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张皱纹密布的老脸。

为防出现什么奇怪的误会,我必须事先声明:这不代表我对衰老这个人类必将达到的状态有任何偏见,只是据我所知,我所认识且能在我鏖战一场不知睡了多久之后出现在我床边的人里,是绝对有一个脸部富含胶原蛋白肤质更加细腻白净的对象的。

“小纹呢?”

拜虎爷那张轮廓深刻的面孔所赐,刚刚还昏昏沉沉着的大脑一下子清醒过来,立刻就表达了自己的诉求,想见更加年轻,更加漂亮的,更加担心我的对象。

“……?”对方一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样子。

“啊!你说白家那个女孩啊。”好在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不然我可能会认为自己正在被一个痴呆老人看护中。

“喏。”虎爷朝着一边撇了撇下巴,抬起头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发现小纹正在我对面的床上睡得香甜。

真是个没紧张感的家伙。不过这样一来暂且放心了,现在小纹就在我身边的。

“……简直乱来。让女孩子去跟那种人打架,还搞成这个样子。”看到看护的病患重新躺回床上,虎爷像是舒了一口气一样,发出了非常具有老年人气质的抱怨。

等等……有什么不对劲。

为什么是他在这里看着我们?难道……!

奋力撑起身体,想要确认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不料头才刚离开枕头便被一只粗糙的手扶住了。

“放心,这里是住院部的病房。不是什么烂糟会议室。”

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一样,虎爷用平稳的力道又将我的脑袋按回了软绵绵的枕头里。

“也对,肯定会奇怪为什么是我这个糟老头在这。”

我脸上的表情有转化成文字的能力吗?

“因为小姑娘你的伤只有我治得了啊。”说着虎爷伸出枯柴似的手敲了敲我的右肩,隐隐作痛,这时我才发现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角度,还被缠上了绷带和夹板。

原来虎爷的本职是医生,还真是个可有可无的情报。说起来这本来就是医院,在这组织里担任某种职务的人是个医生一点也不奇怪吧。

比起这种无聊的事情,刚才的话中明显还有更重要的信息。

“只有……?”

偌大一间医院,能治疗脱臼和跌打损伤这种平常伤情的居然“只有”一人?

“虎爷几十年磨炼的医术可不是说笑的。想要最好的治疗效果自然要找最好的医生不是吗?”

让人生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强行曲解了那个“只有一人”含义的阎凉,摆出夸张的态度迈着大步从门口来到了我的床头。越过我所在的床铺,弯腰向虎爷伸出了他那张恶心的笑脸。

“孙子在为组织竭尽全力,爷爷自然也不可能袖手旁观,对吧。”

和之前在监狱——姑且就容我将那个地方叫做监狱吧,我可不愿意称呼那里为会议室——门前时一模一样,阎凉搬出了“孙子”这个词彻底地封住虎爷的行动。

我大致能猜到那名被拿来当威胁材料的“孙子”是谁,只不过当事人大概不知道自己正被拿来威胁爷爷为组织效力吧。

虎爷“哼”了一声,从床头边的椅子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瞪了阎凉一眼。

“近期不要乱动那只右手啊,痒是正常的,不要去抓。”留下了一句医嘱,啪啪作响地踏着地板离去了。

“老虎知道这事吗?”阎凉完全无视了老人的恶劣态度,绕过病床,来到了老人刚才坐过的椅子旁一屁股坐了下去。本着不让这家伙舒心的精神,刻意替救助过我的虎爷提出了这个问题。

“嗯?为什么会提到老虎?”阎凉摆出了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诶?”

“啊,我明白了!”看到我的反应那个混球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灿烂且发自真心的笑容。

“你以为虎爷是老虎的亲戚吗?完全不是——我本以为思路清晰的羽叶同学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结果是我高估了羽叶同学的水平吗?”

“吵死了。”

“虎爷的名字是阎虎,是‘阎凉’的祖父。”

结果是你这混蛋的爷爷吗!?话说回来你们祖孙俩的关系也太差了吧!那种完全是外人一样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用那种像是指代其他人一样的称呼!?

强烈的吐槽欲望瞬间冲进大脑,一时之间头晕目眩。

“不想我遭遇危险,所以爷爷很反对我成立的这个组织……”

“这是假的吧。”打断了阎凉的话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现在只要这家伙一开口我就能分辨出是真是假。

关系很好似的实在是让人不爽。

“嗯。”坦率地承认了。

“靠一届高中生说的话就让这么多人团结起来实在是不可能,所以稍微借助了虎爷主任医师的身份才能说服一部分医生站在我这一边,之后发生的事就如羽叶同学所知了。”

“起码有一半是假的吧。”就算收起笑脸,装着一脸严肃的样子,我仍然觉得他隐瞒了整件事情中最关键的部分。

“真是瞒不住你。关于我的哑谜就玩到这里吧。我来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传达给羽叶同学。”

“我觉得直到揭开谜底之前都可以接着玩下去。”然后把他的秘密告诉这里所有人。

“对我的个人隐私这么有兴趣,实在是感谢。但我认为现在的局面下实在是没有和羽叶同学演出一场惊世骇俗爱情剧的气氛。”

“啧,仇杀剧才对吧——那到底有什么事?”

“是关于逃脱镇子的重要情报。”

我不认为阎凉的身体内部有着良心这东西存在,也不相信有天命所在这回事。现在说的情报有多少可信尚且存疑,在没有拒绝权和拒绝能力的当下,非要我听的话就勉为其难听听看好了。

所以我选择不开口,让阎凉一人表演。

只见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小纹身旁一个用来隔开病床的屏风前,为了让他不要吵醒熟睡中的小纹,我靠眼神向他的后脑勺发射了意念波。

故意无视了我的杀意,阎凉将屏风滑到了一旁。

“你!”看到屏风后病床上躺着的人,一时间差点喊了出来,勉强忍住了出声的冲动,只是张大嘴做出了口型。

什么样的组织才会把刚刚还在生死相搏的几个人扔在同一个病房啊!就不怕先恢复的人爬起来把对手全干掉吗?况且这个男人不是打算在街上随机射击路人的凶恶犯嘛?!

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对面床上的男人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掏出掩在毛毯下的双手朝这边挥了挥,权当在打招呼。

双手的手腕部被一条黑色的铁链紧紧地捆在一起。仔细一看,男人的双脚也被皮带绑在了病床的床尾栏杆上。

姑且承认他们为了把我们塞进同一个病房所做的努力吧。尽管在心里我还是希望他们能换个房间安置那个男人。

“首领的本意只是想让你们了解一下这所医院的外面有多凶险,好让你们放弃逃出去的打算,没想到你们居然能奋战到如此地步,着实让人敬佩。”

“叔叔我真是吃惊啊,本来以为可以轻松取胜的。”

你们俩跟熟人一样一唱一和是在干嘛。

“多亏了羽叶同学将这位先生打得半死,我们才能在救助的时候进行‘深入’的交流,得到了不少之前没能问出来的东西。”

“啊啊,那确实是足够深入了,连麻药都不打就用手术刀抵住内脏。”

最初以为我从深入这个词联想到的画面已经够糟糕了,谁知道实际画面还要更加糟糕。

“毕竟之前没有能对你进行拷问的人才。这样看来能为我们创造这个机会的羽叶同学还真是个逸才。”

“对啊对啊,我都想知道那位小姐姐是吃什么才长这么大的了。”

如果说的是正被注视着的胸部的话,那无可奉告。

“所以呢,到底是什么情报?”

大约一小时后,我彻底后悔了,对阎凉持有的情报表示出兴趣实在是一生的失察。

在我刚说出口,那家伙就摆出了一副惹人厌的嘲讽脸,说着什么“诶呀呀?想知道吗?”好不容易让那家伙摘下那副表情,接下去却变成了又从头开始回顾至今发生过的事情。是身体里哪个器官自带了前情提要的功能吗?需要我摘了那个零件吗?在反复重申我不想听过去的事只想知道离开镇子的情报时,一旁躺着的狙击手大叔突然也加入了回忆的行列,开始说起在部队时的逸闻。你是我的叔叔还是舅舅吗?为啥我要听一个陌生人说这种无所谓的事情啊。

在这场灾难性的对话持续了大约半小时之后,在一旁的小纹醒了过来,看到身边躺着之前的敌人时,果然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结果让她平静下来差不多又花费了一段时间。可恶的是,阎凉看到小纹醒来,居然打算再从头来一次前情提要。实在是让人忍无可忍了,好在连小纹也表示不想听这种东西了。这家伙才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开始说正题。

正题五分钟不到就结束了。

而那个一直神秘兮兮藏着掖着的所谓重大情报,也完全没有保持这份神秘感的价值。大体上就是,围住镇子的白色城壁,实际上是一个名叫“蛊罐”的要塞,能供许多士兵在其中居住和防守。如此庞大的军事设施,自然有通往外部的排水系统。

仅此而已。

简直是废话!

“也就是,找到那个排水系统的话我们就能离开了?”

“应该。”

“应该是什么意思啦!如果排水系统是人进不去的大小怎么办啦!”

“打电话找造要塞的人投诉呗。”

真是个可恶的家伙,和阎凉在不同意义上一样的可恶。

“喂!”试图将这股由对话产生的怒火向阎凉发泄。

“这个家伙说的话真的可信吗?感觉根本就是陷阱啊。”

“是陷阱也只有相信叔叔我了不是吗?还是说小姐姐你有更好的办法?”

啧。说的没错。就算是陷阱也好过在这等死,完全被对方看穿了。

“办法是存在的,使用的时机还未到而已。”阎凉又在说着意义不明虚张声势的话了,真是烦人,有办法的话赶紧拿出来用啊,用不了的话跟没有不就是一个意思吗?

“哟,真可怕。”躺在床上的男人像是开玩笑一样说道,不过声音里一丝笑意也没有。

“我说你们俩。”随后用捆在一起的双手指了指我和阎凉。

“……不会是那些东西吧。”

怪物。没有明说,但那眼神毫无疑问指的就是那个。

摧毁了半个镇子,能力不详,据说能拟态成人类还能进行学习的生物。

从先前瞟过一眼电视上报导的镇子被毁的惨状来看,起码这些被叫做怪物的家伙是有着撕裂钢铁的锐爪和能把水泥墙化成熔渣的能力的。

光是以上两条特征我们两人就不符合了。

“才不是!”在我们开口之前,刚才还因为摄入了超出大脑处理能力的情报量而导致双眼打圈的小纹条件反射的蹦出来对他进行了还击。

“现在这个镇上,有不是‘怪物’的人吗?”阎凉说出了我刚准备说出口的话。

这种相似的地方特别让人讨厌。

“你这么说也对。”原以为对方还会辩解几句,没想到直接就承认了。

“所以你们是逃不出去的。”

因为确信我们无法穿过墙壁,所以提供给我们情报也无所谓的意思嘛?不错的胆识呢,可惜的是无论有没有这些情报对我的行程都没有影响。

离开镇子,或是死在镇里,选择已经十分明显了。

“没有具体驻防人数或者是怪物的数量这种更有用的信息吗?”既然如此,厚颜无耻一点也不会遭天谴的。

“好歹叔叔我还是个军人,不要逼叔叔放弃职业操守好吗?”

“我觉得说出排水系统的存在就已经是放弃了。”

“啧啧啧,不要小看这个国家的捍卫者,会吃苦头的。”

这群国家的捍卫者们正在把无辜民众和怪物关在一起等死哦。

正义之举,毕竟他们捍卫的是国家这个存在。为了多数人的和平与安宁,牺牲少数人也无可厚非。

不如说拼命想要逃出去的我们才是“邪恶”的存在。

“啊,我想起来了。”邪恶如我怎么能放过给正义的使者找不痛快的机会呢。

“你这么信任队友的话,怎么会一个人被两个平民给抓住?”

狙击手是两人一组行动的,要信任同伴。在我被压制住之前对方所说的这些话突然从浑浊的记忆里浮了上来。

气氛突然变得严肃。

想来眼前这个男子有个最大的可疑之处:独自一人在街头肃清往某个方向逃窜的一般市民,在连装甲车都出动的行动中真的会有这种只放任一人看守某个区域的情况吗?

一者,白桶的守备部队可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二者,在他封锁进路的区域前方其他部队正在执行某种更加机密的任务;三者,他是个为了渗入民众之中故意被抓住的间谍。

或者说……

“你真的是守卫那个白桶的军人么?”

这个提问让阎凉和狙击手都吃了一惊,看来阎凉是完全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而自称狙击手的男子则是完全没想到有人会这样认为的可能性。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男子回过神的速度比我预想中要快。

“我确实不是军人,偶然在街上打倒了一个士兵就抢走了他的服装和武器,在街上随机杀人,竟然被你看破了,还以为装得挺像的,可恶!”

故意装作伪装被识破的懊丧样子,想让人相信他肯定是跟白桶有关的人,结果反而搞不清他到底是有关人士还是没关系的路人,正好让泄露出的情报可靠性大打折扣,大人真是肮脏。

到头来不管是真是假都只能相信他所说的情报了嘛?

“我的话,倒是对前夜你为什么会在那封锁那个区域更感兴趣些。”

“不都说了我只是随机杀人魔吗?”

“嗯,如果不是在击昏你之后拔下蓝牙耳机并且碰巧听到一些指示的话,我会相信的。”

“啧!那是杀人魔同好觉得用暗号通话比较帅啊,你们这些小鬼不也很喜欢那么玩的吗?”“问过好几次那个通话内容到底是什么意思,之前不是一直保持缄默吗?装装样子的话不是应该更加兴高采烈向他人展示这个设计有多巧妙吗?”

“咕唔!”男子陷入了沉默,疑似是想不出找什么借口来胡混过去通话这件事。

阎凉这个混蛋也是,有暗号通话这种重要的内容却在反复好几次的前情提要里只字不提,弄得我提出了像是白痴才会问的问题。

“够了,再问下去也没有意义,不管有没有这个大叔的情报,我们已经达成了约定,现在该给我们要的东西了。”从刚刚开始小纹就进入了双目无神状态,再不中断这场她无法理解的对话,恐怕小纹就要重新进入梦乡了。

“没错,这样一来首领也无话可说只能让你们出发了。只是我还有一件必须让你们知道的事情。”

这人超烦人诶!每次都是到这种时候才翻出各种破事来,简直让人怀疑他的脑子里是不是装了什么故意惹人讨厌的机关。

“我们在场的四人会一起出发。”

“啊?”

在我们坐上离开医院的汽车时已经是深夜了。从我和小纹见面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小时,说不定在这个医院之外的镇子已经化作了地狱。

而我们现在就要闯进这地狱之中寻找出路——和这个地狱的狱卒之一一起。

“我不觉得羽叶同学在找到出路后还会回来通知这里的居民。”就因为这莫须有的理由,阎凉驳回了小纹一切试图辩解的话语,坚持要与我们同行。

也许不能称之为莫须有,毕竟我确实没有回到这地方的打算。

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能容忍自称是为了找到出路后回来通知大家的阎凉,但怎么想也没有理由让原本就是敌人,现在也依然是敌人的家伙加入这个队伍。

简直就是在离开新手村的队伍成员里有一个魔王军的中头目一样。大概在村外盗贼的洞窟里就会被他从身后全部干掉了吧。

“在交涉的时候能拿来当做人质。”

我期待着阎凉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最好是在我和小纹刚好逃出去时在我们眼前付出这份代价。

即使是深夜,没有空调的车内也并不凉快,也许是白桶的存在连空气的对流都干扰了,在没有一辆前车的街道上高速行驶只有闷热的风拼命灌进来。

拽了拽衣领,让浑浊燥热的空气进入上衣内部,强行制造出对流,指望靠着汗液蒸发吸热获得一点凉爽的感觉。

“还没到吗?”这是十分钟以来小纹第四次提出这个问题了。从上车开始她就一直抓着衣服的下摆拼命上下扇动着,显然也热的够呛。

从她略带红肿的眼睛内已经看不见泪水的反光,只能从紧皱的眉间看出此时焦躁已经取代了悲伤占据了情绪的主导地位。

十分钟前到达停车场时还因为与父亲的离别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纹,现在却只想着尽早到达目的地,离开这该死的车厢。

这样看来即便是炎热也是有好处的。

“就快到了。”阎凉第四次做出回答。

因为不想死于晕车,所以拒绝了老虎要送我们到目的地的好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辆不用回收也没关系,空调和收音机全都坏掉的破车,和一个暑假前半段才拿到驾照今天则是第一次上路的新手司机。不知是紧张还是技术不熟练,死盯着窗外的阎凉车速十分缓慢。从他口中说出的“就快到了”完全没有可信度。

考虑到白桶是直接从空中扔下来的,排水系统靠近横贯整个镇子的白檀河的可能性比较高,所以我们预计先驾车去往离桶边直线距离大约一两公里的沿河高层公寓区,找个合适的位置对白桶的警备力量进行观察,顺便寻找其他先遣队的踪迹。

如果找到了离开的方法,就由阎凉将狙击手大叔作为人质吸引卫兵的注意,我和小雪趁机逃走,否则就驾车原路返回医院再想其他办法。

我当然不会觉得这种纯粹想当然的作战计划能行得通,之所以会同意并坐上这辆车,完全是为了在到达目的地之后尽快带着小纹开溜而已。

不过这车的速度慢的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了,一直在行驶,却完全没有前进的感觉。听着毫无变化的引擎声,看着从几分钟前就漆黑一片的街区,就连我也不禁觉得焦躁起来。

“喂!我说这也太慢了吧!这个街区是有多长啊!”“就是就是!”

没有回应,不管是阎凉还是坐在副驾驶位置的狙击手大叔,两人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车外,就像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有什么东西让他们无法移开视线一样。

“还没到吗?”见两人没有反应,小纹第五次提出了相同的疑问,希望之前的经验能够适用唤起阎凉的注意,与之前不同的是,阎凉这次没有对她做出回答。

车外是漆黑的暗夜,车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我觉得自己能够理解那两人注视着车窗外的理由了。

从医院离开时,并没有得到会切断供电的消息,即使现在从后车窗望出去也能远远地看见灯火通明的中心医院。

数分钟前驶进的这个街区四面八方都是不自然的一片漆黑,只能看见这辆破车那对老旧车头灯所照亮的前方短短十几米的距离。

也许只是电路损坏造成了街区大停电而已,谁知道白桶降下来时是不是砸坏了哪里的电路呢?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不要疑神疑鬼,但听觉却自作主张的调整到了最大功率——四人发出的浊重呼吸声,引擎的轰鸣声,老旧的轮胎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噪声,呼啸而过的风声——明明全都是正常的声音,在这片黑暗中听起来却有一种诡异的违和感。

姑且时节仍算是盛夏,却连蝉的鸣叫声都听不见。

从前似乎有看到过这样的说法,在没有人类活动的区域,自然活动会更加频繁。但这句话好像在这里并不适用,道路两旁的住宅区和商店,不是紧闭着窗户和大门就是明显有被破坏过的痕迹,总之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样子。

动物有趋避危险的本能,说不定在白桶降下的当天,这里的居民就为了避难全部撤走了呢?连同与他们感情深厚的昆虫一起,撤往不知道哪里的极乐净土,现在正和睦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不要多想,大脑负责感知危险的区块对负责思考的区块发出了警告,这个街区非常正常,只是一片稍微有点大的被人和动物所抛弃的废墟而已。黑暗中什么也没有,以不到四十公里的时速在这条一片漆黑的道路上开了几分钟却什么都没有遭遇就是最好的证据,再继续开个几分钟就能离开这里了。

不要做多余的思考,不要去想各种乱七八糟的可能性,不要去考虑从刚才开始就时不时出现在车窗外的那个诡异的闪光到底是什么。

“羽叶……外面的那个是……”

“是车灯照在玻璃和铁皮上的反光。”

“可是……”

“这辆车的车头灯使用的是特殊军用设备,虽然照不了很远,但是反光超强。”

一本正经的向小纹灌输错误的知识。一方面希望她不要在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上过度集中精神,进而累积大量的精神压力。另一方面也有不想刺激到对方的意思在里面,说不定当做没看到就这样一直往前开的话,那个逐渐接近的光源就会觉得我们没有发现它,然后放弃追逐也尚未可知。

想必盯着前方的那两人肯定是比我们更早发现那东西的存在,才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吧。如果不是想出了能甩掉那东西的办法,就拜托他们两人不要在前座装模作样地玩什么深层心理战了。

从现在的状况来看,似乎从刚才就在警戒着窗外的两个男人并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车仍在以低于四十公里的时速缓慢前进着,连阎凉也透过紧绷着的肩部肌肉传达出一种“这车速是怎么回事”的气氛。

小纹则停止了反复揭起衣服下摆露出肚脐的动作,安静地坐在原位,不时转过头去,用视线捕捉车窗外那东西的移动轨迹。

事已至此,应该所有人都明白我们现在正处在什么状况中了。

“这辆车上没有枪之类的东西吗?”坐在前座的军人最先沉不住气,发出了带有危险气息的询问。

“没有,如果有的话可以对那东西造成伤害吗?”对这辆破车最为熟悉的阎凉回答了他的疑问,但没有用他平时那副游刃有余的态度,反而有种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而且答案还让人很是不安。

提出了崭新的可能性这点是唯一值得夸耀的地方了——如果枪能够对其造成伤害,那车头大概也可以。

“不知道。”但刚才还在问有没有枪的人给出的回答却再次将希望推向谷底。

“只想试试开枪能不能吓跑那东西。”

好在车上没有能让他实现这异想天开操作的武器,免去了无意义刺激到对方的风险。

“车速不能更快了吗,这样迟早会被追上的。”

反复扫视着左右车窗的小纹突然提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不知为何我也觉得只要能高速通过这个黑暗的街区,追在车后的那东西就会放弃了。

“一开始就是全速。”

“你为什么要选这种破车啊!!”

啊,不好意思,忍不住爆发了。

因为不想跟着没开过车的新手司机一头撞死在某个房子的墙壁上,当时阎凉在选择这辆濒临报废的旧车时,大家都采取了默许的态度。至少在发生冲撞时不会因速度过快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到头来当时的安全考量现在却反而成为了累赘嘛……

可能是车内重新热络起来的气氛吸引了车后的那东西,总觉得那道诡异的闪光突然加速冲了过来。

“喂喂喂!那东西追上来了!”

“没有枪也无所谓!没有武器吗!?武器!”

“塑料瓶?!”

“那种东西怎么能当武器啊!”

“有个弹弓!”

“哦哦!小姐干得好!真亏你会带着这种垃圾玩具,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没有能当子弹的东西!”

“果然还是个垃圾玩具啊!”

“塑料瓶!?”

“都说了那东西没用了!”

“我的口袋里有个硬币。但我的手不能离开方向盘……羽叶同学,拜托你了。”

“你是怎么换挡的啊!算了!是这里吗?”

“另一边!另一边!”

“混蛋!你让我摸了什么啊!”“羽叶!硬币,硬币!快点!那东西越来越近了!”

“啊啊啊!找到了!拿着!”

“干得好!小姐你的弹弓也给我!”“给!”

“唔呃!好大!这样绑着双手根本用不了啊!”

“没时间解开啦!要被追上啦!快点解决它!”

就在车内吵吵嚷嚷乱作一团的时候,车后那道不祥的闪光已经能从后视镜中辨认出模糊的轮廓了。

看上去是个小个子的女孩或者是等身大的人偶。

即便车速比竞赛自行车都要慢,但就连小纹也不会天真的相信在深夜的街道上发出奇怪荧光追着汽车跑上好几分钟的会是什么迷路的小女孩。

毫无疑问,对方就是传说中的“怪物”。

狙击手大叔一手拿着小纹递过去的弹弓,另一手拿着硬币,奋力用肘部做支撑,将身体探出窗外。没有变成只剩半截的尸体,看来跟在车后的那一位并没有能快速向远处作物理攻击的能力。

手持弹弓的狙击手将硬币搭上皮筋,尽全力把被绑住的双手开合到腕部所能达到的最大角度,看上去就像在幼儿园表演花朵的儿童一样。

随后窗外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来,还你。”声称要对车后的怪物进行威吓射击的家伙面无表情地缩回了车内,将手中的原本要作为子弹的硬币放在了方向盘的前方。

“等等等等!刚才那声响是怎么回事!?”

“太脆了!那个弹弓看上去挺结实!结果完全不行!一使劲就断掉了啊!”

“唯一的武器就这么坏掉了现在要怎么办啊!?”

“那种玩具根本就没办法当做武器吧!”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后面、后面那东西!”

伴随着小纹的尖叫声,那个发出荧光的物体突然从后视镜中消失了。

紧接着是阎凉低沉的怒吼声。

“抓紧了!”

与刺耳的刹车声同时,周围的景色开始迅速的倾斜。阎凉的想法大概是就算没有经验的司机,猛打方向盘加踩刹车也能做出类似漂移的动作——但事实证明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行动只导致车在以惊人的气势猛烈旋转了好几圈之后撞上了停在路边的另一辆车,不知是被卡住还是撞坏了某些关键部位,车拒绝对阎凉的操作作出任何反应。

就在这时,我看见就在我们刚才前进路线的方向,一个像是陨石一样的发光体从天而降,落在了我们原本会通过的道路上,发出一阵恐怖的爆响。

具体来说是地面连带下方的水管天然气管路等等受到冲击炸开,爆发出一团巨大的火云,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吹飞了停在路旁的车辆和路边店家里的陈列物,各种东西全都变得粉碎的声响。

在冲天的火光中,漆黑的街区第一次展示出了它真正的样子。

沿街的玻璃窗上凝固着疑似血液的痕迹,路旁的商店中糊得到处都是的血和内脏,道路和附近房屋的墙面上焦黑的灼痕。

而在炸开的道路中央,一名和这条街道显得格格不入,发出梦幻般荧光的幼小少女正一步步向我们所在的车辆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