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稻羽引发的事端在那小小的闹剧之后得以顺利解决,至少算是画上了阶段性的句点。原本因为害怕牵连别人而拒斥他人于千里之外的世良她也开始能够向主动向自己问好的人搭上几句话——这根本性上的改变还是源于稻羽与世良的和解,稻羽在公众场合下声明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并向世良低头道歉,虽然不能完全否定这也是他所设下的圈套的可能,但既然世良作出了息事宁人的决断,多半也会有其后手的应对。
该说是思春期的冲动还是什么,在以孩子们的方式的正面冲突之下,别扭的少年与少女之间的误会得以开解,虽然稻羽处在理亏的一方,但世良也决定不予追究。
无论要如何做都随他高兴——在世良她作出了这样的宣言之后,其中恩怨就已然没有身为随从的自己再次插足的余地,乃至于连带其必要性都一同消殒。
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依无靠的世良过分强大了假象中的敌人,但现在的她已经能渐渐察觉到,那份不幸构筑在平稳之上,是“不过如此”的东西。拥有极高悟性的她只需亲身体会一次,击败那份不幸一次,便可轻易辨明。
在过往印象与身份平衡被悄然打破的如今,已经有所改变的世良想必能够轻易地应付这一切。
再不济,还有阿芙洛尔……说起来,虽然那家伙也接下了委托,却总是出工不出力,明明只要她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出面摆平这种事情。
‘哈?你在说些什么蠢话,那可是大小姐的私事,身为下仆的我怎么可能会去主动过问。’
即便就这件事去质询她,估计也只会得到这样的回复吧。
……
虽然脑中充斥着的尽是些与今晚的例行公事无关的琐事,但要做的“保养”还是不能因为图方便就省事不做,一两日还好,长此以往一定会出现问题。
我将下腕部的人工移植表皮轻轻拨开,伴着一阵好似电流涌过的酥麻感,表皮之下的金属插槽显得是那样扎眼。
无论是多少次都无法习惯,看着由机械构成的自身躯体的一部分,总会有一股无以言喻的恶寒从后脊直窜天灵。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大概是……陌生感。
就像是自己只是身体的寄宿者而非掌控者,就像原本再熟悉不过的身体中的一部分正在慢慢迈向未知的暗渊。
就像……再无法以人类自称。
“砰砰砰!”倏地,似乎为了将我的意识唤回,房间内响起了舒缓的敲门声。
“门没锁,进来吧。”
由于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一刻,世良的日程表里的就寝时间比现在还要再早上四十五分钟。所以我也便没有收起刚刚从屋内的终端那里拿来的物理连接线。
“你会主动来我这里还真是少见啊。”
“你看起来倒是一脸轻松的样子,就不怕把你这幅样子暴露给大小姐吗?”阿芙洛尔轻巧地迈进屋子,掩上房门。
“走路不发出声音的这种没什么用处的技巧在这整座屋子里也只有你会吧。”我轻轻摆弄着那并不是很顺手的物理连接线,因为连接线的型号问题,很多时候都需要重置上次的登录网络虚拟空间的数据以进行适应调整,“这么晚来我这里应该不只是想要找我闲谈才是。”
似乎是没有想要继续胡吹海扯下去的打算,阿芙洛尔轻哼了一声然后切入了正题。“你知道自你接下委托以来已经过去多久了吗?”
“……也许,大半个月?”
“算上今天已经整整十九天了。但这十九天里,大小姐的身边并没有任何出现异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但是没留给我作出回应的时间,阿芙洛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如果这样的状态保持下去,再过十一天,委托的效力便不复存在。即便你直接离去也不算违背契约精神。”
“你是在担心我在事情落下帷幕之前就先行抽身离去吗?那你大可不必担心……”
“不,我是在问你怎么看,现在的这个状况,你觉得,是委托人那边的情报源出了问题吗?还是说,这个委托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事件?”
“……”阿芙洛尔轻易地道出了我心中那存留颇久的困惑,而令我一时间哑口无言。
如阿芙洛尔所说,自我接下委托之后已经过了大半个月,虽然有着陪同世良进行日常活动的职责,纵使如此我也没有落下平日里的戒备与巡查工作,但是,事件本身却没有露出任何端倪。
这本就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任务的委托人在账号里垫付了高额的定金,其委托本身绝不可能是由还不懂事的孩子们筹划的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无论是怎样的对手,如果想要实施计划便一定需要进行现场勘查以方便之后的行动,也一定会留下痕迹。
“如果不从情报有误的方面来考虑的话……”阿芙洛尔的视线扫过了我手部的机械插槽,“你觉得会是怎样呢?狮子堂少校。”
当我的视线与阿芙洛尔那倒映着我右臂的双瞳对上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她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
“你是说,对方有着即便不进行实地勘察也能够达成目的的手段吗?”
“啊,虽然是微乎其微的可能,却也不能不予以防范。”阿芙洛尔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比如说,对方和你我同为‘反攻网络特战兵器’的话……”
不必通过实地勘察,只需要在虚拟网络空间就可以对人的精神体进行攻击。
……
昔日那科洛格里暴动的诱发源,被人进行精神体攻击而惨死的老者的扭曲而不甘的面容依旧历历在目。
是的,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反攻网络特战兵器本是为了在于AI的对抗中增添胜算的砝码而被研制出来的人形兵器,但是作为兵器而言,他们拥有着普通人绝对无法反抗的绝对性暴力。无论是怎样特殊的身份,握有怎样的权利,只要还隶属于普通人类的范畴,便绝对无法与反攻网络特战兵器对抗。
“不用摆出那么凝重的表情,少校,手上的动作都停下了,保养的流程还没做完吧。”阿芙洛尔将手放在了我的肩头,白皙的指尖上散发着沐浴露的清香,“虽然我接到的任务只有将你引荐给大小姐,但是,在保护大小姐安危这一点上,我们处在共同的战线之上,虽说这些日子里,大小姐和你关系亲密让我非常不快,毕竟我也不是那么不识大体之人,我会耐心等到一切结束之后再进行清算,所以现在你大可以放心地把后背交给我,你的身后之地我也可以帮你无料物色。”
“啊,那还真是……多谢了。”虽然明白阿芙洛尔是出于安抚我的情绪才刻意言此,但那带着丝丝嘲弄的话语多少还是令人心情复杂。
本都踏出了房门半步的阿芙洛尔又忽然折回身来,像是忘了什么似的补充说道,“绝对为你寻一个风景秀美,灵气丰沛的风水宝地,前有案山,中有明堂。若是安息此地,定可致后代鹏程万里、福禄延绵。”
“……”那一套一套的说辞,要不是对她本人有所了解,甚至真可能被她唬了去,“以你这口才,不如直接去医疗机构就职,顺带向离世之人的家属们推销墓地,若是真能够卖出去两三处,估计可以顶这里工作半年的营生吧。”
“作为友人,这第一次的体验权就免费赠与你……”
“敬谢不敏。”
无谓的闹剧伴随着阿芙洛尔的离去拉下了帷幕,空荡荡的房间又与这静谧的夜色打成一片,此刻脑中虽思绪繁杂,但在阿芙洛尔那不得要领的安抚之下心情竟意外地沉静下来。
“哈……”
即便现在想破头皮也没用,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开始继续皮下插槽的保养工作。
虽说现今大多数情况下都可以通过无线连接直接对虚拟网络空间进行访问,但却也有不得不需要用到物理数据连接线的状况,比如在某些特定的进行了信号屏蔽的区域便只能使用这种麻烦而复古的手段。
之前还因为这件事被斯法莉亚好好地教训了一顿,说着“如果不时常保持高度的敏感性与警觉性,等到真正需要的时候便会后悔莫及”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语。
拗不过她的我只好开始渐渐去习惯这在之前根本无法想象的“保养工作”,不过现在倒是已经算得上是轻车熟路了。调试好匹配手中数据线的连接型号,然后将它插入皮下的槽口。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庞大繁杂的数据流如涨起的潮水一股脑地涌入精神中枢,无关于我本人的意志,快速地进行着信息处理的大脑像是要灼烧起来一样,远远超过常人的大脑负荷,像是机器一样机械地接纳并让数据流通过。
……
看样子,似乎接口插槽的运作状态还算良好。
!!!
倏地,一串乱序的数据于我眼前一闪而过。
不,或许不该这么形容,在那数以兆计的数据流中,我是不可能清楚地辨析到某一串单一的数据的。
不凑巧的是,我确实看到了。仅仅只是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意义不明的数据序列,没有任何黑客技术的我不可能对那串数据序列进行任何形式上的解明,其意义更是无从知悉,但那序列本身却像是诱发爆弹的导火索,让我的整个脑子都变得不正常起来。
我的大脑对那绝对不应该知悉的意义不明序列,自发地起了反应。我是不可能看得到的,如果每一条信息都要经过我的自我意识的处理,我头脑里的处理单元一定会当场报废,但这条数据就像是某种刺激性的放射元素,那样的扎眼,只要一经注意便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像是处在论外管制之下的脑神经开始自主地遍历起过去发生的种种,似乎想要从过往的数据中获得能够将其辨析的线索。
而那条长到莫名的序列也一字不差地映入到我的脑海深处。
似乎,在哪里有见到过。
相当模糊的印象,但确实有在哪里……
随后,那份暧昧得以印证。
那是我的意识被替代了的时候所留存下来的模糊记忆,在赛贝尔事件的最后,欧米伽的模块侵占了我的身体的那段时间,由斯法莉亚亲口告诉我的——
——导致了赛贝尔暴动的“忌刻药”的序列号。
!!!
怎么……
下意识地拔下物理连接线的双手不知不觉中渗满了冷汗。
喉咙干渴到发不出声音,就连想要说些什么来缓解情绪在此刻似乎都成为一种奢望。
什么都没有在想的脑海里空空如也,却又被不可思议到无法理喻的事情胀满脑内的每一根神经,就连通过目前的状况梳理来龙去脉也力有不逮。
恍惚之间,仿若大梦初醒。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