吗?”

“不。”说完大叔用力咬住了下唇,陷入了沉默。

不知是要给大叔思考的时间还是要对他施压,阎凉叉着手站在原地,一脸严肃。从见到他以来,这应该是他闭上嘴时间最长的一次了。

“纹。”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大叔终于结束了沉默,走到女儿的面前。

“……还有羽叶。你们冷静的听我说。”将硕大的双手搭在小纹的肩上,这个粗壮的成年男子像是拼命想要打消紧张感一样反复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其实在你们到达这里之前,有好几队人从这里出发去寻找离开镇子的方法……”想必这些人最终都跟我的父母一样下落不明了。

“……其中包括这孩子的父亲,我的同事。”大叔说着对葵伸出了一只手,可是葵却抓住斜挎包的背带缩到了阎凉的身后。

“尽管不知道白桶的具体直径,但一个健康的成年人就算是靠步行横穿整个白檀镇顶多也只需要半天左右。所以我们最初的设想是派出一部分人花一天时间先探索整个白桶的边缘,寻找可能存在的突破口,然后在这些可能的突破口处做上记号,再组织镇内的民众分批撤离。”装作没有看到葵和大叔之间的尴尬气氛,阎凉擅自接过话头继续说了下去。

“为此,我们尽了最大可能支援这些先遣队。包括提供车辆,食物药品等等。同时让他们不要过度靠近白桶,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即返回。”

“结果谁都没有回来——大概都找到出口成功逃出去了吧。”根本不用说到最后也早已知道结果了,如果有人安全的返回这个基地,这家伙也不会在这悠闲的扯这些有的没的了吧。

“希望如此,不过羽叶同学你忘了也有在镇内躲藏起来的可能性。”阎凉微笑着点了点头,向挂在墙上的地图走了过去。

比起找到出口和躲起来,被怪物撕成碎片以及被谜之狙击手打爆脑袋横死街头的可能性应该还要高些——因为先遣队里有葵的父亲,我们两人谁都没有明确指出这点,也许是我们为人最后的温情了。

“于是从昨夜开始,我和老虎就在数个据点之间游走,寻找先遣队留下的记号……”

“太危险了。”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大叔无奈地摇了摇头。

“比起派不知道镇内有狙击手存在的人去找,见过他们行动且有所准备的人反而会更安全。”

往往就是这样随便竖起死亡FLAG的家伙才会轻而易举地被一枪干掉。

“遗憾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就在我们稍做休息准备前往下个据点的时候,羽叶同学你们正好闯了进去。”

真是不凑巧。如果没遇上这家伙情况一定会简单的多。

“最初在看到小纹同学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医生您已经对我们的进度感到不耐烦,悄悄派出了新的队伍……”

说着阎凉以难以察觉的微小动作对小纹的父亲投去了迅速的一瞥。

“我是不会那么干的。”

“这点毋庸置疑。我相信白医生您有着担任组织首领的自觉,即使是被迫的。”

真是个随便的家伙,明明刚才还在怀疑对方。

“毕竟这两位连基本的情况都不知道就在街上乱跑,不太像是谨慎如医生您会采取的行动呢。”

喂,那个飘向这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情况真是抱歉呢,毕竟也没有同班同学特意来通知我们在医院有个民间武装组织成立了。”用愤怒的目光对那个夸夸其谈的假笑混蛋进行还击。

“所以这难道不是命运吗?”无视了我的反击,阎凉像是要拥抱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夸张地展开双臂,刚才还抓着背带躲在一旁的葵趁机上前拦腰抱住了他。老虎则是迅速冲上去从一旁紧紧抱住了两人。

“嗯,谢谢。”也许是不想被在场所有人拥抱,在小纹父女俩犹豫着是否也要上去给他一个拥抱时,阎凉将手搭在葵和老虎的肩上,将他们挪到了一旁。

“羽叶同学你们想收集离开镇子的物资,而拥有物资的我们需要一个有实力,行动力和决断力的人为大家找到出路。利益如此的一致,除了命运还能说什么呢?”

如果这就是命运的话,那每一百人里就会出现二十个天选之子了吧。况且在场就有一个刚刚才打败过我,明显体格技术和医学知识都在我之上的人,那他算什么?较大的命运吗?

正在怀疑阎凉是不是对每个派出去寻找出路的队员都这么说,然后将他们丢到外面送死时,才发现他说这话的对象根本就不是我,而是小纹的父亲。

“即使如此也太危险了……”

“医生!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知道!但是……”

两人对是否要让我们去寻找出路的问题僵持不下:大叔碍于葵在场无法直说,但从那些遮遮掩掩的话语中不难看出“离开这里”=“死”的概念,自己的宝贝女儿要跟着人出去送死,作为父亲是肯定无法接受的。另一方面阎凉则是认为,与其将不安定的我们留在这里,不如送出去,说不定能走狗屎运找到离开镇子的方法。

目前的情形看来,支持阎凉似乎离我的目标更近一些——虽然让人很不爽。

“够了!”我还在考虑着怎样能够支持阎凉又不至于跟他显得太过亲密的方法时,一直在一旁安静听着的小纹突然怒气冲冲地走到正在激烈争论的两人中间打断了谈话。

“老爸你不是说过要帮助有困难的人嘛!”

然后在剑拔弩张的现状下说出了像是小学生暑假作文里会出现的台词,对小纹作为一个成年人还抱有如此天真的信念深感无奈,简直让人担心她之后的社会生活会不会被人骗到只剩一条内裤。

稍微不合时宜地想象了一下小纹只剩一条内裤的姿态。感觉有点失礼,赶紧打住了。

“这跟那是两回事!你们两个小孩子就算去了又能怎样!”“那要当没看到吗?!让其他人出去寻找出路,我们安心等在这里就好了嘛?!”“咕!你这孩子……我可没有那么说吧。”

完全继承自父亲的正义感在面对父亲时积极发挥着作用,加上对方对自己的溺爱,平时笨笨呆呆的小纹,现在完全化身成了【对自家父亲专用兵器】,快速推进着话题的进展。

不过也快要到极限了。

“你不是连狗都会怕吗!?外面有比狗凶得多的怪物!”

“羽叶跟怪物一样强!没有问题的!”

“你是在说爸爸是怪物吗!?”

刚才还严肃认真的话题已经不知不觉变成无聊的父女吵架了。

“不要管那臭胡子了!羽叶!我们走!”

终于,小纹在家一条龙的性格彻底爆发,拉起我的手打算无视自己的父亲和阎凉答应好要给我们支援的约定就往外走。

“等等!”

在小纹就要伸手抓住值班室的门把时,近乎咆哮的喊声从身后传来,震得整个空间都嗡嗡作响,窗外长椅上坐着休息的人也纷纷抬起头朝值班室望了过来。

“……你这孩子到底是像谁呢……”

大叔似乎最终还是拗不过小纹,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长叹了一声。

早知道这么轻松就能结局,最初让小纹上就好了。

啊,不能忘记跟阎凉那个混球拿物资。

“不过我有个条件。”

可恶!都到这一步了居然还不放弃吗!

“什么条件?”在我来得及说出“条件已经够多了”之前,小纹就抢先用一副打算接受下来的样子做出了回答。

“去见一个人,见过之后再由你们自己决定要不要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