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记忆模糊而暧昧,就好像要留出自我欺骗的空间一般,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被自己任性地一股脑地丢到了身后。然而,却也不会总是如此。狮子堂失去的记忆并非全部,那些失落了的部分像是被原有记忆的拼图互相牵引一般而渐渐显现出它原本的轮廓,拥有的记忆如树的枝干将自己未知的部分贯穿,像是被以前的自己引领至此地,原本模糊不清的碎片也开始变得明晰起来。

那确实是一切的开端……

夜雪初霁,清晨的微光驱散了天边的最后一屡黑暗。如地毯一般松软的积雪上留下了行人深浅不一的脚印。半融的冰水也使得原本并不温暖的天气变得更加寒冷刺骨。

废力地转了转身体后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具有与离开温暖舒适的被窝所相配的意志,即使意识已经渐渐清醒,但沉重的眼皮已经像是涂了双面胶一般不受自己的控制。

名为狮子堂千睛的男子昨天为了通关自己新入手的“菲奥•菲斯特15“而熬到了深夜。所以说这幅悲惨样子也完全都是自己的自作自受而已。

但是男子强行撑起自己那几欲倒下的身躯,睁开自己那布满血丝一看便是缺乏睡眠的双眼。“不过是这种程度,看我撑过给你看。”嘴中还碎碎念着些不知所谓的台词。

凛冽的水流从头顶浇灌而下,让自己那萎靡的精神强行振作起了几分。不过终究也就是一晚不睡的程度,对于精力旺盛的高中生来说也绝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难关。

————只要保证你的上学出勤率,便不会干涉你的私生活。这是狮子堂父母对他所作出的承诺,而狮子堂千睛极力要求的独自租房生活也是他在信守这条准则的条件下才被赋予的权利。

在草草地洗漱整理过后,男子便踏出了家门,狮子堂可不想因为这种怎么样都好的小事而影响到他自由的独居生活。

从狮子堂的公寓到学校的路程并不算远,只要徒步穿过三条路口再踏上一条坡道,坡道尽头便是狮子堂所就读的“见琦私立风音学院”。对于没有吃早饭习惯的狮子堂千睛来说,现在依旧处在时间尚早的范畴。

不过在狮子堂千睛看来,留出充裕的时间,悠哉地去往学校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凛冽的寒风从身侧吹过,虽说地处市区的中心地段,但低下的温度与尚早的时间依旧使得街上行人寥寥。

见琦市是一座与海无缘的半山都市,初来乍到的人们甚至无法忍受夜里冰寒刺骨的夜风。

所以才说你们不懂啊。

狮子堂看着身边偶尔经过的几个穿得厚厚实实,偶尔裹紧一下棉衣,哈出一口白气的人默默想到。

对于度过了近十年乡村生活的狮子堂来说,这样不过是刚刚好的程度。

这正是大自然的馈赠不是吗?

狮子堂回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曾得过一场怪病,他的家人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却始终没有好转。一场离奇的高烧使得狮子堂整整一个星期都卧床不起,严重的几次都几乎痛苦地要失去意识而昏厥过去。

生命好似自己口袋里的糖果被一个调皮的小孩贪心地抓了一大把而所剩无几。就在病情最为严峻而显得不容乐观的那一天。狮子堂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只穿着只有在被窝里才会穿着的单薄睡衣偷偷地溜出门去。

时节正值严冬,门外也飘着鹅毛大雪,昏涨的头脑使得狮子堂现在都回忆不起当时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狮子堂只依稀记得,他在踏出门不久之后一个趔趄,便一头栽倒在雪地之中。

意识随着冰冷的触感传遍全身而渐渐远去。

——直到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耳边传来了仓促的脚步声。

啊……我到底在干些什么呢?

被无法甩脱的烦躁纠缠着,自暴自弃似的跑了出来。不想就那样待到明天,不想在床上待到自己连身子都起不来的时候,至少来到外面的话……

没有什么意义的行径,即使现在想来也是。

虽然是自暴自弃似的,但那时的我或许真的觉得,那才是比较好的选择。

如画卷一般被冰雪笼罩的童话般的世界,数不清的传说在这里被后世讴歌,如人们所期冀的,一切的丑陋与罪恶都将被无声掩埋。

已经开始厌倦了,不堪重负的人们终于来到了他们的终点。

‘已经好好努力过了呢。’仿佛关怀孩子的母亲一样给予的最后的慈悲。

——如果你是这样期望的话。

……有什么声响,在这个一无所有的世界里,有什么——

温热的感触在自己的脸庞滑过,已经无力睁开的双眼却被丝丝许许的光刺得生疼。

像是被什么小孩子推搡着,不停地拉扯着一动不动的躯体下的单薄衬衣。

——喂,给我差不多一点……即使想要出口制止这种事也无法做到。

但依旧可以明白,不知道哪里来的多管闲事的家伙在做着不自量力的事情。

使不上力气的肢体与铺满雪水的大地紧紧贴合着,费力想要将自己拉起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

寂静而封闭的世界被意外的闯入者打破,这不是童话也并非什么传唱美好的逸说。

在茫茫大雪中会被人掩埋的只有已经放弃之人的骸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狮子堂。”在意识尚存之际,有什么本应该传达到的话语。

……

“哈……”呼出一口白气的狮子堂不由得摇了摇脑袋,将那些怎样都好的回忆驱赶出去,再怎么说都是不可能回得到的过去了。

身着“见琦市私立风音学院“校服的狮子堂一路上都受到了人们的注目。

见琦市私立风音学院——以超高的升学率与考取重点率而广为人知。才能,金钱,权利,三者有其二的人也才只是碰到其中的门槛而已,换言之,去掉这所学校的光鲜外衣,这些学生们无论去到哪里依旧会是拥有巨大影响力的‘社会的宠儿’。但为了获得录取名额而挤破头皮的贵公子与千金大小姐却是数也数不过来。

……

狮子堂依旧记得与那个女人之间的不愉快的对话。

“平民代表?”狮子堂扫视了一圈有着夸张装潢的巨大待客室,估计只是墙角边上的一个花瓶也有着一般社员一辈子都赚不出来的恐怖价位。

端坐在正中央的身着华服的女子,轻啜了一口不知是什么牌子的红茶,三口气后才缓缓开口,“虽说是平民代表,也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你的母亲想着也是时候让你去接触一下上流社会的交际圈了。“

“……其实对叔母来说谁都无所谓吧,这种摆在面子上供人观赏的小丑。”对于这样的安排狮子堂的心中多少有些不满,口中吐出的也是颇为刻薄尖锐的话语。

叔母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般的,将茶杯轻置于桌上,“果然是水的温度没有把控好吗?”接着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将一只精致的茶具推到我的面前,“要尝尝吗?”

虽然好似完全无关的话题,但拒绝的说辞却又一时说不出口。

这就是……

虽然素日里听闻过有关于红茶的喝法与艺术,但事实上自己对此一窍不通,便也没必要在这里强饰门面。一杯的红茶便被一饮而尽。

一股淡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扩散至整个嘴中。但除此之外便再无什么特殊之处,或者说与我这种人平日里可能接触到的量产红茶没有什么区别。

“你是在烦恼什么呢?喝茶的方式吗?”叔母好似看出了我的烦恼继而说道,“这可是价值三千五百万日元的超精品,按道理来说不应该是这样的不是吗?”

好似在嗤笑着我的无知一般,叔母和善地解释道,“决定一包红茶价格的是什么?品质?是否使用了转基因技术?经过了多少家食品机构的认证?”

“——又或者是,它被用作何途?怎样的人群在使用着它们?它们的使用者们为它们赋予了怎样的标签?”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着,直到墙上的挂钟指向六点。厚重而富有年代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无声的沉默并没有维持多久。

“总有一天,你会被这个不讲道理的社会所屈服,只因为你是‘狮子堂千睛’。而我则只要见证这一切就好,总有一天你会接替我来实现我想实现的一切,不会有人比你更加合适了。”

无法理解的话语,不具有任何合理性与逻辑性的唐突至极的宣告,这家伙,到底是想要说些什么,直到现在狮子堂也无法理解。

……

不知对外是如何宣告的,我作为“平民代表“而特例入学的这件事似乎作为一件大新闻而被校内的同学知晓。

然而问题便接踵而至。当一个人得到了他本不应得到的事物时,他便会受到周围人的注目乃至攻击。

“诶,听说他就是那个特招生啊,反正肯定是用的见不得人的手法入学的吧。“

“嘘,小声点,那可是个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家伙,被听到的话也许……“

啊——啊,声音可是清清楚楚地传到这边来了,如果你们真的想要有所克制的话能不能帮我找一块塞耳棉。

对于本来应该进行充分公关的我的入学事项,叔母似乎什么也没有进行交代,使得事态变成了这样混沌的状况。

不过对那个家伙来说,也许这正是她想看到的状况也说不定。

况且我的妥协绝非因为那家伙的挑衅,而是——

“我一同办好的还有在海外的七夜蕾的签证,她将在今年转入见琦市风音学院,我想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啊……我明白了,我接受。“狮子堂连犹豫都不曾有过,便将之前的决定抛诸脑后。

“做了件好事呢,叔母。”狮子堂即将离开房间之前,回头说道。

叔母不置可否地随意踱步着:“我只做可以让我距离我的目标更近一步的事情。”

就这样,两人的交谈便画上了句点,所谓的家人之间的会晤被通知到的也只有狮子堂千睛一人而已。说到底,如果不是这样的场合,他究竟是否会现身还都是未知之数。

在出门之际,与一位身材修长的一身黑色礼服的女性相遇,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但事实上,自狮子堂记事以来,这位应侍长便已经伴随在叔母身旁了。

“鬼龙院小姐……”

出于个人习惯问题,狮子堂无法忍受将与自己相貌相仿的年轻女子叫做‘阿姨’或是什么其他的称谓,便一直坚持着这样的叫法。

虽是家族会谈,但亦应有长幼之序。这是鬼龙院小姐一直主张的制度与礼仪,在这方面,她从来都不会做任何退让。

如果在室内那失礼的话语有传到面前女子的耳中的话,想必一顿斥责是在所难免的。

然而名为鬼龙院的女子只是静静地看着狮子堂,不带一丝情感,就好像在观察着什么无机物一般。

狮子堂不由得感到有些不自在,一直以来,他便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女人。所以他选择溜之大吉。

“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就允许我先行告退。”狮子堂就那样从屋内退了出去。

一切都将揭开新的篇章,曾经的狮子堂是那样以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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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校……”如鼓点般的雨水击打玻璃窗上的声音与少女的嗓音混杂在一起传入耳中,夕阳西下的昏暗天空让原本采光性就不好的房间显得更为阴晦。

“抱歉,我是睡着了吗?”原本在吃过午饭后打算稍微休憩一下的狮子堂似乎就那样沉沉地睡了过去。夜色将至,醒来之后的巨大时间错位让狮子堂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少校这些天里舟车劳顿,身体中积蓄的疲乏一下子爆发出来也不稀奇。”斯法莉亚像是已经在自己的身边守候了许久,“吃了晚饭,洗一个热水澡就早点休息吧。”

沿着斯法莉亚视线的方向望去,并不算大的餐桌上有着两盘还冒着热气的咖喱,但考虑到待客所设施的简便性,这大概也就是便利店中随处可见的那种“速食咖喱”吧。

“我……想起了一些来到这里之前的事情。”伴随着狮子堂的话语,准备餐具的斯法莉亚的动作猛地一顿。

与失去的记忆无关……但是那是自己一度失去的日常。

“稍微……有些怀念呢。”狮子堂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

时过境迁,一切已皆为过往。按理来说理应如此,在时间的刁难之下,人们开始习惯失去,习惯改变。

只是……那份时间并没有平等的被赐予每一个人。

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只有自己的时间停止了百年有余。

事到如今我也未能有什么实感,彻底与从前的生活作别什么的……

“抱歉,说了些无趣的话。”狮子堂摇了摇头将无用的思绪从脑海中逐出,摆出慵懒的姿态伸了一个懒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或许都不会有像这样的闲余了……必须要好好放松一下才行。”

……不可以将这份无谓的苦涩传递给眼前与此事毫无相关的少女,无论任谁听来都是没有道理的牢骚,事情发展至此不是任何人的责任,没有人需要受到苛责。

理应如此——

“——对不起。”

“!!!”有人将这不公平而且丝毫没有道理可讲的抱怨接了下来。像是要将我内心的阴暗面驱逐殆尽似的,少女那清亮的声音与虔诚的话语如清风一般拂过我的心房,那一瞬间,一股莫名的悸动将我的全身充斥。

那无疑是扭曲的,人无须为不是自己的错误道歉,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但是,我也确实在那反面之处……得到了救赎。

“少校,你……”

狮子堂的视界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积蓄在心中的不甘,委屈,阴郁,重压以及一切的负面情感化作一涌清泉无声滑过脸颊。

说到底,现在的他也不过是一名十六岁的高中生。

狮子堂往前迈出一步,将头抵上斯法莉亚的肩头,不让声音散出来,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低声地诉说着。

“谢谢……请让我就这样呆一会,一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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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无数机械与冰冷无机物拟象化的适宜现代人类居住的虚拟都市“赛贝尔”已然失去了曾经那宁静祥和的面貌,由AI智能演算出的‘乌托邦’正陷入巨大的惶恐之中。

包绕在城市外围的巨大数据流防璧已经被腐蚀性病毒侵蚀得破烂不堪。

“即便启用了模拟记忆后自行修复的机能,却还是赶不上损毁的速度吗?”端坐在赛贝尔中枢作战指挥室中的南条司夜一脸凝重,她将头转向身边正在拟态计算机上飞速操作的副手,“病毒入侵源头的定位进程呢?”

“计入记录的病毒全部都是从未见过的新型汇编病毒,种类已经达至五十余种,传入途径也费了大功夫,似乎是获取了我们终端的部分权限,与我们的数据一起携带进来,一时间没有办法确定病毒源,就连辨认是哪方势力都无从下手。”

“……”南条司夜一言不发地听着副手的报告,眼神却越发的黯淡起来。

“赛贝尔的所有通讯系统都被干扰设备干涉而与外界隔绝,‘封闭的死城’现在即便这么说也毫不为过,外界的求援基本上无法指望,即便是柯斯法亜的四枫院主教大概也无法了解到我们现在的处境。”

也就是说,只能靠自己寻找出路……

南条司夜下意识地攥住了自己的裙角,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唇,“市民的收容措施的实行进度如何?”

“难民的数量远远超过想象,没有办法登出的乃至赛贝尔周围的游民都纷纷来此寻找庇护,人口容量已经接近饱和,继续下去一定会发生社会性问题。”

即便这里是事发源,但无处可去的难民们依旧来此逃难,他们是如此地信任着这所人工创造的梦幻之地,但却也正是赛贝尔‘虚拟乌托邦’之名的讽刺与悲哀。

“……半个小时,再过半个小时就封闭难民收容通道,然后将赛贝尔的控制系统切换到‘阿加雷斯’,让全赛贝尔进入战斗戒备状态。”

“!!!”副手的惊愕与动摇让他愣住了一瞬,“……已经别无它法了吗?“

“我作为赛贝尔的领导者,至少也要确保这一方居民的安全。”南条司夜的双眸扫过眼前那硕大的电子屏幕,站起身子离开了指挥室,只有大门阖上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无论是付出怎样的代价。“

……

想要再一次,将这个世界推入深渊的家伙们……来试试看吧。

我已经不再是八年前的我了,赛贝尔也绝不会再次重蹈弗朗西斯的覆辙。

【哼,终于下定决心了吗?不过你倘若是狠不下心来那就换我来。】尖锐而刺耳的嗤笑在南条司夜的脑内回荡。

“竟然自己送上门来,我可是无数日地期盼着与你们再次交手的机会。”刚一踏出大门的南条司夜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本湛蓝而晶透的双瞳渐渐染上一抹淡淡的绯红,曾经甜美而精致的脸庞上展露出狂气而狰狞的笑容,“罪恶的血污无法清洗,不义之举定遭因果之报。是汝等为自身之业付出代价,抑或将整个赛贝尔化作汝等罪孽的刻痕。”

先前萦绕在南条司夜周身的凝重与压抑的氛围仿佛一扫而空,心情明显不错的她踏着轻盈的步伐用着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只有你们的败北是注定之事。”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我们赛贝尔化作你们的养料,成为众矢之的的你们在世界的棋局之中也同时失去了获取胜利的可能。

“啊~”仿佛陶醉于什么之中,那洋溢着幸福的神情是如此得摄人心魄。

能够为你们那罄竹难书的罪业再添一笔,实在是——

——令人心情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