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恩回房后坐在宽敞的阳台上发着呆，这是他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私人空间和时间来让自己放松下来思考。
这些日子来，太多意外发生在他身上。在和平中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刚升格为正式骑士就踏上了异国的战场。更没想到，首次作战，连敌人的样子都还没看清，就被自己人挑落马下。不过，此后的事情虽然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但并没有原本想象的那么糟。不过，接下来要面对的麻烦绝对不少。
戴恩和整天忙碌着的父亲谈不上有多好的关系，但母亲却不同，从小就无微不至照顾他的母亲如今已是医生的常客，失去儿子的痛苦不知会将这个体弱多病的女人折磨成什么样。失去骑士身份，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当一个没有收入的黑户，更是让他前途未卜。
阳台外的街市随着太阳逐渐升高，也渐渐嘈杂了起来。来自整片大陆甚至海对岸的商人满载着货物和金币，在湖之都的街道中穿行，从他们的表情中就可以大致推测他们在这个贸易季中收获的成果。有的商人腰间挂着弯刀或匕首，独自驾着马车而来，而有的则带着三五个装扮各异的保镖，进入城市的第一道门后才放松了紧张的神情。
戴恩注视着街道上一位牵着调皮小男孩的老人，大概是祖母趁着贸易季带着年幼的孙子来街上看看——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戴恩的母亲结婚后二十多年才生下他，当其他贵族小孩的年轻母亲在人前打扮得华贵典雅时，她的脸上已经留下许多岁月的痕迹。但她面对戴恩和他的妹妹时露出的笑容却让少年觉得比任何母亲都要美丽。
想到出神时，不远处的喧闹声将戴恩拖回了现实中。他眯起眼睛寻找着声音的源头，很快发现一处与周遭热闹而不失秩序的景象格格不入的地方：一个身着白色衬衣，披着质地上乘的蓝色斜跨长袍，袍子上镶着工匠锤纹样的矮胖男人带着五六个穿着类似纹样外套的年轻男人，和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平民推搡着。
戴恩知道，那大概是湖之都的下级行政官在执行公务过程中受到了阻挠。在他熟悉的王都中这些公务往往是有正当理由的，平民阻碍行政官将会受到相应的惩罚，戴恩觉得在这座城市也不会有什么区别。虽然听不到双方争执的具体内容，但无所事事的他还是在阳台里安全地观察着那几幢破烂棚户前发生的一切。
平民们的情绪看上去有些激动，所幸还没到失控的程度，否则这几个文官也没法自己摆平事态。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大概双方都觉得继续争辩也无济于事，便各自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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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前，艾拉再次来到“海妖之歌”的门前，她并不避讳行人的目光，径直走进了其中。艾拉让店员帮忙叫戴恩下楼，自己则坐在前厅的沙发上等着。少女今天既没有穿昨天那件朴素的连衣裙，也没穿着白狮团公所的制服。她穿着一件简化了的黑色礼服，手上戴着精致的黑纱手套，黑色的丝袜刚好盖过膝盖。少女上衣的镂空处和手臂露出来的肌肤，在黑色服装的映衬下既白净又光洁，如同至高山峰上洁白的冰雪一般。这身打扮与昨天的她比起来，成熟而庄重了许多。
中午的海妖之歌客人寥寥可数，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所以德立老板还是坚持很早就开门营业。就在戴恩收拾东西正准备下楼时，一个醉醺醺的强壮男人粗鲁地推开门，看上去像是痛饮了整个通宵还没尽兴。他四下张望，将目光停在了艾拉身上。男人将身子靠在了柜台上，凑近德立老板，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老板，新来的吗？”
德立原本热情和善的表情马上僵住了，他倒吸一口气，强忍着怒火盯着这个顾客。那个男人也不是好惹的货色，他看到德立态度的转变，立马提高了嗓门：“怎么？对客人这种表情，不想做生意了吗？”
几个在前厅等待的客人将目光聚集了过来，德立咬了咬牙，又祭出了营业式的笑容说：“先生，这位是我的客人……我们这里有不少好姑娘，您先等等，收拾好房间就让您随意选择！”
男人没有搭理德立，径直走到了艾拉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少女雪白的肌肤。
艾拉对这个满身腱子肉的大汉不屑一顾，用冰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看到对方如此轻视自己，这个壮汉立马在酒精的驱使下怒火中烧，将拳头挥向艾拉。他的拳头既快又狠，艾拉来不及避让，只好屏住呼吸等待疼痛的降临。
艾拉知道自己不可能躲开这一击，作为白狮团的一员，即使恐惧将自己完全笼罩，她也不能表现出一点点懦弱，让罗杰团长觉得自己是个需要保护的小女孩。她必须坚强，像一个战士那样，即使被打得头破血流也得保持镇定，不能退缩。
但这褐色的粗糙拳头似乎注定落不到她身上——刚被叫下楼的戴恩正好看见事情的发生，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用手臂挡住了壮汉的这一拳。
“你这混蛋！”壮汉怒吼着。
“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出手，你难道没有一点羞耻心嘛！”戴恩强忍着疼痛怒气冲冲地回应。
“这地方不就是玩女人的？”壮汉说，“你来这里不也是玩女人来的？”
虽然戴恩在这里的目的和壮汉说的并不一致，但身处妓院这件事被人当面指出来让戴恩既羞愧又气愤，他的怒火喷发了出来，举起另一只手打算用拳头回敬这个醉汉。德立看事态逐渐失控，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住手。”一个令人无法反驳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被艾拉的声音怔住，朝少女的方向看了过去。
艾拉站了起来，轻轻推开戴恩的手臂，毫无惧色地面对着喝醉的壮汉，用坚毅的语气说：“我是艾拉德莉斯·哈曼尼，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坐下来跟我谈，如果没有……”
艾拉停顿了一下，加大音量道：“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男人畏缩了。他露出难以置信却不得不相信的表情，嘟囔着：“你就是那个……哈曼尼……怎么可……”
德立抓住了救命稻草，应和道：“对对……这是哈曼尼大小姐……客人您要不改天？”
艾拉的发言就像一剂醒酒药，让壮汉完全清醒了过来，他骂骂咧咧地从“海妖之歌”离去，临走前留下一句话：“等着瞧……”
德立老板安抚完其他客人后，立马满脸歉意地来到二人面前：“实在是对不起啊……我们这种店，常有这样的人……”
“不是你的错，德立先生。”艾拉说，但她依旧保持着刚刚的表情与语调，这与戴恩昨天认识的那个邻家女孩简直天差地别。
戴恩的怒气还没有消散，但艾拉的气势看起来比那个男人更胜一筹，于是他也不再显得太过气愤了。德立目送两人离开店里，长叹了一口气。
离开“海妖之歌”后过了十分钟，两人依旧保持着沉默。直到艾拉带着戴恩来到了隔壁的街区，她的表情才稍稍松弛下来，用和昨天一样的和善语气对戴恩说：“真是太抱歉了……让戴恩先生替我受伤了，还被那种人羞辱……”
“我倒是还好……可是你……”戴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臂上的淤青并不严重，刚刚那个醉汉的话却的确让他感到十分无地自容，但显然艾拉受到的侮辱更加严重。更何况艾拉和德立老板如此照顾自己，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认为在“海妖之歌”借宿是件羞耻的事情。
“我没关系的。”艾拉笑着说，“在团公所里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遇到这种下三滥的家伙也不意外。”
“你真是辛苦了……”戴恩说，“不过刚刚你的样子真是让我吓了一跳……”
“哈哈哈。”艾拉淘气地笑着说，“是吧是吧！不过我总得有这样一面吧，好歹也是个大佣兵团的副团长，特别是在众目睽睽下，要是不那样的话可是会丢罗杰团长的脸啊……”
“不过我又不像莱茵娜那么强，当时可真是吓得浑身发抖了，幸亏戴恩先生帮忙。”艾拉接着说，“所以今天晚上原本由你请的就改成我请吧。莱茵娜今天早上来团公所了，她可是一步不让地选了一家不便宜的店啊……”
听完艾拉这一番话，戴恩逐渐放松了。但他并没有觉得这个少女真的被那个醉汉吓倒了，也许她今天所表现出来的气质和勇气，是这个名为艾拉德莉斯·哈曼尼的女孩与生俱来的。
“说起来……”戴恩挠着后脑勺说，“你今天穿得很特别啊……”
“哎？”艾拉疑惑地问，“因为晚上要去宴会厅吃饭啊……也不知道这样穿是不是合适……”
“非常美。”戴恩不小心将心里的想法轻声说了出来。
“哎？真的吗？”艾拉摆弄着耳侧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说，随后腼腆地笑着转过了头，转移话题道：“快走吧，今天我们安排可不少。先请戴恩先生和我一起办点事，等傍晚时在城墙北大门等莱茵娜一起进内城的宴会厅吧。有时间的话，还得再看看合适的住处。您的行李就先存在德立先生这吧。”
戴恩点了点头，随着少女走进了人流息壤的街道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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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穿越哈姆莱·勒巴克喧闹的街区时，戴恩被眼前形形色色的人群和各式奇异的商品所吸引，无暇顾忌自己的目的地。
来自南方海岛的商人皮肤黝黑、热情异常，他们的铺位都由马车临时改装而成，里面摆满了许多珍奇的货品，诸如深海剑鱼角、头颅大小的珍珠等等。这些商人常常渡过海盗林立的新月群岛海域、穿过王国南部大片的密林和沼泽远道而来，大多带着少量的高价货物，希望在千湖王国的各大城市中赚取高额利润。
来自北方边境的商人大多出售毛皮、武器等大宗商品，他们的货船顺流而下，受到沿途佣兵和军事采购官的欢迎。旅途的最后一站往往是湖之都哈姆莱·勒巴克，因为他们的货船将在这里卸空，装上湖之都的葡萄酒、食品和工艺品带回寒冷的北方。戴恩出生的王都布鲁恩尼亚在湖之都的东北面，离北方边境更近，他对北方的民族了解更深，知道不能轻易和这些彪悍的人发生冲突。
而其他的商人对他来说就新鲜许多了。像是来自远方国度的蒙面商人兜售发着幽紫色光芒的奇妙弯刀，浑身伤疤的独眼壮汉牵着张牙舞爪的蓝黑色猛虎叫卖这些危险的事情，在王都就绝无可能发生。但宽容的哈姆莱·勒巴克却欣然接受这一切正当，甚至是不那么正当的商业行为。
“接下来去哪？”戴恩从这繁荣的景象中回过神来。
“哦……去找个委托商……”艾拉说，“团长说让戴恩先生来团公所帮忙，但让你做护卫站岗总觉得有点委屈了，我和其他人商量，觉得还是把这部分工作交给你比较合适。”
“嗯……”
戴恩知道艾拉是在为他考虑，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作为一个曾经的王国骑士，要是真让他在团公所前厅站岗，心里确实不是滋味。
穿着与这集市格格不入的礼服的少女，带着戴恩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着。他们几次都差点被人流冲散，所幸最后顺利到达了目的地——一条窄巷中名为“血腥领主”的酒馆。
酒馆里没多少客人，吧台后的老板板着脸，时不时扫视一下周围的几个客人——这些人或是面目狰狞，或是干脆就用兜帽遮住脸。
“这里是？”戴恩小声问艾拉。
少女没有回答，径直走向角落的一张桌子，踢了踢桌前木椅子的腿，一个趴在桌上打盹的灰衣服男人一个踉跄，差点仰倒下去。
“哪个混蛋？”男人怒气冲冲地吼道。
“本杰明先生，为什么又在这种地方见面？”艾拉没好气地说，随后和戴恩坐在了男人对面。
“哦哦……是哈曼尼大小姐啊……”男子立马转变语气说，“不在这里不放心啊……你也知道这座城里，总有一万双眼睛盯着你。”
戴恩看了看酒馆中人们锐利的目光，体会着名为本杰明的男人的话。
“我受不了这个地方。”艾拉说，“不知道戴恩先生觉得怎么样……”
“这位戴恩先生是？”本杰明问。
“我和罗杰团长建议，今后由戴恩先生来负责你这边的事务。”艾拉说，“这是今天的第一件事。”
本杰明用混杂着疑惑和不信任的眼神看着戴恩，这目光让戴恩感到十分不适，于是便转过头去，看着桌上的木制啤酒杯。
“那么第二件事……”本杰明露出了狡诈的笑容和他那过分随意生长的门牙。
“那个商会又拖延还款了。”艾拉面无表情地说。
“哦不……”本杰明沮丧地说，“又是那些家伙。我说了我不再接和那些家伙打交道的活！”
“报酬加倍。”艾拉说，“你不是想为了孩子们攒钱把现在租住的地方买下来吗？这样挑活干可不行啊。”
“大小姐，别这样，再接这活没等我买到房，小命就不保了！”本杰明哀求。
“您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家伙和市政厅的某些大人们……”他又压低嗓子补充道。
“我们白狮团不管交易对象是谁，绝对不会纵容故意违背契约的行为。”艾拉说。
“您就不怕他们报复吗？”
“……”艾拉思考了一会说，“他们没有胆量袭击王国中数一数二的佣兵团。”
“话是这么说，但你们是佣兵团的人，我可不是。总之我是不会接这个活的。”本杰明坚持道。
“好吧。”艾拉别过头说，“那我们的合作关系就此终止了。戴恩先生，我们走吧。”
她随即起身准备离席。
“……”
本杰明意识到自己要丢了饭碗，急忙起身，弓着腰乞求道：“别……别……我干，我干还不行嘛……但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求您放过我吧，下次别再放贷款给他们了……”
“罗杰团长坚持不把他们列入我们的黑名单，自有他的理由。”艾拉说，“也许这次之后他会考虑的。”
“好吧好吧……”本杰明无奈地说，“金额是？”
“500金羊、外加75金羊的利息。”艾拉说。戴恩的表情因这个数额动摇了一下。
语毕，艾拉掏出三个金羊，拍到了本杰明身前的桌面上，招呼戴恩快步离开了这家充满了潮湿与腐败气息的酒馆。
回到主路上后，艾拉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下来，无奈地说：“我不太喜欢本杰明那个家伙。但我们不得不依靠他。”
“他的工作……”戴恩问，“就是催债吗？”
艾拉从戴恩的神色中看出了一丝不满，解释道：“就是这样。总有些有背景的商会想仗势欺人，他们的管理者整天挥金如土却就是不肯按时归还贷款。如果是那种实在还不上的，宽限几天倒是无妨……”
“这样啊……”戴恩松了口气，“那你刚刚说我来负责他这边的事务是指？”
艾拉见戴恩没有再为催债的事情耿耿于怀，心情舒缓了下来。她解释道：“简单的说就是我刚刚的工作：找到本杰明、告诉他工作对象和内容并支付一半报酬、等他成功的消息、和他一起去回收欠款和利息、支付他另一半报酬。”
“似乎不是很复杂。”戴恩说。
“过程是不复杂，主要的部分也都是交给他完成。”艾拉说，“但和他交涉还是挺累人的……”
“这次后续的事情就请戴恩先生来完成吧。”艾拉补充道，“团长也同意让您先试试，暂时会给您每个月80银羊，可能会不如原来骑士团的薪水，十分抱歉。”
“没关系，我已经很感激了。”戴恩说。
“不过每次工作顺利的话是会有额外报酬的。”艾拉笑着说，“如果顺利的话，三五年时间赚的钱能买到房也是可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