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天,度日如年,等刹那从医院回到家的时候,精神已经到达临界点,他疲倦地坐在玄关口,有一瞬间觉得头昏眼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被抽干了。
“哥哥?”
“哦……我回来了。”
“才不是‘哦’啊。你怎么了?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哦。”
花铃急忙走过来,摸了摸刹那的额头,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唔,貌似没感冒。”
“健康的人经常出入医院的话,也许就不会感冒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
“总之,我累了。”
刹那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这时,红色的围巾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叠层落在地板上。
“这是……”
花铃见状,抢先刹那一步捡起围巾,仔细打量了一番后恍然大悟。
“这不是哥哥送给结衣姐的围巾么?怎么拿回来了。”
“由依妹妹没通知你么?”
“通知……什么?”
花铃歪着脑袋一脸茫然,看来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宫城醒来的时候,花铃第一时间是联络了他和相泽,也许来不及照顾花铃这边的想法吧。
虽然不怎么想提起,刹那还是和花铃解释了情况。
当她听见宫城醒来的消息时,激动得眼泪都掉了下来,知道宫城的下肢瘫痪时,她的表情瞬间凝结,整个人僵在原地好一会,只有嘴巴在喃喃不停地念着什么。
“现在的宫城,情绪不太稳定,不如说,她的精神都死透了吧。”
一想起离开前看到宫城生无可恋的样子,刹那就觉得一股恶寒窜过身体,他忍不住抱着身体哆嗦起来。
他从来没有看过宫城那番绝望的模样。
所以,他才会打心底里感到害怕。
“怎么会……结衣姐她……无法走路了么?”
“医生说了,除非是奇迹。”
刹那知道,许多人都喜欢对无力回天的事情轻易说出‘奇迹’的词藻,正因为无能为力,正因为不可能改变,所以大家才会依赖奇迹,因此获得一丝心灵的慰藉。
想必节草医生也是希望能够缓解刹那的心情,恐怕也会以同样的话语说给宫城听。
但那对宫城而言,就和下了百分百的裁决书没什么区别,甚至会感到厌恶。
“可是……为什么,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她是被诅咒了。”
“诅……咒?”
花铃睁着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刹那。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被谁?”
“不知道,也许就是这个世界本身吧。”
只有神能做得到的事情,也只有神能够解决的事情。宫城反抗命运的行为,得到的却是这样的下场,会这么愚弄人生的存在,大概只有神了吧。
“我累了,想去休息一下,今天的晚饭你自己搞定吧。”
刹那扶着墙壁慢慢前进,找回了当初和宫城一起走路的感觉,那是十分惬意又宁静的节奏,但实际上,那只是对刹那而言,对宫城来说的话,说不定连这样子的行走,都是对身体的一种折磨。
至今为止,她究竟扛了多少的苦痛坚持到今天?
刹那不敢深究下去。
“等一下!”
正当他准备上楼的时候,花铃才慢了一拍反应过来,急忙跑到楼梯口,叫住刹那。
“哥哥,你呢?”
“我?”
“那个……结衣姐变成这副样子,除了受伤最大的是她本身,以及她的家人以外,就是哥哥你了吧?”
也许是担心自己说错什么话,花铃说得很小声,脸色也变得小心谨慎,微微抬起头,窥视刹那的表情。
“我不知道,也许那对宫城造成多大的伤害,就是对我造成多大的打击吧。如果宫城受伤的话,对我而言,也是一种伤。但是,我始终无法感同身受。”
刹那对着花铃落寞一笑,转身往二楼走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再次回归安静的世界,刹那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疲倦地躺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时间又走过一天,圣诞节又逼近了一脚步,宫城是醒过来了,但处在这种情况下,刹那没有心情、也不敢去和宫城提出约会的邀请。
不止如此,宫城她是否会回到学校上课,也是一个未知数,如果是平常的她,一定不会输给困难,勉强自己去上学。可现在的她,一点都不平常,反而扭曲得厉害。
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一会,明明困意十足,却因宫城的事情而难以入睡,他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拿出手机,翻到宫城的联络邮件。
——明天,我还会去找你的。
尽管觉得没用,他还是发出这条邮件。
半个小时过去,他确实没有收到宫城的回信,对此也不抱任何期待,只是稍微提醒一下宫城。
如此,心里总算好受一点,刹那伸了个大懒腰,再次闭上眼睛。这一次,他总算能够入睡了。
不过,那个梦又来了。
*
刹那曾不止一次的梦见过被绑在椅子上的少女。
在梦里,他化作一只熊,看着眼前渐渐远去的少女,他想要追上去,却永远无法达到那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少女目光悲哀的离去。
最后,独留他一人狼狈不堪地倒在冰冷的世界中,直到阳光射入,他从现实世界中醒过来。
少女是宫城,熊是刹那。
原来从很早以前,他就有过这种预感,绑在椅子上的少女无法行走,也就意味着现在下肢瘫痪的宫城。
他醒得很早,花铃还没有进来对他恶作剧,床上的闹钟也没有闹个不停。
普通的早晨,稍微暖和一点的阳光,窗外依旧雪白一片,但已经停止下雪了。
刹那简单的换了下衣服,洗漱完毕后,花铃才迷迷糊糊地从房间里走出来。
“今天好早啊。”
“还好吧,睡到自然醒。”
“哥哥,今天也要去探望结衣姐么?”
“嗯,虽然有可能还会被赶出来。”
“帮我和结衣姐问声好,放学之后我也会去探望一下。”
“我知道了。”
肚子开始发出叫声。毕竟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中午的饭团也是吃到一半就凉了。
于是刹那久违地做了一顿三明治配煎蛋的早餐。
吃过早餐,花铃做好了出门上学的准备,父母也差不多同一时间准备出门。临走前,父亲还一声不吭地瞪了刹那一眼。
那天吵架起来,他和父亲也没怎么正常交流过,虽然平时交流的机会也很少,但这一次是彻底的冷战。刹那没有考虑那么多,现阶段的事情,光是考虑到宫城,就已经费尽心思了。
家里只剩刹那后,他把盘子清洗了一遍,然后也做好去医院的准备。
这时,家里的座机响了。
来电人是学校的老师,刹那的班主任,貌似那天以来就经常往家里打电话,有几次是父亲接的电话。
班主任找刹那的理由很简单,学生突然长时间不去学校上课,不管怎么想都不太正常,身为班主任自然会过问一下。
这种时候,再找什么借口反而会更累,刹那直接说出真正的原因后,老师陷入了沉默,没等他再说什么,刹那已经挂断了电话。
今天的天气很好,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真想带宫城出来散步,小小的约会一下也没关系。但那样子的话,反而会惹现在的宫城生气。
刹那没有直接去医院,而是在此之前绕了断路,过个红绿灯,到商店街附近买了点水果,以及宫城平日最喜欢的喵星人挂饰。毕竟要探望的话,空手而去反而显得奇怪。不过,现在的宫城也不会在意这个吧。
到了医院,一如往常地登记来访信息,然后到宫城的病房去。
昨天的事情,貌似闹得有点大,在往走廊的方向走去的途中,时时刻刻都能听见议论宫城的声音,无论是护士还是病人。
在正式走进去以前,刹那还是有些紧张,以宫城现在的精神状态,也许会朝着刹那大吼两句,再次把他赶出去。
他已经做好了会被轰出去的准备,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想断了看望宫城的习惯。
正如吉田所说,宫城结衣能够依赖的对象,只有羽岛刹那。
现在的她,害怕着所有人,也被所有人所害怕。除了她的家人会来定期看望她以外,恐怕没人再敢接触宫城。
所以,刹那走进去了。
开门的声音很响,宫城应该听见了,然而并没有给予回应。
“打扰了。”
“……”
刹那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坐在床边的少女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的世界,脸色依旧苍白。
对她而言,无论是谁走进这间病房,似乎都没有区别了。
刹那先把探望用的水果篮子放在桌上,然后坐在椅子上,面对宫城,正寻思该如何开口送她礼物的时候,宫城总算说话了。
“你来干什么?”
和昨天一样冷漠的语气,让刹那心里一颤,下腹突然痉挛起来。
“我……和邮件里说的一样,我过来看望你了。”
“今天明明是上学日。”
“我已经不去学校了,反正出席率足够了,不至于会被留级。”
“还真是游刃有余,说得倒轻巧。”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轻蔑的意思,听得刹那心里一阵难受。
比起这样子,他更愿意被骂一顿。
然而,他所期待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明明想做的话就可以轻易做到,却偷懒不去做么?”
“不是那样子的!”
“那,告诉我,羽岛君,为什么不去学校?”
“我……”
答案明明很简单,但面对宫城,刹那却突然说不出口。
少女很显然是在渴望着什么,她的眼里,隐含着某种不可磨灭的意志,执着地落在刹那身上。
她在渴望着什么?
渴望从刹那这里听到什么。却又在否认着什么。
所以,刹那无法轻易开口。
最后只能落到一个沉默无声的地步。
“对不起,是我失态了。昨天也是……”
漫长的沉默让彼此都有了个冷静的时间,刹那没有想出该说的话,宫城却先一步向他道歉了。
“明明羽岛君没有错。”
“不要这样说……”
“只是我自己在擅自发泄情绪罢了。”
“这种事情……换作是其他人也没办法的,你已经足够努力了……”
“但实际上,不就是如此么?明明是这样子的身体,拖累了那么多人。”
宫城自嘲地笑了。
她痛苦、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双脚,大概在她的感知中,双腿就像不存在一样空荡荡的,她似乎想挣扎办到什么,但现实如此露骨的打击了她。
不管她再怎么勉强,那双腿仍一动不动,当她尝试着伸手触摸自己的腿部时,脸色顿时变得僵硬,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你倒是动啊……”
她重复着拍打自己的双腿,起初力度很小,后来渐渐用力,几乎到了捶打的地步,就连刹那看着都觉得十分疼,但依旧没有感觉。
那双腿仿佛不属于她自己,也许对她而言,就像是自己重要的东西被现实无情地夺走,任凭她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拿回来。
那双腿,反而成了她身体的负担,是一个无法消除的痕迹。
“为什么非得是我遇到这种事情?”
宫城一边捶打自己的双腿,一边发泄自己的心情,那种如同撕裂身体般的自暴自弃,刹那无法干涉,只能坐在一旁,承受着相同的沉重感。
“从小我就从不奢求多好的东西。”
接着,她开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诉说给刹那听,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只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正常一点,想和朋友一起玩耍,不想一直待在父母身边,给他们添麻烦。”
那是宫城结衣最大的心愿,刹那无比清楚。
“自从下定决心变成一个坚强的女孩子开始,我拒绝了父母接送去学校,拒绝了其他人的照顾,什么事情都想尝试自己一个人完成,自己学会做点心和料理,自己拿着钢琴谱练习钢琴,瞒着父母报名全国小学生钢琴大赛,即使在众多人面前紧张到忘记呼吸,还是强打着精神,努力弹奏出自己的声音。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我不希望别人把我当成一个累赘,不希望自己被特别照顾……”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
“离开父亲的朋友旗下的学校也好,拒绝学生会的帮助也好,擅自创立了奇葩社也罢。我从来没想过认输,也不想等死,我只想做点什么来改变懦弱的自己。”
“你已经足够努力了。”
“可是,这样子的努力所换来的结果,却是如此不堪,不是么?”
刹那无言以对。
宫城的话,是她这些年来的心酸与苦水,她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去生活,改变无能的自己所换来的未来,才不是这种断了后路的结果。然而,对她而言,这就是无法违逆的命运,哪怕她曾反抗过,现在也就失败了。
“羽岛君,你知道么?小时候,大家都说羡慕我,因为我有个好家庭,家境又富裕,是个衣食无忧,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安然度日的千金。可是,那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只想凭着自己的双手去创造什么,我只想凭自己去留下活过的证据。但是生活却夺走了我的美好奢望。他们那微不足道的生活,恰巧是我想要,却永远换不过来的。”
刹那默默地点了点头,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倾听宫城的声音,那是她心底里的伤。
“父母曾劝过我,即使我不读书也可以,他们能给我所有想要的生活。但我拒绝了,因为我想变得更强,我想靠自己站起来。我以为这份决心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哪怕身体无法康复,但总不会再差下去,可是……”
她的眼睛,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冰冷地看着自己的双腿。
“我还是被生活劝退了。就算我醒过来了,从鬼门关里走出来了,还是无法改变什么。今后的我,也许只能依赖轮椅度日,或者说,总有一天,连自己的双手也无法动弹,渐渐蔓延全身,最终连整个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吧?”
“那种事情……不会的,已经不会再差下去了。”
“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
“因为……”
因为羽岛刹那饶不了拿别人的人生开玩笑的神明,哪怕它有权利主宰这一切。
“宫城,相信我,一切都能好起来的,大家都在担心你,就算变成这种情况,谁都不会嫌弃你的。”
“我就是不希望别人担心,不想依靠任何人。”
“可是,你不是说过,你会依靠我的么?”
“那只是一个意外。”
刹那倒吸一口冷气,全身每一个器官都变得麻木。
“意外……”
“没错。那只是一个意外……”
宫城忧郁地别过了脸,再次重复了刚才的话。
“可是,对我而言,我一直把那个当作责任……是仅属于我,绝无仅有的责任……”
——拜托你,收回那句话吧。
刹那打从心底里如此渴望着,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能够让宫城依赖,让他感到自豪,感到满足,他希望自己不是一个懦弱平凡的人类,而是足够强大的熊。
“那是你自我意识过剩了,羽岛君。”
真正的宫城结衣不会说出这种话。
即使明白宫城是为了不给刹那添麻烦才说出这种话,刹那还是受到了打击。
病房内的空气很闷,灰白色的底色,将宫城关押在这个牢笼之中,她坐在椅子上,无法动弹,渐渐远离刹那而去。
但,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里,她永远都无法到达尽头,而刹那也永远无法接近宫城结衣。
他们彼此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哪怕近在眼前,却无法触及。
他非得带着宫城小姐离开这样的世界不可。
“我说,要不要稍微去外面走走。”
“好过分,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我所认识的宫城结衣小姐,并没有弱到会被这种打击击垮的程度。”
“那只是你的理想而已。”
宫城露出了苦笑。
但是,她没有拒绝。
“如果羽岛君想伤害我的话,就尽管伤害好了。算是对昨天的你的补偿。”
“放心吧,就算让我下地狱,也不会伤及宫城小姐你丝毫。”
“可是,人与人的相处,就永远避免不了伤害。”
面对刹那单纯的话语,宫城再一次露出了苦笑。